雪人————小擦
小擦  发于:2009年01月22日

关灯
护眼
第 1 章

当天空中的第一片雪花无声落入我的掌心时,我想起你曾经告诉过的那句话:"涛至,你就像一个雪人,纯洁到无人可比的地步。"
如果我是个雪人,也是个在阳光下的雪人,即将融化,不可能在你的生命里常驻。寒思......
"鲁先生,鲁太太,令郎是先天性基因变异导致的下肢功能性障碍,我们恐怕对这种情况无能为力。我们不排除令郎在轮椅上度过一辈子的可能性,两位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我们已经尽了力......"
父亲沉重的叹息和母亲压抑的抽泣从里面传了出来,我漠然地倾听着那些声音,好像那完全与我无关一样。从小到大,这样的声音我已经听得太多。
一支烟的工夫以后,他们从诊室里走了出来,母亲的眼眶还带着微红,我假装没有看见,任凭他们推着我的轮椅走向电梯口。
"爸爸,妈妈,"电梯门徐徐打开的时候我突然开口,"不要再为我找任何医生,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个错误。"
"不不,涛至。"妈妈抱着我的头痛哭起来,"我们一定能治好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我淡笑着,没有接腔--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多年。
回家真好,至少在家里,我可以不用忍受陌生人怜悯怪异的目光,只有空气陪着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听听音乐,看看书,画画图,睡睡觉,发发呆,一个人静静打发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更重要的事,我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尊严,可以作回鲁涛至,而不是无法自立无法独自生存的可怜虫。
常常想,如果我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该多好,没有人会因为我而苦恼,比如父母,比如我的主治医生。所有医生第一眼看到我,都掩饰不住惊诧赞许的目光,然而,下一秒,他们的目光因为落在我的腿上而变得惋惜。
第一次我回家痛痛快快得哭了个够,从那以后,我学会了不在乎--面对他们的目光--不管是什么样的都好。
午后的阳光,温暖中透着浓烈的薰香,我躺在阳台上宽大的躺椅上眯着眼睛享受着午后难得的安宁,空气中泛着甜甜的味道--每到春天来到的时候,我家后院里各种花朵就会开得很好,并且一起散发着这种甜甜的味道--即使在午夜,都可以闻见。
这么一想,我忍不住睁开眼睛直起身体,双手抓着阳台的栏杆用力地往外张望--正午太阳底下的花朵此刻正是最鲜艳最热闹的时候,不看太可惜了。
我看见了什么??
花坛里的花还是一如既往的茂密和熙熙攘攘,香气也是那样令人熏然欲醉,碧绿的草,高大的杉木,和我平时所见的并无二致,但是,我的视野里凭空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人,完全陌生的身形,我从未见过的,此时正蹲在我家花坛边上全神贯注地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是那样专注和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我并没有被他惊扰,而我置于他,也是如此。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大叫抓贼啊,可是叫声快要冲出口的时候我的舌头生生地打了个卷把声音全吞了回去--我凭什么说人家是贼??只有人赃俱获的时候我才有这个权力。而且搞不好打草惊蛇,把自己也陪进去。
要不在等等吧?我这样告诉自己,反正手机就在我身边,等他一开始挪地方我就打"110",反正警察局离我家很近。
我紧张地盯着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机,手心漫漫渗出了汗--上帝保佑,别让这个小偷发现我,我这个样子,连一只猫都打不过,更别说是个能跑会跳身强力壮的人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假想中的小偷却还没有挪一挪地方,他拿着放大镜很仔细地观察着花坛里的一花一草,浑然不知头顶上有一双警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的背酸麻得受不了,本来毫无知觉的双腿此时竟如针刺一般的疼痛,我咬着牙有坚持了十几分钟,终于在也承受不住地败下阵来。
一头栽倒在躺椅上,我的头部轻不重地磕了一下大理石的扶手,一阵钝痛袭了上来。
"哎哟!"我低声叫了出来,赶紧又捂住嘴巴--千万别让他听见,否则必定凶多吉少。
等了半天,似乎毫无动静,我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往下望去,却见那人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朝天伸了个懒腰,脸很自然而然地就抬起来,正好向我这边看来。
我想躲已经来不及,正好跟他的眼睛撞到一起。
那是个很秀气且很高大的男生,年纪与我相仿,灿烂的阳光下,我看清了他略微像女孩子一样柔和的脸部线条,虽然柔和,但却透着我们这个年龄的男生的英气,他显然是看见了我,眼中不能掩饰的惊诧和茫然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受了惊的狐狸,只是他的眼中没有狐狸的狡颉,只有纯净,见底的纯净。
"你是谁??"我没来由地胆子大了许多,开口先发制人。
"你是谁?"他竟然学我说话,真是反了,这可是我的家!
"我是这里的主人!!"可惜我不能跳,否则我大概可以知道什么叫"暴跳如雷"。
"我是来看花的。"他笑笑,"你家的花总也不能只让你自己看吧??那么美的花,要多些人来看才能显出它们的美啊。"
"你来看跟我打了招呼了吗??!我又不认识你!!"望着他微笑的脸,我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挥着拳头,想象着他被我打得鼻青脸肿。
"那好,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钱寒思,离这里五百米之外的C大的学生,你呢?你叫什么??"这小子的反应很快,当然,脸皮也很厚。
"我叫什么不劳你费心。"我不爽地打量着这个满脸堆笑的小子--别自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乱放电,好歹我也是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会像那些无知小MM一样被你的外表欺骗?要不是我不能走路,你早就血溅五步了!
他的笑明显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不卑不亢地说:"看来我打扰了你休息。对不起,我这就走。"
没等我回答,他敏捷地跳下花坛,对我彬彬有礼作了个告别的手势,一溜烟地小跑走了。
"钱寒思,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就宰了你!!"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一声。
※※z※※y※※z※※z※※
很多天过去了,那个钱寒思果然没有再出现,我的花园又恢复了从前一般,宁静,安逸,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陪着我,日复一日。
偶尔我会想起那天他微笑着看着我,阳光下他剔透的眸子好像要看到我心里去:"这么美的花,应该有更多的人来欣赏才能显出它的美啊。"他的脸在耀眼的太阳下显出一种亮亮的金黄色,闪着柔和的光泽。
欣赏??我突然哑然失笑。美的就是美的,不一定要太多的人来认同。我的花,只要得到我的承认就足够了。
夏天来了。我很喜欢夏天,因为可以在日落西山的时候坐在院子里,舒舒服服地干自己想做的事情,看书,写生等等。不会很热,天色也不会暗得过早以至到后来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写生从来只给自己欣赏,连父母都不给看。那是我画给自己看的,除了我自己,谁都没有这个权利。喜欢在微凉的风里在膝盖上铺开白纸,用铅笔在那纯净无边的白色上慢慢的勾勒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我写生从来只用铅笔--不用颜料。我喜欢看世间万物在自己手中化为纯粹的黑白灰三色,空灵,细腻,淡漠,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美的东西不一定要用世俗的手法来表现,我想。
这个时候我仍然在写生,画的是脚边的一朵玫瑰,傍晚的玫瑰开得浓艳而娇媚,花瓣上一滴颤巍巍的露珠是我要着重刻画的对象,我费力地弯下腰,一只手牢牢抓住躺椅的扶手,另一只手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那滴露珠的明暗,位置,形状。我的腹部一点一点挤压着腿上的画板,终于画板支持不住地从我的腿上滑落下去,铅笔和橡皮洒落了一地。
我略有些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却不敢冒险去捡,怕自己遭到同样的命运。没有轮椅,我根本无法接近它们。
正在考虑要不要向屋子里的人求救,一只手从我脸侧伸了过来,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塞到我的怀中,抬头一看,一双微微上挑的熟悉黑眸与我的视线交集在一起。
"怎么又是你啊?"我的脸瞬间冷了下来,"没有征得同意就乱闯陌生人的家,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教养?"
"我对你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陌生人了吧?"他微微笑着低头看着我,仅仅是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目光在我的腿上停滞了一下,马上转移到别处,"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真好笑,那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可没有问你,更何况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板着脸把膝盖上的东西整理起来,不再多看他一眼。
"是你自己不肯说,"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他心平气和的眸子中闪耀着期待的光芒。
"鲁涛至,我叫鲁涛至。"我突然很想治治这个好脾气的小子。
"怎么写?"他很开心地笑了,唇向两边拉开一个很恰到好处的弧度,我看见他嘴角两颗尖尖的虎牙。
"鲁涛至的鲁,鲁涛至的涛,鲁涛至的至。"我不慌不忙地回答,看到他的笑渐渐变成哭笑不得,我暗暗拍手称快。
"好名字。"他摸摸自己的鼻子来掩饰尴尬。
"过奖。"我不卑不亢的。
正要开口再损他几句,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二楼窗户里母亲的身影一闪,我吃了一惊,赶忙推他:"我家里人过来找我了,你赶紧走吧。"
"干吗?我又不是跟你幽会的情郎,你紧张什么?"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可误会的吧?"
明知道他是在报复我,这是我也没有心情跟他计较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笑个屁,一看你这幅长相就不是什么好人,要让人看见非给你送警察局去,快滚!"
他吐了吐舌头,我再一次看见那两颗淘气的虎牙在他嘴角露了一下:"我长得不像好人?那你还让我走?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我刚要发火,他已经飞快地跑到墙边,手脚利索地爬上围墙,瞬间就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花草的香味在我身边流动。

第 2 章

他走了以后很久很久都没有出现,天气越来越热。对我这样怕冷不怕热的人来说,这种天气却很符合我的爱好,不用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我的胳膊,我的肩膀,甚至还有我形同虚设的腿,都可以在这个季节感受一点外面的东西。
所以晚饭后我照例洗完澡,照例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伸展开自己的四肢,闭目养神。今天天气很不错,都快七点了天色还没有暗下来的迹象,我从眯起的眼缝里看着蓝得有些发紫的天色,不知怎么又想起曾经有类似于这样的一个傍晚,我镇定自若地损人:"鲁涛至的鲁,鲁涛至的裕,鲁涛至的敏。"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他非哭非笑的表情,我忍不住朝着天空"哈哈"一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天才。
"笑什么??"耳边一个声音很适时地响起,我吓得差点从躺椅上滚下来,回头一看,他如鬼魅一样地站在我身后,研究性地打量着我。
"你要吓死人啊?!!"我用胳膊支起身体朝他咆哮,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腿来--要不是它们,我完全可以把这个小子摁在地上暴打一顿。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来。"他丝毫不理会我的发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放在我的身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刚要伸手打开,转念一想,也笑眯眯地把盒子递到他面前:"还是你帮我打开吧。"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一声:"放心,里面没有暗器。"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子,放回我的膝盖上。
盒子里是一排黑乎乎的炭笔,我所知道最好的那种,从粗到细,从深到浅,已经削得尖尖的,在微微发暗的天色中闪着金属的光泽。
"谢谢,但我从不用。"我把盒子放在一边,懒洋洋地往回一躺。
"你应该试试,"他很有耐心地劝我,"炭笔画素描比铅笔效果好的多。"
"我知道。每次用完炭笔我就成了黑手党,不喜欢。"我闭上眼睛。
"洗个手不就得了吗?别告诉我你家连水龙头都没有。"
"水龙头倒是有,可惜我够不着。"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一种莫名的酸楚升了上来。
"对不起......"他顿时反应过来,手足无措。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他似是局促不安地偷偷看向我,像一只犯了错的狐狸。
"我......真的很抱歉......"他试探性地看着我的反应,语气中早没了平时的调侃和轻松。我冷着脸抚摸着自己的腿,不言不语。
"算了,我已经习惯了。"我不耐地挥挥手,"还有什么事吗?我想休息了。"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慢慢退入我身后的黑暗中,然后我听见他翻墙的声音,墙外他的脚步缓慢而沉重地远了。
"涛至!!涛至!!!"一阵穷凶极恶的叫喊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头疼欲裂地坐起来,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挪到轮椅上,来到阳台向下看去,却见他站在我家院子里,朝我的房间张望着。
"你找抽?!光天化日跑到我家撒野?!"我极为不爽地揉着自己隐隐作疼的太阳穴,"大中午打扰人家休息?看我不打110给你送过去!!"
"你下来,我给你看点东西。"他笑得一脸阳光,身后还背着个包,不知道搞什么花样。
"我下不来。"我没好气地回他,"家里人都出去了,没人背我下来。"
他愣了一下,四处张望着寻找入口。d
"我家门锁住了,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看好戏地看着他在底下团团乱转。
他瞟了一下身边的围墙,突然抬头对我笑了一下,我还没明白他笑什么,却见他已经攀住墙头一跃而上,沿着那狭窄的墙沿摇摇晃晃地朝我的阳台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前俯后仰,做点好来坞大片里才有的动作来让我失声惊叫。
眼看着他安然无恙地攀着阳台的栏杆跳了进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湿透,倒是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看着我大呼小叫:"你睡觉怎么出这么多汗?"
天,怎么不让雷劈了他?!
"你烦不烦啊?!"我捶着轮椅的扶手朝他狂叫,恨不得把他从这里扔下去。
"给你看样东西。"他把包从身后拿出来,掏出个纸卷,"哗"地一抖,一张画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是张肖像画,水彩的。虽然没有注明画的是谁,我却一眼认出那画上的人。
那是我,画上的人是我。以前无数次在镜子里看过自己,也看过自己的照片,然而,看到画中的自己,却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画中的我,两眼望着远方,头发及肩,有几绺垂到脸侧,随风轻轻摆动,在眼睛上方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微笑,带着些许哀伤的意味,云一样清淡,似乎转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幅画完全用的是蓝色调,淡蓝的背景,深蓝的我的头发和睫毛,连肌肤都是白得发蓝的颜色。好像--我说不上来,好像是个雪人,在阳光下会忽然化成一滩清水,又很快蒸发在空气中。
"给点意见吧?"他调皮的语气中掩饰不住得意,"我可画了一个晚上呢。"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里微微有些血丝,素日清朗的五官间也透着倦意。
"没想到你是学画的。"好半天以后我才讪讪地笑了一下,"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