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爷,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出生在家世显赫的竹原家的我,从有记忆起,就是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
"嗯,知道了。"
一名侍女帮我穿好衣服的同时,别的侍女已经一如往常地将早饭端进房间里,然后恭敬地在一旁等着我。
"少爷,春姬小姐已经到了,现在正在夫人的房间里。"吃饭的时候,廊下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那是母亲身边的侍女。
我放好手中的碗筷,离开了房间,跟着她来到母亲的房间外。
"夫人,少爷到了。"
"彦十郎吗,快进来,春姬已经早到了。"
"是。"侍女替我揭开门帘,我低头走了进去。
春姬,我的表妹,也是母亲为我选的未婚妻,因为这样的关系,而且两家又离得不远,所以每天早上都来家里向母亲请安。虽然婚事在几年前就正式定下了,但由于父亲没完没了的争权斗争,所以一直没能举行婚礼。
"早上好,彦十郎表哥。"坐在母亲身边每天都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春姬微笑着向我行礼。
明明已经超过适婚年龄的她对于婚事一拖再拖并没有一点儿抱怨,从来没在母亲和我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早上好,母亲。"我又转向春姬,"早上好,春姬表妹。"
望着我腰上的佩刀,她又问道:"表哥又要去练习了?"
"是的。那么,母亲,我告退了。"
"春姬,去送送彦十郎吧。"
"好的。"春姬欢快地答应着,跟着我一起离开了母亲的房间。
我们一前一后沿小路穿过庭院,走向后门。
春姬一直微低着头跟着我,一言不发。今天她穿的是件绣有樱花图案的浅色和服,配上乌黑光滑的长发,确实美丽动人。她个子不高,但圆圆的小脸,和嘴角淡淡的酒窝显得十分可爱。除此之外,声音也十分甜美,在周围的权贵小姐中,可以说是佼佼者。要不是已经订婚的话,肯定有很多说媒的踏破门槛。母亲总是说,我能娶到春姬,实在是太有福气了。
的确,和她相处是件愉快的事,善解人意的她从来不会说出一句让我感到讨厌的话,而且也总是最先顾虑我的感受,从小时候在一起玩时就是如此。
送我到了后门门口,她停住了:"我就送到这儿了。"
"嗯。"我出了门。
"今天也请努力......"
"谢谢。"我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今天很漂亮啊──"
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竹原家儿媳妇的春姬,一直以来在家里都是谨言慎行,特别是在严肃的父亲面前。要不是母亲的坚持和两家特殊的关系,在我们成亲之前,她根本不可能像这样每天来家里。所以,为了不让她的处境难堪,我在家中和她说话也非常小心。
不过,女孩子还是喜欢被赞美。春姬果然十分开心:"我以为表哥没有注意到呢!谢谢......"虽然开心,却不敢随便露出笑容。
"怎么会。"
"那个,只有今天漂亮吗?"春姬低头轻轻地嘀咕着。
"啊?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小声地说着,"春姬每天都很漂亮啊。"
"谢谢表哥......"
"嗯,我走了。"
刚要迈步,春姬突然又说:"那个,今年的比武,表哥会上场吧,会赢吧,一定要赢啊──表哥每天都那么努力地练习......"
"对手也不会闲着,没有比的话谁也不知道结果。"我认真地回答道。
"我也明白......"春姬很明显是有些失望。
是啊,如果赢不了的话,恐怕今年又不能结婚了。母亲曾试图劝过父亲,但比起我的婚事,父亲还是更在意巩固他的权势地位。
我还好,可春姬却快等不及了。虽然她一次都没有表露出过焦急的心情,但从她平时看着我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真心。可是,虽然感觉上很对不起她,我却实在没有那么焦急的心情。
"那么,我要走了。"
"请小心。"
我知道春姬会一直站在后门口,望着我直到看不见为止,每次她送我,都是这样。但是,我却一次也没敢回头望过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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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秋季比武已成为多少年的惯例,名义上为了锻炼年轻的武士,互相切磋提高武艺,实际上不过是高官们用来观看搏斗表演打发时间的观赏会而已。但是,这场比武也同时成为了几个武士家族表面比试武艺,暗地里争权夺势的契机。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剑道,每天坚持不懈的练习根本不是为了参加那样无意义的竞赛。在我之上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是竞赛场上出了名的武士,因此父亲赚足了面子,所以对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就少了许多注意,不过却让我有得以喘息的机会。
虽然我早就到了可以参加比赛的年龄,但由于两个优秀的哥哥,一直都没有出场的机会,我也乐得清闲。还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呢,直到去年的那次比武,大哥与坂田家的那场比赛,明明不敌对手,但为了家族的面子,还是拼尽了全力,最后两败俱伤。重伤的大哥回到家后,没多久就死了,听说对方虽然没死,但也因伤重而终身残疾。因为这样,本来还是几个家族的竞争就变成了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
那场比武过后,两家之间已经发生过多次小规模的武斗,无论是在朝廷上还是私底下,仇怨都是越结越深。父亲和哥哥出门都带了更多的家将,防止对手的突袭;我和家里其他女眷们也都被告之要少到外面去,以防不测。特别是我,因为大哥的去世,今年这场比武我可能会被排到后补,一旦二哥赢不了,能出场的只有我了。为了这次的胜利,父亲是绝对不容许有什么闪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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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门的小路一直到山上,然后翻过一座小山,在密林中一片低缓的平地处,有一片竹林。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后来一直都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秘密的练习场所。从家到这里并不近,所以哥哥们是不会找到这里的。
长期翻山让我的脚程比常人都要快许多,到了的时候也不会觉得累。按照习惯,我要先静坐片刻,稳定情绪后才开始练习。
这片竹林十分神奇,刚发现的时候,这里只有几棵竹子,而且都快要枯死了,但后来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越长越绿。之后竹林中就再没有竹子枯死过,新竹越来越多,老竹则越长越粗壮,有的竟然和大树一样。经过十几年,这里俨然成为一团绿色。每次来到这里,不管多少烦恼的事都会烟消云散,心情也会变得异常平静。看着这片浓密的翠竹,就不禁让我感叹生命的顽强。
因为有这种感觉,所以每次在这里练习都会让我的状态异常好。虽然在家里也可以,但是我知道,如果哥哥们看见,一定心情不好。即使是亲兄弟,也会为了权力争夺不休。去年,应该继承家业的大哥死了,二哥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继承人。本来还以为只剩下我们两个兄弟,应该可以珍惜彼此了吧,可二哥每次看到我的眼神,就像当初看着大哥一样。我很清楚他的想法,也不想和他竞争,所以每天都是一付闲散无所事事的样子,对做官的事也表现得毫无兴趣,就算再怎么挨父亲的责骂都无所谓。
还好,父亲虽然生气,却没有阻止我唯一的兴趣,因此我还能继续每天练剑,每天来这里陪着这些竹子。
闭目养神,然后挥刀上千次,这是我十几年来几乎每天都做的。刚开始和哥哥们学剑道的时候,家里还有老师,但没多久后,老师就不来了。听哥哥们说,老师的水平不高,因此被辞退了。但是,春姬告诉过我,她偶然听到父亲和母亲的谈话,那个老师是自己离开的,原因好像是我......
不管哪种原因,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也懒得去想。只是从那以后,家里再也没请过老师,哥哥们也都另投到了别的名师门下,但对我也去道馆之事他们却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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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每天的功课后,按照习惯我会在整个竹林里走一圈,这竹林虽然密,但有多少棵竹子,我就像数自己的手指一样能简单地数出来;哪些是老的哪些又是新生的我也一清二楚,就连它们的岁数我都记得清。
在绕到大半圈时,我突然发现在一小块竹子长得比较稀的地面上留下了杂乱的脚印。──这片竹子还有一个特异之处就在于:虽然它生长在深山密林中,但飞鸟走兽却从来不靠近这个地方,甚至连一只虫子都没有,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笼罩着似的。因此地上的脚印保存得很完好,让人一目了然:那是有人在这里站过比较长的时间,而且变换过方向。从这样的脚步来判断,应该有什么人在这里练习过剑道,而且还不是初学者。
我抬头向周围几棵竹子扫了一眼,果不其然,在几棵离脚印近的竹干上都有被利刃划过的痕迹。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这个人从站姿到剑姿应该没什么问题,也是个长期练刀的人,只是还不够沉稳,脚步稍微虚浮,手臂的力度还有点偏差。
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感觉而已。因为我虽然长年练习,却没有实际与对手交过手,每天是很努力,却像是闭门造车。以前我曾经要求哥哥们做我的练习对手,但两个人谁都没同意,而且父亲也不允许我随便出去找人练习,我只好就这样一个人练习,过了这么多年。
这里是很隐密的所在,除了我,还会有哪个人能找到这个地方?而且早春的清晨,山里不比山下,还有些冬天的味道,长期入山的我是习惯了,要是换作他人,肯定受不了。可是这个人却在我到之前就离开了,可见他来的是多么早,那时这里会比现在更冷。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坚持练习的人,应该和我一样,是个非常喜欢剑的人吧。
脑中这样想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对这个脚印的主人产生了一些兴趣。
这种砍东西的练习方式我从来没试过,因为以前的剑道老师才刚开始教挥剑这样的基本动作时就离开了,哥哥们也不愿意教我,也不喜欢我看到他们练习,所以我所会的,只是不停地重复老师所教的那些姿势罢了。
望着那些粗大的竹干上所留下的痕迹,我禁不住站到了脚印的位置上,想像着对方的动作,然后按照以前老师所教的步骤,先闭目凝神、吐气、拔剑、挥出去......
我睁眼的时候,刀已经还鞘。
紧接着"喀"的一声,吓了我一跳,一棵有划痕的粗大的竹子从中折断,向一旁倒去......
"啊!"我的嘴还没合上,另外几棵也"喀啦喀啦"接连折断,虽然竹干砸不到我,但枝叶却扫到了我的肩膀,我却愣在原地动也没动。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喃喃自语,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望着地上几根断了的竹干,惊讶之后心里觉得有点儿难过,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来这里练剑这么多年,我可是一次都没有伤害过这些竹子,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二年头一次脑袋发懵,眼前的情景让我不敢相信,唯一的办法是掉头就走,大快步一步不停地赶回家中,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继续发呆,连晚饭都没吃。
二
一早醒来,昨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但是春姬的出现又让我记忆重现。
"早上好,彦十郎表哥,请用早饭......"
看着平常的侍女换成了春姬,我一愣:"怎么?春姬,是你......"
"一早到的时候,听说表哥昨天晚上没吃饭就睡了,所以马上去做了几样小菜,表哥已经很久没吃过春姬做的东西了。"
"噢,昨天没吃晚饭......"望着那些精美的食物,脑中想到的却只有竹林中的情景,"可能,太累了吧。"我努力回过神,开始吃饭。
春姬在一旁就那么注视着我,我却只在注视着手中的碗筷。
"我吃好了,谢谢。"
侍女将房间收拾干净,而我和春姬则去母亲的房间向她请安。
"那个,春姬......"我一边走一边在迟疑要不要说出口。
"什么事?"她听到我问话,立刻露出喜悦的表情。
"啊,是这样......还记得小时候关于剑道师父离开的那件事吗?"
"那件事,还记得,好像只教了半个月就走了。"
"后来你告诉过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谈师父走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我,但是具体是什么原因,你还记得吗?"
春姬想了想,摇了摇头:"有关表哥的事我都会记得很清楚,不会忘记的。不过那件事我记得姨父和姨母也没有明说出来,所以我也不清楚。只记得那时看他们的表情,好像是件挺严重的事......不过,那时年纪小,是不是那么严重其实也感觉不出来吧。"
"这样啊。"我低低地说了一声。
"怎么?表哥发生什么事了吗?"春姬一脸担心。
我不想让她这种表情被母亲看到,那些只会让爱操心的母亲身体情况更坏,于是忙露出了笑脸:"没什么大事,只是突然想到,别放在心上。"
春姬这才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又微笑起来:"那就好。"
向母亲问了安后,春姬又送我到后门口,说了句"请不要太勉强",我向她点点头,上了山。
密林深处,竹林之中。
做完惯例功课,走在竹林中,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昨天那个地方移动,好像有某种东西在牵引似的。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那几棵断竹前了。地上又有了新的脚印,又停在旁边几棵竹子前,竹干上赫然有新的劈痕。
──也许,昨天那只是巧合,只是偶然发生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又站在了脚印上,做了与昨天同样的动作。
几棵竹子轰然倒地时,我像惊弓之鸟般逃离了竹林。
今天跑得要比昨天快,快到家时天色还很早。进门前我放慢了脚步,稳了稳心神,走了进去,却惊奇地发现春姬还在,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看着站在水池边的春姬,我不觉一怔。眼下才刚过冬天,外边的天气还有些凉,体质柔弱的春姬一向不太喜欢呆在外面的,可是现在竟然站在当院出神。
"欢迎回来,表哥。"春姬看见了我,立刻一脸的微笑,但掩盖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忧色。
"是不是父亲那边发生了什么?"我清楚春姬是那种无法藏住心事的女孩。本来权力争夺这类残酷的事就不该让这种柔弱的女孩子加入其中,她有这种表现也没什么奇怪的。
一边陪我进去一边沉默了半天才说话:"早上要离开的时候,雅广表哥突然派人传来消息,说姨父在朝廷上和对方吵得很厉害......"
"对方?坂田家的?"
"是的,还说坂田家提出了很过份的要求......"说着,春姬突然捂着脸哭起来。
"咦?"我大吃一惊:这还是春姬这几年来头一回在我面前哭,为了我,她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怎么了?为什么......"对紧接着扑进我怀里,搂着我大哭起来的表妹,我能做的只是轻抚着她的头,用同样温柔的声音安慰她,"好了,别哭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说给我听好吗?"
抽泣声渐渐停止,春姬才小声地道:"回来的人说,坂田家威胁我父亲,要父亲跟姨父说退了我们的婚事,让我嫁给他家的儿子......"
"什么?是那个和大哥比武后成了残废的人?"这倒是让我足足吃了一惊:坂田家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好像不是,是坂田家的另外一个儿子,与参加比武的不是一个人......"
"太好了──"一听说不是,我提着的心就放了下来,这句话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