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甘草柴胡
甘草柴胡  发于:2009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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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岳并不知道那个盒子里放著什麽,林冠慈没有告诉他,他也不去问。他只知道,这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不敢骑马招摇过市,只混在贩夫走卒之中晓行夜宿。天气越来越暖,陈敬岳穿著他掏出了棉絮的破棉袄皮,趿著草鞋,蓬著头,带著一脖子油垢,风尘仆仆地往林宅赶过去。林冠慈说,林风会在那里等他。
也算是陈敬岳运气好,一路上虽然时不时能够看到骑著高头大马的江湖人士匆匆赶路,听闻某地某人遭到毒杀,但这些风波,竟然都没有波及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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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乐土教三批人马,将林冠慈一行围堵於洛阳城西融觉寺。不想,反中了林冠慈引蛇出洞之计。到场的三大护法折损了两名,教众除伤亡之外,亦有不少愿意弃暗投明,发誓再不作乐土教的傀儡。中原武林虽然也颇多损伤,但却是在与乐土教数年的对峙中,第一次完全占据了上风,一时士气大振。
就在同时,陈敬岳也赶到了林宅,在林家的书房,将木盒郑重交给了林风。林风的样貌,与林舒颇为相似,都是瘦劲的身材,端肃的面容。陈敬岳这才知道,他和林舒原来是堂兄弟。
林风也早就接到了林冠慈的书信,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对陈敬岳舍身相救的侠义风范敬重非常,因此对他颇为客气,一些隐秘之事,也不对他避讳,甚至将他引入了书房夹壁後的秘道。林家的小院,乃是依山而建,这个秘道,直通向山腹的一个洞穴。这个洞穴,有数个分岔,好像一个个厅房。山洞顶部,有一个大大的通风口,阳光从这里透入,将洞内映照得甚为明亮。
不过这并没有让陈敬岳感到吃惊。
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在那个洞穴中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个曾经在林家门口驱逐他的少年!
那少年一见到他就露出一副"怎麽又是你"的不耐烦的神情,及至看到陈敬岳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盯著他的时候,便将白嫩的面孔一板,斥道:"看什麽看,没见过麽?我可是林大哥特地请来的。"说著几乎将鼻子翘到了天上。
"请你?恐怕你又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陈敬岳本想在林风面前好好表现的,以免弄得他和林舒一样一见面就对自己冷嘲热讽。但是一看见那少年得意洋洋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咳咳......"一边的林风突然开口:"这个,陈少侠,这位丁瑞琪丁少侠乃是洛阳药王丁景宏丁大侠的小公子,这次乃是专程为了襄助盟主而来。"
又向丁瑞琪道:"这位是陈敬岳陈少侠。这次多亏了陈少侠,才能将种子和虫卵平安带到。"
"哼!他那身臭味,赛过乐土教的毒药,任谁都能被熏得一溜跟头,当然没人来找他的麻烦。"那少年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陈敬岳的机会。
"种子和虫卵?"陈敬岳却顾不得和丁瑞琪斗嘴,只诧异地看向林风。
林风将手中的木盒郑重打开。木盒共有两层,下层满满放的是不知什麽花草的种子,上层密密的排著血红色的虫卵。
一看到这些,丁瑞琪立时收敛了嬉闹,换上了一种和他的稚嫩面容颇不相称的肃穆之色,慎重地伸出手来,接过木盒。
林风居然也毫不犹疑地将木盒交给了他。
见陈敬岳满头雾水地站在一边,林风复又向他解释道:"盟主已经将药方传来。乐土教的乾阳丹、缠绵意和驱鬼符虽然厉害,但其实都是借助了一种毒草的药性,那就是巫神珠。巫神珠其实并非无药可解,但是能克制它的青芒草,本身也含有剧毒。"
"啊?"陈敬岳张大了嘴巴,为了解毒而中毒身亡,这可不怎麽划算。
"不过,蜃海楼已经找到了化解青芒草毒性的方法。"
"和那些虫卵有关吗?"陈敬岳脑子转得很快。
"是。"这次接话的却是丁瑞琪,"那是赤木螳螂的卵。青芒草虽然含有剧毒,但赤木螳螂偏偏喜欢食用。用青芒草将赤木螳螂喂养三个月,然後将它风干研粉入药,既可保留功效,又能滤去毒性。"
"你怎麽知道?"陈敬岳还是有点小小的不服气的。
"呵呵,丁少侠可是药王最得意的传人。这次来就是为了培育这世所罕有的青芒草和赤木螳螂、配制解药的。"林风道。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蜃海楼配制的解药是有限,却教给了林冠慈配药的方法。
陈敬岳扬了扬眉毛,最终却什麽也没说。丁瑞琪也出乎意料的没有抓住这个机会挖苦陈敬岳,而是捧著盒子若有所思。
"风哥,螳螂孵化需要有人日夜守护,但我还要去种青芒草,恐怕不能随时看视。"丁瑞琪郑重其事道。
"那就我来看护好了。"林风忙道。
"风哥那麽忙,恐怕没有功夫整天整夜看螳螂吧?"
"那丁少侠的意思是......"林风嘴里虽然这样问,但其实对丁瑞琪的意思已经了然,两个人四只眼睛一同看向陈敬岳。
陈敬岳看看他们,又看了看丁瑞琪手上盒子里发出诡异红色的虫卵,不由伸直脖子狠狠咽了口唾沫。

看丁瑞琪的表情,陈敬岳就知道这不是什麽好活计。果然,为了抚育这些螳螂,几乎没把他琐碎死。先是要把这些虫卵放在新鲜的枝条上,然後封在陶罐里,之後将陶罐埋在洞中靠近通风口、能照射到阳光的泥土中。但是,这才是开始,这些螳螂喜食青芒草是不错,但只吃草的话却还不能成活,尤其是刚刚出壳的小虫,还需拿鲜活的蚊蝇喂食。陈敬岳无法,只得弄了好些腐肉放在潮湿的地方专等生出蛆虫。
整天与腐肉蛆虫打交道,陈敬岳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但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让他头痛的还是那个丁瑞琪,明明是个小毛孩,非要装作一副大人的样子整天对他指手划脚。偏偏他又是那个什麽药王的後人,武功虽然不怎麽样,医术却好像还不错,为了早日配出解药,陈敬岳只好憋著一口气俯首听命。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月中,赤木螳螂终於出壳了。把这些透明的红色小虫子放养到已经长得有手掌那麽高的青芒草圃中,陈敬岳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有消息传来,说是林冠慈已经处理好了洛阳一役的善後事务,不日就要启程返家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敬岳正拿著筷子收集腐肉上的蛆虫,不小心手一抖,差点把半罐子蠕蠕而动的"螳螂食"扣到地上。
陈敬岳吓了一跳,生怕又招致丁瑞琪的呵斥。回头看时,却见丁瑞琪小脸通红,抓著一把草药站在地上发呆,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陈敬岳在心里哼了一声,吐了吐舌头,又继续收集食料去了。

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後,陈敬岳吃过饭,正打算再去草圃中看看螳螂,刚从堂中走出来,迎面就看到林冠慈正站在庭院中央,青衫如水、风神疏落。斑驳的光影透过树叶洒到他身上,陈敬岳突然就觉得眼前如同隔了一层流水,不管怎样努力睁大双眼,也不能将院中的人影看得更为真切。
林风正站在旁边说著什麽,林冠慈凝神倾听。见陈敬岳走出来,林冠慈抬头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麽,陈敬岳看到这温暖的笑容,心中就是一阵揪痛。这个人,终於又回来了,云淡风轻的站在这里。可是,陈敬岳心里明白,自从大漠一别之後,他是经历了怎样的九死一生呵!
心明明早就飞过去了,可腿却迈不动步子。想要张开嘴说些什麽,心里那些滚热的涌动的东西,却根本无法倾诉。正在努力想要开口招呼的时候,身体却被从後撞了一下。一个身影飞速从陈敬岳身畔掠过,向林冠慈奔去。
"林大哥!"丁瑞琪惊喜地呼唤著,伸出双手就要去握住林冠慈的双臂。
林冠慈却轻捷地一错身,用右手握住了丁瑞琪的一只手,微笑道:"小丁终於出师了。我听林风讲了,这次抚育青芒草和赤木螳螂,多亏小丁了。"又抬头看向陈敬岳:"也有劳陈少侠了。"
"盟主太客气了。"陈敬岳勉强客套道。那个小丁的称呼不知怎麽,就像钉子一样钉得他心里刺痛,"以後叫我敬岳就好。"
林冠慈一边含笑点头,一边向厅堂走去。
突然,丁瑞琪发出一声惊呼:"林大哥,林大哥,你、你......"。
原来林冠慈走动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丁瑞琪发现,他左臂的袖子迎风而动。那袖子,竟有半截是空的!
听到这声惊呼,陈敬岳从自己的心事中回过神来,凝神去看,随即也发现了林冠慈的异样。
丁瑞琪执著林冠慈的右手,眼泪扑簌而下,呜咽不能成语:"林大哥,怎麽、怎麽会成这个样子......"
陈敬岳几步上前,那在风中飘荡的空空的衣袖,霎时把他的心也给抽空了。稍後,震惊、心痛、愤怒,种种感觉如惊涛扑面而至,陈敬岳必须狠狠攥紧拳头、屏住气息,才不会被这情绪打倒。
林风,及跟随在林冠慈身後的林卷、林舒皆黯然低头。看来林风是早就知道此事的了,只是没有告诉丁、陈二人。
原来,洛阳融觉寺一战,被乐土教当作眼中钉的林冠慈成了他们的靶心。虽然小心防范,林冠慈左臂还是中了他们的驱鬼符,当时战事正值生死攸关之时,身为武林正道中流砥柱的林冠慈,为了不挫伤士气,在退後疗伤和奋身向前之间选择了後者。当乐土教终於被击溃之时,已错过了最佳驱毒时期。为了不受驱鬼符的控制,林冠慈挥剑斩断左臂!
看到丁瑞琪和陈敬岳的惶急之色,林冠慈并没有说什麽,只是用右手轻轻摸了摸丁瑞琪的头顶,又朝陈敬岳颔首微笑,算是安抚。
虽然他的笑容和平素一样恬淡,但陈敬岳却能看到那背後隐藏著的深沈的痛楚和悲凉。
丁瑞琪显然不满足於这种安抚,握拳咬牙道:"林大哥,不要紧!我的手给你!我们去找我爹,让他把我的手卸下来接给你!"
说著就要拉林冠慈和他重回洛阳找丁景宏,却哪里拉得动?林冠慈道:"莫说傻话了。我才刚从洛阳回来,可不想马上回去。听说青芒草长得不错,带我去看看可好?。"
丁瑞琪哪里肯听?闹著现在就要回去。
众人其实心里都明白,哪里有这种接骨术?即便是药王,也无能为力,否则在洛阳的时候,不早就接过了?这不过是丁瑞琪的孩子心性罢了。
林冠慈一径在安抚他,眼底却透出隐隐的疲倦之色。这些天,他实在是太累了。
林舒怎能不知林冠慈的疲惫?因此想要上前一步劝止丁瑞琪。
却有一个人抢先一步来至身边,抓住丁瑞琪的领子抬手点了他的穴道,将他夹在腋下大步走回房去。
不多时,陈敬岳就从房中返回,重新站在了林冠慈面前,一字一句说道:
"从今天开始,我的手就是你的手。你可以用它们来做任何事!"
神色凝重,口气坚定,不容置疑。林舒他们看惯了他嘻嘻哈哈的样子,乍见他露出这麽肃穆坚决的神态都是一愣。
站在最前面的林冠慈却能够清楚得看到,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敬岳的手一直在瑟瑟发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陈敬岳还真是说到做到,从林冠慈回来那天起,俨然就成了林冠慈的贴身侍从,从端茶倒水,到穿衣梳头,样样都要照顾到。这些本是林舒分内之事,他一插进来,林舒反被晾在一边。但林舒感他舍命相救之恩,也不忍心为难他。
陈敬岳外边看著大大咧咧,照顾起林冠慈来却格外细心,竟比跟随林冠慈身边多时的林舒还要体贴周到。
林冠慈其实并不习惯这样被人照顾。但是,尽管他武功高强,缺了一臂终究不便,尤其在处理生活琐事的时候。而且林冠慈尽管看起来如高岭之雪一般不易亲近,私下里,却是一个不会拒绝人的人,尤其是面对别人的笑脸和善意的时候。因此虽然他也曾经再三婉拒,陈敬岳却还是狗皮膏药一样贴了上来。
这种情形,直把丁瑞琪气得跳脚,几次三番要把陈敬岳赶走,自己来照顾林冠慈。奈何配制解药的功夫正到紧要关头,事事都离不了他,闹了几次,也只得罢了。
习惯成自然。林冠慈走到哪里身後都跟著个尾巴,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尽管林冠慈不是耽於安逸的人,陈敬岳的悉心照料,还是让他觉得方便了不少,并且感到──温暖。
的确是温暖。林冠慈的少年时代,是在几位师傅的严格管教下度过的,一举一动都要合乎修身炼气的法门,丝毫不能懈怠。师傅们待他虽好,但是那种严厉的态度,却时常使林冠慈感到荒凉和冰冷。成年之後,仰慕他的人虽多,却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占据高位,又肩负著重振武林的重任,自然就和周围的人拉开了距离,亲近不得。
现在却有个从头到脚都冒著热乎劲的人不管不顾地靠了上来,林冠慈虽然表面上依旧如故,内心那种信任、亲近的感觉,却一日厚似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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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晚间,林冠慈沐浴过後,陈敬岳收拾好浴桶、皂荚,又过来帮林冠慈束好衣带,梳理头发。打理好一切却流连著不忍离去。忽又瞥见林冠慈空荡荡的左袖,心中痛如刀绞,忍不住半蹲半跪在林冠慈脚边,执起了他的袖子,捏在手里。
林冠慈早就习惯了他的行径,也不去管他,径直用右手擎著一本书在看。
陈敬岳看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得寸进尺,进而捧起他的断臂。
林冠慈虽然一向风轻云淡,但任谁断了一臂,心中都不可能毫不介怀,因此轻轻一顿,就想躲开。
那知陈敬岳却不但不放,反而凑过嘴唇,隔著衣服轻轻亲吻。
要换了别人,林冠慈早衣袖一振,将他甩开三丈远了。但不知为何,陈敬岳虽然行动出格,使林冠慈心中不悦,待看到他脸上心痛、怜惜的表情,却下不去手。
"以後再别这样了。"陈敬岳低声含混地说,喉头似被什麽东西给哽住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林冠慈却听懂了。
"很难看吧?"林冠慈自嘲地说。
"不!"陈敬岳应声抬起头,"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顿了一顿,似乎怕林冠慈不相信,又慎重地追加道:"真的!"
林冠慈发黑肤白,长眉修目,行动起来,犹如御风的藐姑射神人,飘洒绰约。陈敬岳夸他好看,倒不是夸大其词。
林冠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残臂,无声地笑了。笑容平静,看在陈敬岳眼中,却觉得有无限的凄凉。
世人皆对他寄予厚望,又有几个人能够体谅,他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痛、会累、会沮丧。
静默了一会,林冠慈开口道:"以後不要事无巨细都帮我做了。我好歹还有一只手,总要学会自己打理。"
陈敬岳却急了:"不用!你只要做大事就好,这些小事就交给我吧。我、我、我照顾你一辈子!"
"一辈子",林冠慈低声重复,似乎在咀嚼这几个字的份量,"一辈子不知道有多长......"。
"一辈子,不管有多长!"陈敬岳的目光坚定而炽热。
林冠慈又是无声微笑,不回视陈敬岳的眼睛,而是岔开了话题:"小时候,你希望自己长大後成为什麽样的人?"
"小时候啊,呵呵,我是胸无大志的人,想法也简单。"陈敬岳也不想再继续那个敏感的话题,顺著林冠慈转开话头。
"小时候,家里虽然穷,爹爹和娘却对我和妹妹非常疼爱。我是家里的长男,那时就想,长大一定努力耕田打猎,让爹娘和妹妹过好日子。"陈敬岳打开了话匣子。
夜色渐浓,月光洒满窗棂。屋内烛影飘摇,四处寂静无声,只有窗下草虫的鸣叫声时断时续。
这样的夜色,让陈敬岳有一种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给林冠慈知道。
而林冠慈,此刻也正在凝神倾听。e
"六岁的时候,南阳王叛乱,朝廷派兵镇压。无论是官兵还是叛军,都不把百姓当人看,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为了避难,爹娘带著我和妹妹北渡黄河。快到河边的时候,我和爹就和带著妹妹的娘被逃难的人群冲散了。不能返回去找,只能往前走。那时是冬末,黄河里都是大块浮冰,大家就从冰上跳著渡河。水急冰滑,不时有人掉进水里,随即就被锋利的冰刀割碎了。我爹带著我,很小心地往前跳。爹只顾著我,自己却一不小心滑到水里。同乡的张三伯伸手死死拉住他一只手,他才没有马上被冲走。他从怀里摸出来两个干馒头抛给我,却叫张三伯放手,因为他的下半身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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