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狼九千
狼九千  发于:2009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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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桓之在一旁看著无伤戏弄顾楚,想起往事,不由嘴角含笑。
记得无伤小时候,就是这样的脾气。
聪明得令人害怕,淘气得令人切齿,却也......体贴得让人心疼。

(九十四)
久别重逢的闲话家常中,无伤笑语嫣然,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斛律安怎麽样了?应该......没有遭毒手吧?
一边想,一边将眼光往房里溜去。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都瞧出了他的心思,却佯作不知,反而挤得更紧些,将倒在地上的斛律安挡在无伤视线之外。
无伤看来看去看不到斛律安,心中焦急,终於出声问道:"斛律安呢?"
顾桓之谈兴正浓,被他这一问,不由微微一愣:"斛律安?呃......好像是在......"
边说边回头张望,却只见一道密密实实的人墙,哪里看得见斛律安的影子。
顾楚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用力挤出人墙。
过了一会儿,也不管别人明里暗里给了他多少白眼,又抱著斛律安挤了进来,将他安置在无伤的身边。
无伤撑起身,注视著斛律安憔悴的容颜,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孽缘吗?
彼此伤害到这样的地步,究竟是为了什麽呢?
顾桓之见无伤神情凄楚,以为他心痛斛律安受伤,更怕他日後又迁怒顾楚,於是急忙地将斛律安夜探尚书府,与顾楚交手时临时撤剑以致受伤
被擒的事说了一遍。
无伤默默听著,不置一词。
顾桓之絮絮叨叨说完了,才想起另一件事,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无伤,你怎麽会认识斛律安的?"
无伤垂眸看著斛律安,轻声道:"当初,是他救了我。"
十多年前的灭门惨祸中,只有年幼的他留得性命,被歹人带出塞外。
那是他还只是个小小孩童,眼睁睁地看著父母亲人血溅五步横尸身前,惊恐骇怕得几乎发疯。
只是恐惧之外,更有一种彻骨的仇恨令他得以神智清明,支撑著他熬过一连几日的粒米未进,并且在一个深夜里磨断绳索,只身出逃。
然而,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一个家境优渥,娇生惯养的孩子。
从小到大,他什麽时候吃过这样的苦?茫茫草原中,他也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求生。
他只是拼命向远处跑,跑不动了就走,走不动了就爬,心里唯一想的就是不要被那些人追到。
他想他一定逃了很远,因为身後始终没有出现追兵。
可是草原的夜晚是那麽的寒冷,他匍匐在地上挣扎前行,渐渐感到浑身都冻得僵硬。
遥远的天边隐隐泛起白光,他倒在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黑夜就要过去了,可他已经耗尽了最後一丝力气,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在即将陷入昏迷的时候,他听见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他强撑著睁开眼睛,发出低哑而微弱的呼救声。
骏马上的骑士发现了他,拨转马头,朝他这边驰来。
冉冉上升的旭日将一人一马勾勒出耀眼的金色轮廓,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神祗。
无伤停住叙述,轻叹一声,指尖缓缓抚过斛律安憔悴的脸庞。
如今,神祗已陨落,留下的只有一个令他受伤,也为他受伤的男人。

(九十五)
顾桓之听著年幼的顾恒之死里逃生的百般艰难,不觉又哭红了眼睛,然而心里依然有著数不清的疑问。
既然恒之是被斛律安所救,他又怎麽会变成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
斛律安为什麽射伤他?又为什麽万里追寻?
这些问题,他不敢问。
他太懦弱,没有勇气再去听那些无伤亲身捱过的痛苦过往。
顾桓之擦了擦眼泪,哑声道:"过去的事先不提,往後你打算如何?"
"往後?"无伤轻轻地念著这两个字,神情有些飘忽。
"他伤愈之後,自然回去当他的大帅。我麽......"他淡淡一笑,"我只愿终老吟风弄月阁。"
"为什麽?"非但顾桓之,连旁边的几个人都讶然失声,"你不和他一起?"
"和他一起?"无伤的笑容黯淡,"我还能和他一起麽?"
"为什麽不能?!"顾桓之语意急切。"他虽伤了你,毕竟已有悔意。你既然还爱他,又何妨饶了他这一回?"
最重要的是,无伤已经受了那麽多苦,又怎堪再孤老终身?
无伤缓缓收回抚著斛律安脸庞的手指。
"我自然是爱他的。但是......"
他抬眼看著顾桓之,凄然一笑。
"你来教我,要怎样容忍一个在我背後放冷箭杀我的爱人?"
人群背後,端靖与宇文非携手而立,听了这一句,不由微微一颤。
宇文非原先一直留心听著无伤和顾桓之说话,被这一颤拉回心神,才发现端靖手指冰凉。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端靖也正凝视著他,眼里有著浓烈的痛楚,以及不敢出口的疑问。
宇文非心思一转,立刻明白是无伤的一番话勾动了端靖的心事。
当初端靖下令将他腰斩弃市,可谓狠绝。
历经磨难之後,他们虽然走到一起,但对於那件事,却都有意识地避而不谈。
端靖从未表示过歉意,宇文非也从未质问过他的狠心。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记得。
宇文非也知端靖此刻担忧恐惧,有心想安慰几句让他宽心,然而那一日的伤痛犹在,令他无法开口。
那时那刻,端靖决定牺牲一个小小的宇文非,捍卫国法威严──他可以理解,却......难以原谅。
他咬了咬嘴唇,扭开头去。
与他相握的手猛然僵住,然後退缩。
他用力握住那些冰冷的手指,却始终没有再抬头看端靖的眼睛。
满屋的人都不曾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的风云暗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无伤身上。
无伤微微侧开脸,避开众人关切的目光。
他突然觉得好累。
累得......连别人的关心,都承受不起。
"我累了。"无伤轻轻地说。他不想表现得像是在赶人。
顾桓之急忙站起身,说:"不错,你才受了伤,是该好好休息。"
边说边拽了拽依然杵在床边的顾楚,示意他道别。
顾楚的眼睛却直看著斛律安。
不知为什麽,他就是觉得这个在别人嘴里该打该杀的男人......其实很可怜。
"或许......他不是真想杀你。"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开口为斛律安求情。"不然,再补上一刀一剑,岂不是举手之劳?"
顶著无数道要他闭嘴的杀人视线,他径自说下去。
"何况他还冒了偌大的风险来京城寻你。与我交手之际,他饶我一命,不惜自己受伤,难道不是为了你?"
他盯著无伤的眼睛,不容他逃避。
"至少,你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面对固执的顾楚,无伤已疲倦得无力争辩。
他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

(九十六)
斛律安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无伤正低头看著他,目光温柔。
无数的狂喜与愧疚涌上心头,他却找不到一句该说的话。
这时候,无伤发现他醒了,对他微微一笑。
"安,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伤害我的家人。"
斛律安愣住。
他也曾设想过与无伤会面的情景,设想过无伤的怨怼和愤恨,却没有想到,无伤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感谢。
斛律安张开嘴,又闭上,反复两三次,还是吐不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无伤也不见怪,淡淡地笑著,离了他的床边。
"你内腑之伤已好了十之八九,再歇上两三日,既可痊愈。"
"我的伤也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
"安,我们......互不相欠了。"
斛律安心中一凛,下意识地伸手捉住无伤的衣袖。
"无伤......"声音说不出的惶恐。
无伤没有甩开他,但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著他。
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安,好聚好散不好吗?一定要弄到撕破脸皮吗?"
好聚好散?
斛律安浑身一颤,用力撑起身,同时不忘死死攥住手中的那片衣袖。
"无伤......不要......不要这样!"
"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不该疑心你,不该伤害你,我......"
他挣扎著坐起来,伸手将无伤紧紧抱住。
"我对不起你,无伤,你打我骂我罚我都可以,你,你不要这样......"
被他拥在双臂之间的无伤直直地站著,不言不动。
斛律安一遍一遍地哀求著,终於哽咽著落下泪来。
"无伤,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啊......"
一声叹息从他的头顶柔柔地飘下来。
"安,我不怪你疑心我。你职责所在,我完全明白。"
"但是......"微微一顿,无伤始终平静的声音终於染上了一丝苦涩。"你为什麽要杀我?"
"我虽形迹可疑了些,毕竟罪不当诛。"
斛律安的身子僵住,环抱著无伤的双手缓缓松开。
是啊,为什麽要杀无伤?
为什麽,会对著无伤的背後,射出那整整十只致命的羽箭?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一日喧嚷的心声,激荡著他的心神。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你知不知道他身手何其厉害?!你知不知道他会是一个多麽可怕的敌人?!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另一个声音跟著尖啸起来。
天下之大,你要到哪里去寻他??!!
你还想再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你这样伤了他,他只怕到死也不会与你再见!
"我害怕。"斛律安缓缓开口,声音粗嘎难闻。"我怕你会与我为敌。"
"我也怕......"顿了一顿,他强迫自己开口,吐露出那一瞬间的丑陋心声。"怕你离开。"
长久的静默,几乎听不见无伤呼吸的声音。
"怕我离开?"无伤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在极力压抑著些什麽。"所以,你宁愿留下我的尸体?"
"无伤......"斛律安哀切地抬头乞求,却在接触到无伤的目光时,哑然无声。
那双漆黑的眼眸,涌动著激烈的情绪,然後,一点点暗淡下去。
"我明白了。"无伤轻轻地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我明白了......"
他缓缓向後退去。
斛律安颤抖著双手,竟然不敢阻拦。

(九十七)
无伤退出门外,轻轻地关上门,然後,无声地跪倒在地。
他以手掩唇,却依然有止不住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
斛律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比当初的十支羽箭伤他更甚。
原来......斛律安是这样想的。
怕他离开,所以宁愿留下他的尸体吗?
如果这就是斛律安的爱,那麽这爱情何等自私而残忍。
相比之下,为了斛律安继续傲立天地之间,宁愿在余生忍受痛苦的自己,又是何等的痴愚可笑。
他相信斛律安是爱他的,但是......他已承受不起。
无伤已是惊弓之鸟,已经遍体鳞伤,只留了一片苦苦执著的灵魂,也已在片刻之前被撕扯得粉碎。
那样不能占有就要毁灭的霸道,那些一念之差便会从背後袭来的羽箭......他承受不起。
无伤凄然一笑,勉强站起身,跌跌撞撞地从斛律安门前走开。
然而,他却不知还有何处可去。
"怎麽了......"身旁伸来一双稳定的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却在看见他的鲜血後,转为一声怒斥。"无伤!"
无伤抬起头,朦胧的双眼勉强还能辨认出雪盈严厉的瞪视。
"你要是不想活了就说一声!"雪盈明显对他不爱惜自己的举动非常恼怒,"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精力宝贵药材来救你!"
无伤看了她片刻,突然微微一笑。
"是的,我不想活了。"
我早就不想活了。
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难道我还没有受够?
十年卖身卖笑,看尽世态炎凉,又有什麽值得我留恋?
曾经我活著,是为了不负苏眉所托。如今吟风弄月阁强大至此,我已没有存在的必要。
所以......明知未来的生命中只有无尽的痛苦,我为何不能求个解脱?
雪盈微微一震,看著无伤,眼中添了浓浓的苦涩。
身为医者,她清楚无伤的伤势,明白他日日夜夜忍受著怎样的痛苦煎熬。
但是......那样地微笑著,说,是的,我不想活了。
无伤,被逼到这一步了麽?
斛律安,斛律安,你好生了得!
雪盈从来不是冲动的性子,但是到了这一刻,她再也无法克制熊熊燃烧的怒火。
"你不想活了?"她连声音都气得发颤,"好啊,好得很!"
一边说,一边扯著无伤的手臂,连拖带拽地到了斛律安门前。
无伤连遭巨创,神志已有些模糊,然而眼前的这扇门,他却还看得清。
"不!不要!"他极力抗拒。
不要......不要......
他不想再见斛律安,更不想让斛律安见到他现在的样子。
满襟的鲜血,一身的狼狈,都是他痴愚的证明。
纵使魂伤梦碎,他却还有一些小小的傲气,不愿在那个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崩溃的神情。
然而此刻,他已力尽神竭,再也伪装不出从容和平静。
他无力的挣扎,怎敌得过雪盈狂怒之下的力气?
只听得"碰!"的一声巨响,雪盈一脚踹开了房门。

(九十八)
失魂落魄的斛律安,被这一声巨响吓得惊跳起来。
扭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子大步闯进来。
而无伤,无力地挂在她的臂弯里,仿佛晕厥了一般。
"无伤!"这一惊非用小可!
斛律安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去,直扑上前。
雪盈冷哼一声,揪起无伤的领口,将他扔在斛律安脚边。
白衣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看得斛律安魂飞魄散。
"无伤?无伤?"斛律安颤声低呼,几乎不敢触碰那具仿佛已失去生气的身躯。
雪盈看也不看斛律安一眼,只是对著地上的无伤冷声道:
"无伤,你既然不想活了,我也不会再费心救你。"
"从此以後,你要死要活但凭自己,与我雪盈再不相干!"
言毕,拂袖而去,重重地摔上门。
门外,寻声而来的吟风弄月阁的夥伴们静静地站成一行。
没有人说话。
雪盈咬著牙拼命忍著,终究没有忍住,捂著嘴呜呜地哭出声来。
"无伤?无伤!"隔著房门,传来斛律安颤抖的低喊,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惊恐和惶急,最後竟带上了哭腔。"无伤!你醒醒啊!无伤!"
众人的心一起沈了下去。
房门又是一声巨响,斛律安抱著无伤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目光狂乱地扫视著人群,然後锁定雪盈,直冲到她面前。
"救他!求你救救他!"斛律安的声音已完全嘶哑。"他的血......"
不用他说,众人都已看到无伤胸前迅速晕开的血迹,以及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雪盈煞白著脸,咬牙道:"救他?反正他不想活了,我救他做什麽?!"
斛律安浑身一震:"你说什麽?"
"他不想活了,他不想活了,你听不懂麽?!"雪盈失控地怒声尖吼,"你既然逼他到这一步,又何必再来惺惺作态!"
刹那间,斛律安的脸色比昏迷不醒的无伤更加惨白。
"他......不想活了?"
斛律安低头看著无伤了无生气的容颜,强烈的震惊犹如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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