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若成欢————尘色
尘色  发于:2009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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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安国侯脸上看不出多少胜利的喜悦,左丞相的脸就先挂不住了。
凤殇目光一顿,唤了一声:"颜爱卿。"
"臣在。"
"爱卿所言也有道理,如今天下初定,实在不该就此寒了百姓的心。只是,人才选拔,一步错,就可能危及社稷,危及百姓,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多作安排。至於安抚凤临百姓的事,就要倚靠颜卿多费功夫了。"
天子话已说到此,左丞相一揖到地:"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上信任。"
"就这样罢。"凤殇叫起了左丞相,"如果没有别的事,今天早朝就到此为止。"
大殿下再没人出班,凤殇揉了揉眉心,走入殿内,等他走远了,殿下才渐渐有人声传出,各级官员或相互攀谈,或各自相邀,慢慢地从议事殿中散去。
之前出班替安国侯说话的青年只是浅笑著看众人走远了,才悠然地独自沿著僻静的宫道走去。
有人见到了,忍不住问安国侯:"侯爷,不去给静王道声谢麽?"
安国侯笑出声来:"静王开口,肯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与我有什麽相干?明知道皇上必定听他的,对他无用的事,他才不会多费唇舌呢。"
周围的人连连点头,朝中多的是当初扶助皇上的人,若说其中谁最受皇上重视,那是谁都比不上封作了静王的素和毓臻了,朝中大小事,只要静王开口,鲜有皇上不答应的。
"不过话说回来,静王不过是伪帝三子,不像其他人那样被杀掉就罢了,现在不但封了王,皇上还如此宠信他,下官实在是不明白啊。"
安国侯脸色一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半晌低笑一声:"毓弋不也是伪帝之子麽?他还几次反抗,甚至在定城之下射杀珞王,现在不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凤临做他的涟王麽?这位静王,好歹养了皇上的亲哥哥那麽多年,留他一条性命,多几分恩宠,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吧。"顿了顿,他才越发小声地道,"这些话咱们这里说就好了,不要让有心人听了去。新朝人事变动总是频繁的,一不小心落个不明不白的罪,这辈子就别指望翻身了。"
周围众人连连称是,慌忙转过了话题,说笑著走远了。
毓臻走在宫道上,唇边不觉勾起一抹淡淡的讽刺,朝中人的那些话,来来去去不过如此,也不见得有新意,却总以为只有那麽几个人说过听过,表面上恭谨,看著反而让人恶心。
不知不觉走近了宫门,毓臻正张望著要找自己府里的马车,便听到身後传来一阵脚步声,下意识回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赶了上来,喘著气行礼,看模样,似乎是皇帝宫里的人。
"这位公公,是皇上有什麽吩咐麽?"
"回静王,皇上在御花园里设了宴,想请静王过去,一同品尝前两天红莲进贡的七色酿。"
毓臻微一皱眉,见那小太监抬头来看自己,便又微笑了起来:"那麽劳烦公公引路了。"

御花园中琴声缭绕,当今天子素和凤殇半倚在石桌上,掌心琉璃杯中,还有半杯七色酿,在阳光下盈影晃动,他轻轻摇著琉璃杯,漫不经心地凑到唇边一抿,宽大的袍袖掩去了大半张脸,一双夺人心魂的水目却有意无意地从袖间往一旁窥去,只是视线一触及身旁的人,又飞快地收了回来,眼中始终带著一丝浅醉的轻笑。
毓臻危襟端坐在一旁,手中同样拿著琉璃杯,只当没发现凤殇的目光,挂著一抹浅笑,像是极专心地看著前方抚琴的少女,心神却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一曲尽,少女起立,走到二人跟前,盈盈一揖,笑道:"奴婢献丑了。"
凤殇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你觉得呢?"
毓臻像是这时才如梦方醒,脸上依旧温柔得醉人的笑容,软声道:"颜初姑娘琴技早已名满盛京,今日能得一见,也是托了皇上的鸿福,毓臻心中只有四字。"
"哦?"凤殇稍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颜初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那含羞中带一丝好奇的目光恰到好处,让本就出色的容颜更显得楚楚动人。
毓臻一笑,道出谜底:"名不虚传。"
颜初脸上一红,又低下头去,连声道:"静王见笑了。"
凤殇看著她,淡淡地道:"你就别谦虚了,静王难得称赞人,可见你这琴技,确实了得。"放下手中琉璃杯,凤殇看了看天色,"时间也不早了,强留你在宫中多时,这就让人送你回去罢。"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块晶莹的玉佩,递给颜初,"玉佩虽然精致,比不上你的琴技,只是四下无物,就权当赏赐吧。"
颜初俯身称谢:"谢皇上。"
一边招来宫人将颜初送出去,凤殇一边笑著问毓臻:"如何?"
"她吗?颜左丞相家千金,进退得宜,聪敏毓慧,琴技堪称盛京一绝,虽然是庶出,但自小深得宠爱,若皇上有意立她为後,臣自当全力支持。"毓臻看著少女的背影,微笑道。
"你觉得她......很好?"凤殇看著毓臻的眼,"那是说,你喜欢她?"
毓臻一笑,连连作揖:"皇上说笑了,皇上看上的人,毓臻不敢妄想。"
凤殇脸色一沈:"朕只是问你,若是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回皇上话,"毓臻缓声回道,看著那宫人将少女一步步带出了御花园,目光也一点点地冷下来,"若是在臣看来,她虽聪慧,但学识比不上珞王,虽有京中美名,但容貌不及珞王,臣只欣赏她的美好,谈不上喜欢。"
凤殇对他话中的不屑毫不在乎,只是轻轻一笑:"那是因为哥哥自小在你身边长大,你自然觉得他比谁都好。但是这女子,也算得上是万中挑一,不是吗?"
"皇上有什麽话,直说就好了。"毓臻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尽,冷声开口。
凤殇愣了愣,回头看去,颜初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御花园中不知什麽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了然一笑,坐了下来:"我只是想,若你喜欢,过两天便给你赐婚。"字句之间,连"朕"字都不用了。
"臣的私事,不劳皇上操心。"毓臻也收起了所有恭敬。
凤殇不解地抬头,看著身前的人:"她不够好吗?我知道你心里还想著哥哥,可是哥哥已经死了,就算没有死,你也终归要娶一个王妃的。论姿容,论才气,她都是万中挑一的人才,虽然是庶出,但并不输於正统千金,更难得的是为人乖巧,深谙妇道,将来出嫁,以夫为天,你若娶了她,将来就算遇上了真心欢喜的人,也不必顾忌,不好吗?"一连串地说出来,见毓臻只是不说话,凤殇更是不解,心里微微有点不确定了,只是继续道,"就算,就算将来你不愿留她,也大可休弃,她只是庶出,攀上你已是福分,被休弃也难有怨言,再不然,你嫌累赘的,杀了她也无妨......"
最後一句,终於听到啪的一声,毓臻将手中地琉璃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眼中如蒙冰霜,凤殇顿时住了口,只是抬头看他。
毓臻吸了口气,才缓声道:"皇上,请注意您的身份,娶妻而不负责任,任意抛弃,随意杀害,这不是为人君该说的话。"
凤殇目光一凝,微微蹙了眉,轻道:"若你不喜欢她,我现在杀了她又如何?"
"皇上何必对臣的终身大事如此费心?天下初合,货币,方言,地方统治,各处税收,各方各面都需要皇上操心,臣的事与这些相比,就不需要皇上劳神了。"
毫不在乎毓臻话语间明显的拒绝,凤殇只是轻轻笑了笑:"可是,你最近被你娘逼得厉害,不是麽?为了这事你们都吵起来了,何不直接选一个乖巧听话的,敷衍过去?"
"这事臣自有分寸。"毓臻直接回应,见凤殇张了张口似乎还要说话,冷笑一声,干脆地补上一句,"皇上想做什麽,尽管说就好了,不必处处委屈,讨好臣下。"
凤殇微微抿了唇,脸上也慢慢冷了下来:"毓臻,你就不怕朕杀了你麽?"
"砍头不过伸首一刀,总是比较痛快。皇上如此,叫人难以揣摩,想著反而叫人心寒,也叫人恶心。"
凤殇微微扬眉,生生压抑著眼中冷怒,一字一句地道:"人人都想要朕的宠信,你却反而不想要吗?"
"谢皇上厚爱,毓臻承受不起。"毓臻一瞥嘴,冷笑道,"皇上想要臣怎麽样,还请明示。不要再这麽......"
"若朕要你待朕像待哥哥那样呢?"
毓臻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凤殇生生打断在那儿,凤殇眼中如霜,却恍惚掠过一丝失控。
"这样的话,你还想我下旨吗?"

毓臻安静地站在那儿,凤殇依旧坐著,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手中的琉璃杯却被捏得发出生涩的碎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毓臻突然笑了一声,凤殇一僵,便看到他慢慢弯了腰,笑得不可遏止。
凤殇看著毓臻脸上的笑意,只觉得几分寒意慢慢地笼上心房。
"毓臻......"
毓臻笑得直摇头,好一会才轻喘著气强忍著笑意道:"皇上别开玩笑了。臣会当真的。"
凤殇一阵沈默,半晌微微一笑:"静王就当朕开玩笑吧。"
毓臻看著凤殇,从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慢慢转到那张让人惊豔的脸,手上慢慢握成了拳,下意识开口道:"毓臻心中,怜儿就是怜儿,没有任何人像怜儿,毓臻也不会待谁像怜儿那样。怜儿已经如皇上所愿死在了凤临,就请皇上尊重死者,不要再开毓臻的玩笑。"说罢,也不等凤殇反应,匆匆行了个礼,转身退出了御花园。
身後一片死寂,直到他踏出门口,才听到身後传来一阵陶瓷砸地的声音,在安静的宫中显得分外的惊心动魄。

一路恍惚地回到静王府,毓臻心中还盈著一分抹不去的郁结,王府里的人看到他脸上少有的阴沈,也不禁暗自心惊,谁都不敢去打扰他。
径直回到自己的院落,毓臻终究是忍不住,站在房间门前,望著墙上雕窗外的一院清冷,怔怔地出神。
"大哥,回来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後响起,毓臻猛地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纤细少年站在院子外面,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
半晌舒出口气,毓臻笑了起来:"小柳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小柳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我能进去不?"
"当然可以,大哥又不会吃人,你怕什麽?"
小柳扬了扬眉:"那可说不定。大哥你肯定是没看到,府里的人都被你一张脸吓坏了,正人心惶惶呢。"
"你大哥有这麽丑麽?"毓臻夸张地抱著自己的脸,开玩笑道。
小柳啧啧摇头:"大哥玉树临风,当然不丑。可是刚才回来那副模样,吓到了不少人呢。牵马的张叔貌似还吓得差点掉到池塘里去了。"
"你啊!"毓臻笑著伸手揉乱了小柳的头发,"怎麽过来了?不在自己房间里休息?"
小柳深深地看了毓臻一眼,笑著眯眼道:"我看大哥今天比平时回来得晚,下人又说大哥脸色很难看,所以就好奇过来看看了。"故意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大哥,虽然我长得不结实,大哥也不用把小柳关在屋子里吧?"
毓臻心中一震,脸上慌忙地勾起一抹勉强的笑容掩饰过去,拍了拍小柳的肩膀:"今天皇上多留了我一会,所以回来得晚了,没事。"手搭在小柳肩上,隐约地觉得有些异样了,毓臻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却没看出什麽来,见小柳抬头看自己,才微微一笑,问:"小柳,你在这里也住了快一年了吧?"
小柳点点头:"爹获罪被斩後,多亏了大哥肯收留我。"说著,小柳眼中的笑容也不禁收敛了起来。
"时间过得那麽快吗......"低喃一句,毓臻抬头道,"你爹从前帮过我不少,我答应过他会照顾你,自然不能翻悔。何况,你不是叫我一声大哥麽?"见小柳脸上有一抹不好意思,毓臻笑了笑,"那麽,现在住得还习惯吧?"
"王府里的人对我都很好。"小柳咧嘴笑了起来,"指不准比从前家里的人对我还要好呢。"
"傻孩子。"毓臻又揉了揉他的头。
小柳笑著躲开,等毓臻收了手,才走近去,问:"刚才见大哥往那边看,听说那里以前是珞王的住处,是真的麽?"
毓臻一愣,点了点头:"他身体不好,也不懂得爱惜自己,从前住在这里时,我总怕他出事,就干脆让他住在隔壁,我也好照应。"
"大哥对珞王真好啊。"小柳看起来似乎有点羡慕了。
毓臻听了,自嘲一笑,连连摇头:"不,一点也不好。那时候我还是皇子,为了帝位,我把他送给自己的兄弟,再後来,还想过要杀了他。我对他,一点都不好。"
小柳闭了嘴不再说话,只是看著毓臻。
毓臻回过神来,笑道:"你看大哥今天......好了,初春天气潮,你回房间去吧,在外面多留无益。"
"是,小柳先告退了。"小柳温顺地应了,顽皮地行了个礼,爽快地转身走出毓臻的院落。
走出几步,刚好碰上了捧来清水茶汤的丫头打过招呼擦肩走过,小柳才缓了脚步,又走出两三步,不著痕迹地回头看去,见毓臻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隔壁院子出了神,连丫头走过去都不知道。
小柳有些扫兴地整了整自己的发冠,一边倒著步子走,一边看著毓臻,眉眼,神情,专注得叫人动容。
他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毓臻了。
大半年前住进静王府,毓臻对他意外地好,刚开始甚至还能听到下人间流传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可是这大半年里,毓臻却的确只当他是一个小孩子,让他叫大哥,像宠兄弟一般宠他,他身体比常人弱一点,毓臻比他自己还要重视他的健康。
刚开始连小柳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後来才慢慢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小柳有时候看起来真像怜少爷。"
一天偶然听到一个丫头说了那麽一句话,小柳就明白了。那位原该高高在上的静王,是透过自己,看著另一个人,宠著另一个人。
只是小柳不明白,究竟是因为自己长得不结实所以像那个人呢,还是因为自己的模样长得像那个人呢,才会让毓臻对自己另眼相看。
珞王怜更。毓臻透过自己看著宠著的人,是皇上的双生哥哥。
小柳不知道珞王长得是什麽样的,他只知道那个人是毓臻从小养大的,知道那个人身体不好,知道那个人不理世俗地爱上了伪帝的九子毓弋,知道那个人在最後死在自己所爱的人箭下。
这些朝野都在传的事情,小柳都知道,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收集著。
他还知道得更多一些,譬如那个人狠心地背叛了爱他和他爱的人,只为了把自己的弟弟扶上帝位;譬如毓臻其实也爱著那个人,所以愿意顶著种种流言留在朝中,守著那个人用命换来的天下;譬如现在还存在毓臻心中的爱慕思念和悔恨自责。
小柳不知道毓臻在悔恨什麽,如果不是珞王的背叛,毓臻现在也许还是那有能力问鼎帝位的皇子,就算毓臻曾经做过什麽对不起那个人的事,也该扯平了,没什麽值得悔恨和自责的。
所以每当毓臻下意识地抚上小柳的头时,小柳总是觉得很不舒服,他不喜欢毓臻用那样亲密的动作,透过自己,触摸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啊!"
正想著,身後一声低呼把小柳的思绪拉了回来,小柳才要转过身来,就已经看到有人从自己身旁跑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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