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如满月
楔子
很小的时候，虎子娘就告诉他，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怎么区分呢，自己人都是好人，而那些跟自己人作对的，就是坏人。
但是在这两种人里还有另一些人，总是说自己是好人，把别人说成坏人，自己做的事情永远都说是好事，而别人，则永远是做坏事。
此种人是最最可恶的。娘说。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呢？虎子问他娘。
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虎子娘说。眯着莹亮的凤眼慢慢地笑，笑得虎子眼皮直跳。他们胆小怕事，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没有勇气看清楚。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只有化为花肥尘土后，对这个人世间才是有价值的。
虎子那年五岁，还不知道这个人世间还都有些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对他来说，娘亲大人就是最最有理的最最伟大的存在。虎子什么事情都要从娘亲那里学。娘亲对他来说，几乎和头上的那块天有同样的不可置疑的地位。
娘亲说的话，永远都是对的。
所以从此虎子就有了一个伟大的目标，长大以后要做一个堂堂正正说自己是坏人的人。做一个清清楚楚的人。
1
一场雨异常暴烈。雨水狂猛地洗刷着这世间的一切。这样的夜雨里，又冷又湿，几乎就是人间地狱一样的可怕。
而在这山的半腰，山洞里正中的火堆毕剥毕剥地响，一团温暖融融的景致。围坐在火堆边的两个青年人，专心致意地烤着山鸡，香味渐渐弥散，长了张圆圆娃娃脸的青年忽然听到他的同伴这么开口了。
"小兄弟是哪里人呢？"
纯粹是闲聊的语气。毕竟他们只是因为一场雨同时被困在这个地方的两个陌生人而已。这种夹在空隙里的聊天，没有人会多注意它。
圆脸的青年笑了，眉眼弯弯.他本就长得唇红齿白，秀气可人的眉眼，这一笑起来，更加显得天真稚气，浑似一个孩子，黑眼睛溜溜转动，黑葡萄一样可爱得让人移不开眼睛。身上衣着粗糙,还是难掩天然的灵秀.
"我吗？"他慢慢吞吞地答："我算是山里人吧,前几天才下山来,我娘亲一直说山下好多热闹,我就来看一看咯。"
对方恍然，爽快地一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看你说话神气，不像平常外边人的一肚子弯弯绕。我就喜欢这样的干净爽快人。"
青年睁眼望着他，有些犯难地微皱了眉，被这么说似乎不大好意思似的。"其实我娘亲说，这样也未必就算好人啊。"他如此认真地说，倒把对方听得一怔，失笑道："爽快直接的不算好人，那怎样才算好人？"
青年道："我娘说过好人就是做什么事都是为了别人好的人。我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为了自己觉得好才去做，这算不得一个好人，我想我大概是个坏人吧。"
他的同伴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这一番言论实在是从没听说过。"照你娘亲的说法，那这世上恐怕只有圣人才能算半个好人了。我们大家全都是坏人了。"
青年浅浅一笑，却不多言。倒是另一个人的兴趣已经被他勾起了，当下向他拱拱手，道："说了这些，还不知道小兄弟高姓大名，在下是碧梧山庄的十剑之一的欧阳景。"言语之下颇为以自己的身份自得，但是青年似乎根本没听说过碧梧山庄这个名字，只是微微唔一声，说道："我啊，我叫洛小虎，我娘亲说我们山里人多不通这山下的人情世故，还有好多事情不懂，欧阳大哥要多包涵。碧梧山庄是欧阳大哥的家么？"
欧阳景哈哈笑道："刚才我看你捉山鸡那一手，似乎也有一点武功，却怎么连碧梧山庄都没听说过。"
洛小虎道："我会一点拳脚功夫，一直都在家里种田，这一次还是第一次下山来，听说这山下有个叫江湖的地方，莫非碧梧山庄就是江湖里的东西？"
他好奇的表情看上去几分天真，欧阳景看他越觉得好玩，笑道："不错，碧梧山庄就是这个江湖里最厉害的一个东西，但凡江湖人，没有不知道碧梧山庄的。你这一回下山，若要看热闹，来这个江湖就对了。"
洛小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自然地问道："这么说的话，那我就去看看。请问欧阳大哥，江湖要怎么走？"
欧阳景哑然，半响叹气道："这个江湖么......唉，算了，我正要回碧梧山庄，我们庄主正在准备娶亲，到时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出现，你想知道江湖的热闹，不如跟我到碧梧山庄去吧。"从适才认识，他还是抱着七分警惕，但怎么观察，这位洛小虎都是简单单纯的一个人，找柴火，猎山鸡，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完全就是实在的一个庄稼户，根本一点心计也没有。欧阳景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在江湖打混多年，见多了江湖人尔虞我诈的嘴脸，倒从未遇见过如此天性纯良的人，真是叫人从心底就喜爱。
洛小虎这一听，就笑出两颗雪白虎牙来，还有颊边小小酒涡，真真是如稚子一般天真可人。"那我就不客气去打搅了，多谢欧阳大哥--欧阳大哥还是叫我虎子吧，我家里人人都这么叫我，听了自在。"
欧阳景这下更加豪气起来，道："好，虎子，咱们年纪都差不多，你也不必叫我欧阳大哥这般见外，就叫我阿景吧。咱们这就算交了个朋友。"
两个青年笑着分享了已经烤好的喷香的山鸡，也算是彼此认下这个朋友了。
山洞外风雨更狂猛，惟有这一处温暖融融，不受丝毫的干扰。
碧梧山庄这半个月来，都非常的热闹。每一天不停的有武林各处来的贺礼，还有各处要安排布置的为了庄主婚期间来客居住接待事宜，碧梧山庄五十多岁的管家，忙得几乎连脚都不贴地，更别提休息了，当年风雨江湖都没有这么累，这下才真的明白琐碎事情才正是最烦人。
幸好啊幸好，幸好他们家少爷--也就是庄主，这辈子也就大概娶这么一次了，要是多来个几次，管家可就要提前告退休回家养老了。
不止他这么想，整个山庄上下，没有几个人不累得要趴下来的，平时这些手里拿惯了刀剑的人物，一换成账簿，手里就沉重得几乎要断，也终于知道，平常的生活，实在也是艰难的。最自由潇洒的，原来还是做一个江湖客阿。虽说江湖刀光剑影凶险，但是凡俗日子也是带着不见血的刀，一刀一刀也能催人老。说起来，他们还愿意捡自己习惯的挨受。
"谢叔，谢叔。"一叠声的叫声，从内院一直叫到大厅来，管家终于哀叹着停下，看眼前虎背熊腰的大汉，碧梧山庄十剑之首的冯遇熙。
"冯爷有何事要吩咐老朽？"
冯遇熙自己也不愿意这么让人皱眉的，尊老爱幼可是他的本分，可是在这种时刻，唉。"刚刚收到的消息，飘雪山庄来的贺礼说得已经送到城外了，还有雪山派的贺礼被大雨困在镜阳城里，这两件事要抓谁去......？"
管家沉吟一下，飘雪山庄可是足以和碧梧山庄相抗衡的一方势力，不能轻慢了。而雪山派，也是不能丝毫有差错的，他可不想因为办一场婚事，就齐齐把江湖人士全得罪了。"这两家派来押送的人物必定身份不低，也要派相应的人去接回来方可。不能有丝毫的怠慢了。"
冯遇熙翻白眼，不管这多损他的大侠身份。"这话我也会说啊谢叔，重点是，我们可没有什么人可派了，十剑的五剑已经去接新娘了，还有红锦去采办新房布置，阿孔和小日去监办酒席，下面的人可就是侍剑们，他们可都是除了一把剑什么都不会了。"
管家深深叹息，每到这时他就多明白一分历代帝王的辛苦，打江山是多么畅快淋漓的事情，可是打下来的江山要事无巨细一桩一桩打理起来，就是可恶的一样东西了。当初他真的该有先见之明，为庄里培养一些处理俗务的人才，也不会到这时候全部人一起焦头烂额。这些大侠大英雄，在这时候没有一个是中用的，而他一个人，心有余力不足，实在是呜乎哀哉。
"谢叔？"冯遇熙出声打断管家的悲思。"现在我们怎么办？"
管家默默地望着他，目光呆滞，以致冯遇熙怀疑管家是否被逼疯了。管家终于开口了。
"前几天小七有信回来，是不是正走到了镜阳？"
冯遇熙这一下也想起来，当下恨得咬牙："没错，就是这小子，大家最忙的时候，一个人偷跑出去，害得大家都跑不成，看回来怎么收拾他。"
管家咳一声，打断了他的快意复仇联想，道："那就这么办吧，立即派人送信到镜阳，让小七顺便把雪山派的人接回来，至于飘雪山庄，你就带人去迎接吧。"
冯遇熙应一声，待要走，管家又叫住了他。
"小七信里好像还提到了他要带个人回来，叫我们安排住的地方？说了是什么人么？"
"好像说的是一个刚结识的朋友。"
管家哀叹一声："这么乱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往家里带客人，希望是可以帮得上忙的人。"
冯遇熙可没这么乐观："可别越帮越忙就好了。"嘟囔着被管家瞪一眼，赶快走人了。
好忙好忙啊~~我们家的庄主要娶老婆，可要把我们累死了~~可千万要娶一个能用一辈子的，可千万不能再娶一回了啊。佛主啊，观世音啊，还有哪里的各路神仙，拜托拜托。
碧梧山庄上下一致的心声这么说道。
可惜的是，他们各路神仙都拜了，恰恰忘记了名正言顺的正主子--月老。所以咯，唉，所谓自作虐，不可活，谁知道，这下又会出什么事情呢？
2
"虎子，陪我下棋去。"
"我不会下棋。"
"虎子，陪我练剑去。"
"我不会使剑。"
"虎子，咱们喝酒去。"
"我也不会喝酒啊。"
"实在无聊啊，那咱们上花楼听曲子去。"
"什么是花楼啊？"虎子睁大眼睛，真的像只可爱的小老虎，笑容又乖又巧。而欧阳景已经被他这种乖巧弄得哀嚎连连了。
用乖巧来形容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委实怪异，不过若是用在洛小虎身上确实正好。不为什么，他就是笑得又乖又巧。看着他那么的笑，任何人都会怀疑他是不是只有十五岁，或者更小。虽然长了一张娃娃脸，但在身量上，洛小虎是不折不扣一个壮实男子，也许是平时做活多了，甚至看上去比欧阳还要结实一点。
但他长了一张娃娃脸，这张脸使得他怎么看都像是比别人小了一号，而他又老是那么乖巧的笑着，这就更加深了这种印象。简直就是绵绵软软的，非常容易接近的人。虽然他每次自我介绍，都老是说自己是个坏人，这反而更让人觉得他纯净无邪。
从镜阳城里就一直跟他两人一起走的雪山派的人，已经也都全部开始跟着欧阳一起叫他虎子了。看他咧着嘴那么笑，两颗虎牙一闪一闪，觉得真是再也没有第二个名字那么衬他了。
这边厢，欧阳用了半个时辰解释清楚了花楼是什么，以及花楼都有什么，虎子听了就乖乖地摇头。
"又怎么了，这可什么事情都不用你做了，你只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好。"欧阳哀叹，顺便想着花楼里的景致，一边流口水。虽然出门前有大师兄严令不能上花楼，虽然此时是山高皇帝远，想着那张黑脸也觉得心惊肉跳。但是将在外，军令还有所不受呢。偷偷地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只要不被抓住，就不算数。
这边的坏孩子这么打算着，而洛小虎还是摇头。
"我娘亲说，除了将来要嫁给我的那个人，任何女人都不能碰，哪只手碰了就砍哪只手......"
欧阳景密密麻麻抖出一身冷汗，当下立即摆手："那就不用你陪了。"免得事发自己还成了千古罪人。
虎子反而觉得对不起他，歉疚道："那要不然，咱们做点别的，去逛街？"
欧阳叹气，这孩子还真是乖的不行了。眼看着雪山派的人都掩嘴笑，他说道："虎子你到底会什么呢？"
虎子认真地想了想，摇头，"小时候我第一次学着家里的师傅玩泥巴，就惹出了一件大事，结果我娘她一气之下，就再也不让我学东西。"黑眼睛那么明亮亮地看过来，真是我见犹怜。
"玩泥巴能玩出什么大事。那你这么大了，除了种田什么也不会？"
"种田不会害到别人。"虎子认真地说。
"令堂还真是严格呢。"雪山派的首席大弟子萧绫子笑道，带着赞赏看虎子，和欧阳一样，这些江湖中人也全都是被虎子身上这种纯然的气息吸引的。一开始也许只觉得这个乡野小民，行止跟他们大为不同 ，颇为稀奇，但久了，反而越来越觉得这人纯真得稀罕，不由就想亲近他。
但是这只是他们这些外人的看法，跟虎子这些天天天十二个时辰泡在一起，欧阳已经完全被虎子逼得能疯了，这世界上还真的有这样的单纯的人，实在应该带回去叫师兄师姐们好好看看。但是这样的人，也是有些无聊的。像现在什么都不能作，简直太可悲了，难得有一次机会可以反抗大师兄暴政，却遇见了这样一个比大师兄还厉害三分的虎子，和蔼清风般的却更加束手束脚。
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他服了。
"算了，明天就要回到清陵州，还是养好精神吧。想来他们那些人去接新娘子，应该差不多跟我们一样也在清陵州城外了，回去还有的大忙呢。"也许还有一顿骂要挨，欧阳这么一想，玩的心情也就没了，干脆就回房去睡觉了。
虎子在他身后，也跟其他人打了招呼，跟着进房去了，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照应，他们一路上都是两人同一个房间。
进了房间，欧阳已经倒在床上睡过去了，他一向就是不大想多，也跟虎子一样没心眼，睡得也快。也所以两个人也才如此投合。
只是在这时，立在他床头静静看着他睡得一团美满，虎子脸上却不知为什么，又泛起了那种乖巧的笑容来，但在这时阴暗的房里，这笑容却陡然有些阴恻恻的味道，让人不寒而栗。
"新娘子么？"他自语道，又径自笑了。
梦里正梦到美娇娘的欧阳，不知怎么背脊一寒，抖抖着发个寒颤。一道凉飕飕的风轻飘飘拂到他面上，他猛然睁开眼，只看到客栈的天花板，不由呼一口气。
"噩梦？"
咕哝着，看向虎子那端隆起的棉被里，有平稳的呼吸传来，想来正是好梦正酣，欧阳心里安定下来，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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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梧山庄门前张灯结彩，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门前谢管家习惯性地负手而立，挺直的背脊，一丝看不出有任何情绪波动。身后来往的下人们，也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不敢过来惊动老爷子。
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看见一队车队浩浩荡荡接近了碧梧山庄的大门。
马车到了近前，一个青年一掀帘子就跳了出来，一跳跳到他面前。
"谢淑，我已经把雪山派的人都接到了，您在这里接我们哪？"
听着这种邀功的口吻，谢管家只想在他头上敲一下，但碍于后面的客人，只是点点头，他可是大管家，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有一点失了身份，连带着丢了庄主面子--不过不晓得他们那个庄主是否会在意自己的面子长什么样，实际上他们庄主在意什么天下还没人知道--总而言之，家丑还是要在只有自家人在的时候解决。他先向着随后下车的萧陵子微鞠身，不亢不卑。
"萧大侠，有劳你不远千里前来了。"
"谢先生，久违了。"
两位大人在前面摆门面彬彬有礼的客套，欧阳这边就把洛小虎也拉了过来，雪山派的人跟着使女向后走去安排给自己的别院休息，一边向着虎子告辞。
"洛兄弟，等安顿下来再见了。"
"萧大叔和各位大哥也慢走。"虎子还是老样子笑眯眯地挥手。谢管家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