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西伯利亚雪原[上]
西伯利亚雪原[上]  发于:2009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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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我连忙敛起心神,打坐的时候竟然走神,我可能是第一次。狐媚子。脑子里蹦出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又觉得不像。
"少庄主,天色不早了,前面是家客栈,我们歇息一晚再走吧。"尉迟城再马车外面说。
"晚上了么?"月柔睁开惺忪的睡眼,一脸的懵懂。他见我再看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昨天晚上没有睡觉,所以......"
我微微一笑,跳下马车。尉迟城扶着月柔下来,月柔看看四周,一脸的新鲜。
"很久没有住客栈了呢,这家客栈好大!"月柔仰起小脸看客栈的牌匾,福来客栈,庸俗而又平稳的名字。尉迟城安排好房间,要了桌菜,用过了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月柔就在我旁边,按照客栈的格局,这两张床应该是紧贴这同一堵墙。客栈的墙壁又薄,对习武之人来说形同虚设。月柔晚上睡得极不踏实,手脚乱动,口中喃喃,全是梦话。一时叫着还给我还给我,一时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一会又惊叫云扬云扬,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
去出岫山的路程还有几天,到了那里不知道又会怎样。我索性下床推窗,月光甚是皎洁。

小时候,师父哄着静又睡觉,断断续续地讲故事。他说,月亮其实永远都是明净清澈的月亮,所谓阴晴圆缺,不过是世人眼里的自己。静又听不明白,我也听不明白。师父拍着静又,缓缓说,月儿是世界上最美的奇迹,月光是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美丽。静又晚上怕黑,让我守在他的门口,夏天还好,冬天就难熬了。我坐在石阶上,迷迷瞪瞪地听着师父在屋里讲故事,觉得月儿又美丽,又温柔,弯弯地看着我笑,好像娘亲。师父每晚讲晚故事就不知去向,静又要是还没睡着,就折腾我。他披衣趴在窗上,用石子砸醒我,悻悻道:"雷焕,我睡不着。"我沉默,他又说:"雷焕,今天晚上天色很好。"我还是无话可说。他气道:"雷焕,你又不是哑巴,做什么不说话?"然后又笑笑:"你今天练功的时候偷偷去见那个猎户家的丫头,我看见了哦。"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他的眼睛转了转,指着天上说:"你把星星送给我,我就不告诉爹爹。"我想了想,利用轻功,给他捉了满屋子的萤火虫。他看着一屋子的萤火点点目瞪口呆,我轻轻关上门,躺在石阶上看我的月亮。静又在屋里闷闷地说:"雷焕,我再不欺负你,你以后都对我笑好不好。就像对那个丫头一样。"我没有吭声。他自顾自地说,"不回答就是答应了哦,你答应我了。"

反而睡不着了。我踮脚飞到中庭的大树上,夜风习习,心里自在了些。
"兄台好雅兴。"我抬眼,树下站着一道纤细的影子,个字不高,长发微蜷,气质倒是干净斯文。
"好轻功。"我赞道,"当真是踏雪无痕。"那人笑,飞身上树,也是了无声息。年纪比我小不少,举手投足都是世家贵气。
"你也是睡不着么?"他笑着问,"那真好,我也睡不着。"我看他一眼:"公子什么意思?"他笑嘻嘻地整理着微微凌乱的衣衫:"我怕黑啊。刚才我还在想,今天晚上可惨了,睡不着觉,可怎么熬过去。"他身上有种寒冰玉的味道,挨着他也有好处,正好驱蚊。
"你叫什么?"他折下片叶子叼在口中,无忧无虑地说:"我叫连城霏,刚从边关回来的。"
"我叫尉迟雷焕。"e
"你是尉迟雷焕?医邪尉迟雷焕?"他有点惊讶:"你的名号很响呢,我们边关都知道。"
"你是连远峰的儿子?"
"对呀,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在边关长大的,难得回一趟中原。我有认床的毛病,这一路都没睡好。"连城霏笑嘻嘻地说,"我吹歌曲子给你听,可好?"我探过他的脉息,他身体倒也强健,外家功夫很强,内家功夫练得显然很不够,倒真像是军营来的。

自古多征战,由来尚甲兵。长驱千里去,一举两蕃平。按剑从沙漠,歌谣满帝京。寄言天下将,须立武功名。

他衔着树叶吹着,样子颇为潇洒不羁。曲调苍凉,很有胡地晴天苍苍的浑厚大气。"这是爹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他说道:"我们兄弟五个,志向都是将来要做一个像爹那样威震八方的大将军。"看着连城霏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不由心里一动。或许这种人天生就充满野心,狂妄而且自大,永远都不在乎别人,却不叫人讨厌。年纪尚轻时,梦想就是一种幸福。我刚要开口,突然听见月柔惊慌失措地尖叫:"雷焕,福儿,雷焕--!"我应了一声,从树上跃下。月柔从里面冲出来,衣襟半开着,表情极度惊慌。他一头扎进我怀里,一叠声地哭道:"刚才我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到你,我以为你被她夺去了,我以为......"我当是他做了噩梦,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顺便把他的衣领整理好,以免春光外泄。
"这位是......"连城霏从树上下来,失了神地望向月柔。我有些尴尬,不知道我和月柔到底算是什么关系。他要是个女人,还能算作我爹的妾什么的,问题是他是个男人。我轻轻拂月柔睡穴,月柔直直倒下去。我抱他回房,把他安顿好。等我出来,连城霏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处,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惊艳。
"那是我爹的,呃......"我做什么要解释?
"哦,我理解了。"连城霏回过神来,"这在军中很常见。边关苦寒,根本不可能见到女人。当兵的又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很自然。"他看着我,笑笑:"你必是不接受这种事情吧,刚才你眼中的厌恶虽然藏得很好,可我还是能感觉到。我们当兵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每天都得面对无尽的杀戮,血腥,提心吊胆地等着自己的死期。这种时候,有个人在你身边和你并肩作战,帮你防着冷箭暗枪,你知道着意味着什么吗?比兄弟感情更深,更不能理解。"他跃回树上,望着月亮痴痴地说:"你不会了解,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命交到一个人的手上,原来也是一种幸福呢。"
"你能了解?"
"原来不懂。现在,懂了。"他幽幽地说。
我默默离开,身后,又是曲调悠扬。

"你们也去出岫山?"连城霏惊讶地看着我。我点点头。"你是去给东正阳道贺?"他问,显然有点高兴,"那太好了,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月柔悄悄打量了一下我的脸色,见我没什么不快,便对连城霏笑了笑。尉迟城在一边明白了什么,虽然面无表情,我岂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他很显然不想萧瀚山庄趟大凛这趟浑水。十几年前大凛皇帝歌舒霆死了以后,大凛就一直处在四分五裂的状态。小国林立,大国也有几个相当有实力的,比如梁,齐,赵。连远峰是梁国的第一将军,聪明如他当然不会急着就自立为王。梁国的国君实际上就是个傀儡,连远峰的野心有可能远不在大凛。我微微冷笑,不做表示。
太贪心的人,会被自己给噎死。

第 10 章
到盘罗的时候,遇上了泥石流。延误了行程,月柔整天坐在房间里不说话。我踱到后院的回廊中,欣赏雨景。雨下得不小,眼前朦胧一片。阵阵凉意扑面而来,一股泥土的腥气。
"在看什么?"身后有人问。我没有回头,简单答道:"雨。"
"在边关,雨是很少见的。"连城霏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处处大漠荒山的,平时连喝的水都成问题。"
"你们也不容易。"
"哈,谢谢。"连城霏伸个懒腰,晃晃脖子。"中原就是好。怪不得那些鞑子蛮狄天天打我们呢。"
我没说话。连城霏靠着回廊上的柱子,伸手接雨水。我想转身走,连城霏终于忍不住道:"那位月公子呢?好久没见了啊。"
我在心底冷笑。你看他那娇娇弱弱的少年模样,其实论年龄做你爹都够格了。"在房中休息呢。连公子有事?"
"那倒不是......该不会是水土不服吧?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不过我有一些寒冰玉,等会儿差人给你送去吧。"
"有劳连公子了,我代月柔谢过了。"我笑笑,信步往回走。
"他叫月柔么......"连城霏在后面喃喃自语。
回到房间,尉迟城正端着一碗药经过。看见我来了,连忙站住垂首道:"少庄主。"我点点头,问道:"这是给谁的?"
"回少庄主,这是给月公子的。"
"他又怎么了?"
"不知道。属下熬了一点提神健胃的汤药。"
我没说话,尉迟城端着药走进月柔的房间。
"城管家,真是辛苦你了。"月柔轻轻的声音传来。
"这是属下份内的事情。公子快喝了吧。"
"雷焕他知道么?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啊,要不然他生气了,嫌我烦,就不让我跟着去了。"月柔提起我的名字的时候总是有点怯怯的。
"公子想多了。少庄主不是那样的人。"尉迟城安慰人的时候也是一板一眼的。
"嗯。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正说着,对面回廊走来两拨人,走路的姿势僵硬,一看便知是军队里的。
"尉迟公子,我家公子要小人将这寒冰玉送来,说是这东西虽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却也是祛邪宁神的良药。水土不服的人服下了,要舒服许多。"
"有劳了,替我谢谢你家公子。"我接过盘子,目送那帮人离去。寒冰玉,我瞧了瞧那盒子里晶莹洁白的药丸,心道:"你当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么?"屋里月柔听见动静,连忙叫道:"是雷焕在外面么?快进来,外面潮气太重。"我端着盘子进去,面无表情:"谢谢,我知道。"你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瘸子么。月柔轻轻叹了口气。我推开门,月柔倚在床边,一把青丝乌发斜披在肩膀上,眉眼都是柔柔的。尉迟城行礼,退了出去。
"不要逞强,怎么跟你爹一样。倒过来还不是自己难受么。"他拉着我在床边坐下,白皙的双手缓缓地按压我的左膝,手上温热的气息刺激了我一下。"身上怎么总是这么凉?"他皱皱眉,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其实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别人不着急,你能不急么?就是你总是阴着个脸,没人能看明白你的心思而已。也难怪你了,瞧你爹那张脸,几时有过表情了?"月柔轻笑了一下:"有心事就说说看,自己闷着总不是办法。昨天是不是没睡好?下眼圈都青了。"说着抬手要抚摸我的脸。
我突然站起来,狼狈不堪地看着窗外。再下去我会崩溃的。月柔身上总是有股温馨的气息,无论是什么飞扇公子还是什么冷绝医邪,统统成了可笑的笑话,一触即灭。
"雷焕?怎么了?"月柔不解,"你等一下,我有东西......"
"桌上是连城霏公子给你送来的寒冰玉,你吃了它,会舒服一些。我还有些事,先回房了。"不等他回答,几步走到门前,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抢出门去。
为什么,为什么,问什么!娘,儿子该怎么办?我栽倒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双手。狠不下心,心里隐隐在痛,钝钝地在痛,娘,儿子这是怎么了?
不知哪里的稚子 用清脆的声音在念,

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
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母旧线痕。

我突然吼出声:"别念了!别念了!都给我闭嘴!"
没人回答我。左膝突然一软,整个人颓然跌坐在地上。慈母旧线痕,我却只有一张泛着黄的画而已!我用后背装向床沿,整张床蹬蹬作响。疼痛总是让人清醒,我喉中一甜,一股血沫破口而出。
我呆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会这么早。我抹抹嘴,指尖的猩红刺痛了我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刚刚年及弱冠。当年那方士说我出生在子夜,必定是多福多寿,前途无量。可是,我没有时间了。那本来也是以命补命的法子,用我的命,补静又的命。静又的血脉愈加强健,我的气血却在节节衰退。等到乱雪纷飞,蓝莲盛开,最后一次帮静又理气调息之后,我的作用,也就完成了。

"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不会。只要能让我变得强,不就是少活几十年么。"
"你啊。"

没时间了。我默默地把手擦干净,把地板擦干净,换了一件衣服。起码现在,我是尉迟雷焕。这就很好。
"少庄主,月公子请你去用早点。"尉迟城在外面说。我压低声音应了一句:"我在运功,你把早点给我端来吧。"
尉迟城疑迟了一下,道:"是。"
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雷焕,你别生气啊,千万别生气啊,我知道其实,其实你一直都不喜欢我......"是月柔,声音发抖。"以后我一定注意,所以,这碗寿面你吃了它可以么?求你了,这是我做的,那个,我放在门边了啊,你,你一定要吃呀,我这就离开......"
一溜小跑。我打开门,门外当真放了一个碗,满满一碗的寿面。做工很精巧,还是我最爱吃的牛肉面。
中原的习俗。孩子生辰,要吃一碗娘亲做得长寿面。我坐在桌前,看着碗发呆。看着看着,脸上一痒。
那年余嬷嬷拉开我的被角,轻轻问,哭什么。
我问我自己,你,哭什么。

"少庄主,前面的人回来报,盘罗的路暂时通不了了,我们可以绕道阜城。"
"知道了,通知下面,收拾一下,上路。"
走的时候,不见了月柔。连城霏那边似乎也得到了消息,也要绕道阜城。他和我客套半天,一双眼睛明明白白地四下寻着月柔。我也等得有些不耐,于是催道:"城管家,月公子呢?还不快请?"尉迟城道:"属下刚刚见着月公子往您房间去了。"正说着,月柔低着头从客栈里面出来,鼻梁微微抽动,眼睛红肿红肿。我没管太多,牵过若翼,翻身上马。这几天气血不畅,坐马车坐得烦闷至极。通身雪白的若翼见着我很高兴,不停地刨着地。我喝道:"城管家?准备好了么?"尉迟城扶着月柔上了马车,放下帘子,回道:"准备妥当了。"我催动马蹄,跃身而去。
这一路上,有点寂寞。若是我没料错,找茬的,应该已经快了。

第 11 章
这一路上,我遇到不少乞丐。
缩成一团一团地窝在墙角,或者被人驱赶,或者扯着路人的衣角伸着空碗要吃的,然后被人踹上一脚。只能怪年景不好,战乱连年。我骑在马上,默默地看着一群人殴打一个小小的身影。大概是嫌脏,只用鞋底踩,间或吐上一口痰。那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地上微微战栗着,连呻吟都发不出来。在一片人腿鞋底中间,那一团小小的肮脏的泥色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突兀。人,最不拿人当人。我驱马慢慢走上去,那群人见有个衣着不凡的公子来了,便散开一条路。
"他怎么了?"我问。
"妈的这个小混蛋经常在这里偷包子,昨天已经好好教训了他一顿,今天不知死的又来了!"
那小身子动了动,想抬头,没成功。我沉默。那群人见我没什么反应,有一个想再上去补一脚,我一挥马鞭,他应声倒下。我掏出块银子砸在他身上,他摸起银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小乞丐终于抬起头,看了一圈看向我。
一对黑白分明的大大的眼睛。眼神清澈见底。我愣了。
他惊恐地瞪着我,我淡淡地说,"起来,快点。"他挣扎着爬起,身上不知道穿的到底是什么,瘦小的身子在里面摇摇晃晃。"站着走完这条街,我给你吃的。"我一带缰绳,若翼飞奔起来。我不经意间一回头,那小乞丐竟然跟在我后面跑。脚是光着的,踩在尖利的石子上似乎也没什么知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里嗯嗯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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