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水清寒陷在沉思中,身旁的姚谦轻轻唤他,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姚谦已经从他手中取过杯子,注满热茶,又递了过来。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姚谦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跟我总是这么客气。”
水清寒笑笑。
姚谦继续问:“有没有打算把家人接到京中来?”
水清寒唇角勾起,“我是独子,家父家母早已过世,没有其他亲人了。”
“抱歉。”姚谦眼里有一丝歉意,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水清寒,“我能不能有幸被你看作亲人,听你叫我一声大哥?”
水清寒略显惊讶,但马上就含笑温声叫道:“大哥。”
姚谦轻轻扬起眼梢,温文尔雅地一笑。他把水清寒的披风递给他说:“雪停了,我们到林子里走走,早枝的梅花应该开了。”
水清寒裹上披风,与姚谦并肩走进梅林。梅花初绽雪初晴,足下簌簌轻响,水清寒伸手接了一朵雪花,雪花沾了热气,很快就散了,掌心中只剩下一点水痕。他微怔着走了走神。
白雪红梅映着他秀美的眉目,薄唇勾勒着令人遐想的曲线,姚谦指尖微抬,握住那精巧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你总是在走神,在想些什么?”
他的眼神很热很亮,水清寒有一丝窘迫。
姚谦像是被迷惑一样,用指尖描画着他的眉眼,“你有心事,我能替你分担么?”
他的声线柔和得像是二月里的春风,新月般的眉眼近在眼前,水清寒眼里有一丝茫然,呆呆地看着姚谦倾身过来,两人的唇几乎要碰触到的一瞬间,水清寒突然回过神,把头别了过去。
姚谦眼中恢复清明,他淡淡地说:“我们再往哪边走走。”
他执了水清寒的手,牵着他一路往梅林深处走去。水清寒垂下眼,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掌心传来暖热的体温,他内心一下子纷烦杂乱。姚谦一直不肯出仕,原因是他既不想助长也不愿意违背父亲在朝中的势力。但为了他,竟然答应了于清绯。如果此前对他的态度还有怀疑,他方才的情不自禁,已经让答案浮上了水面。
洪泽湖水患,水清寒被派往治水。临行前,他被召入宫中见驾。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赵珏,气宇轩昂,英姿飒爽,一双漂亮澄澈的眼睛,透出英气逼人的自傲,像是振翅欲飞的鹏鸟一样。
他徐徐地开口道:“于御史一力保举你前往洪泽湖治水,水卿家为官以来政绩绰着,朕对你也没有不放心的地方。只是此行任重路艰,要辛苦水卿家了。”
水清寒俯身道:“臣自当尽力。”
赵珏说:“灾民流离失所,让朕倍感忧虑。筑堤修坝杜绝隐患是根本,纵有骚扰阻挠,也要全力以赴,水卿家明白朕的意思吗?”
洪泽湖一带是丹阳王赵禹的封地,赵禹算来是赵珏的叔祖父辈的人物,水清寒要深入洪泽湖治水,难免会与丹阳王磨擦。他明白皇帝是在向他表态,利益冲突的关头要他以民众为先。这就是皇帝在朝堂上噤言,私下里单独召见他的原因了。眼前的少年皇帝虽然年轻,但是深谋熟虑,目光远见,将来一定会是一代明君。
水清寒感激地说:“皇上的意思,臣明白。”
赵珏目光生辉地说:“那水卿家回去吧,准备好了尽早起行,朕等你功成之日归来。”
一苇清寒20
水清寒的身影离开御书房,赵珏脸上的庄凝立即化开,他鹊跃地奔到廊柱之下,欢声叫道:“小师父,你可以出来了。”
颀长俊逸的男子揭开帐幔,轻飘飘地从柱上跃下来,优美的身姿,如燕穿云。少年皇帝赵珏口中的小师父,竟然是秋一苇!赵珏艳羡地说:“小师父这身燕云纵的轻功,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得会?”
秋一苇拍拍他的肩膀道:“练功急不在一时,你的根基打得不错,要学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用心一点就好了。”
赵珏抬起头问:“小师父,为何水卿家一来,你要躲起来?”
秋一苇做了个扫地出门的姿势,“被人知道我暗中教当今皇上武功,我还不立即被轰出去?”
赵珏歪着头想了一下,福灵心至地说:“小师父是认识水卿家的对不对?”
两个月前,赵珏在太庙外遇到秋一苇。皇帝当时穿的是微服,秋一苇只当他是贵族子弟,他的性情本来就无拘无束,跟这个开朗的少年一见如故。赵珏无意中见到秋一苇展露的燕云纵的轻功,缠着要他教,他这时才知道自己结交的竟然是当今的皇帝。
他留在京城,只是想离水清寒近一点,反正也没有要紧的事情,所以秋一苇每隔一段时间便潜进宫中教赵珏轻功。凌不弃受封飞鹰,赵珏看中的也是他的轻功,只是凌不弃为人老实沉稳,他既怕皇帝弄伤又怕他劳累,纵多的顾虑之下,皇帝根本没有办法从他身上学会什么。相反秋一苇教的极其认真,若赵珏学得不专心,他连皇帝的头也敢敲爆栗。
赵珏的本性活泼,在秋一苇面前可以没有束缚的自由展露。秋一苇为情所伤,他也是心中所想不可得,两人连经历都相似,因此两个月的相处下来,越来越投契。
若有所思了一会,秋一苇说:“我只怕有一段时间不能再进宫了。”
“你要离京?”赵珏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呵呵地笑起来,“小师父是舍不得,所以要随水卿家前往洪泽湖对不对?”
两人正在御书房中教习轻功,水清寒前来觐见,秋一苇躲都来不及。赵珏一下子就猜出了水清寒就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多事!”秋一苇敲一下他的头说:“好好的练功,等我回来就把燕云纵最后一重的口诀教给你。我走了——”
他越窗而出,优美的身姿像是一道白光,瞬间就消失了踪影。赵珏羡慕地说:“等有一天我也学会了,要出宫就容易得多了。”
学好轻功,才能没有阻挠的偷偷溜出宫去,若能顺便翻翻御史府的围墙,那就更好了。少年皇帝一边满怀欢喜地想着,一边翻出了秋一苇写给他的燕云纵的口诀。
冬季是防御水患最好的时机,水清寒领了御旨前往洪泽湖治水,当地的知州温文福陪同他环湖巡察。
堤围因为修建的年月久远,防御洪涝的能力很差,零零星星的修筑加固工程一直在进行,但明显还不够。水清寒与温文福挑灯奋战了几个晚上,终于订出了全套的方案,该修的修,该改道的改道,一一详细列明在文书之上呈递给了户部。
修建堤坝的库银很快就调拨了下来,在水清寒的一力主持之下,修建工程立即展开。起初一切顺利,但半个月后,难题便出现了。
水清寒在驿馆的房间中陷入了沉思。
砚墨端了热水进门,见他蹙着眉沉思,拧干了面巾递给他说:“公子,洗一洗早点上床睡吧。”
水清寒接过,随意地说:“我一会就睡。”
砚墨撅着嘴,满腹怨言地说:“公子,我说的是‘上床’睡啦,今天早上我进来收拾的时候,你床上的被褥都没有动过,你昨夜肯定又是趴在桌子上睡的。以前你刻苦读书,经常看书看的很晚,趴在桌上打个盹便了事。现在你高中了,这习惯还不改回去,天寒着凉了怎么办?”
“好了,砚墨。”水清寒唇角勾起,打断他道:“你现在比我娘还会唠叨了。”
砚墨挺了挺胸说:“夫人说过,我侍候好公子才能留下来,否则要送我回祖家叔公哪里,叔公糊涂又罗嗦,一天到晚拉着人家听他讲故事,还这个不许那个不能,我不要回去。”
水清寒好笑地说:“我娘都不在了,你还这么记得她的话?你偷一下懒也没关系,我不会送你回去的。”
砚墨皱了皱鼻子说:“夫人不在世,我们虽然看不到她,说不定她在某处地方看得着我呢!”
水清寒上下打量着他,“砚墨,你相信这些灵怪之说?”
砚墨的小脸现出庄凝之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公子你这样说会冒犯神灵的。”
水清寒挑起眉,“如果我告诉你洪泽湖里有水怪,你也会相信了?”
砚墨惊叫出声,“水怪?是真的吧?公子你以后不要再去湖边了,还有要找人烧香——”
水清寒眉眼一弯,笑了起来,“砚墨,你不要这样大惊小怪好不好?”
砚墨一脸惶然,“公子难道不怕水怪?”
“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怕它吃了我不成?好了,你先回房睡吧,不用管我。”
水清寒打发掉砚墨,他这个小书僮胆子小说话多,时时让人哭笑不得,不过有他在身边,日子倒是不会沉闷。
窗外夜风凛凛,霜重露冷,水清寒在房间里轻轻地踱步,他一向不相信灵怪之说,但如何才能破解这个迷团,让修筑堤围的工人复工呢?
最初的时候,为了加快工程的进度,修筑堤围的工人都是留宿在湖边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后来一名早起的工人在湖边打水,在晨雾中发现湖中若隐若现的怪影,吓得丢下水桶跑了回去。过了两日,又有人在入夜的时分发现那个怪影,于是水怪一说流传了开来,以讹传讹越演越烈,传入水清寒耳中的时候,已经变成水怪现身吃掉了好几个人。
修筑堤围的工人都不敢再起早摸黑的干活,胆子小的甚至拒绝开工,工程的进度大受影响,眼看着冬天快要过完,桃花水骤眼即至,水清寒心头比火烧还要着急。他不相信灵怪之说,于是让当地的捕头赵林带着几名捕快留守湖畔,一早一晚的巡视,希望能再发现那个怪影,揭开这宗搞得人心惶惶的迷案。
一苇清寒21
次夜,水清寒踏着入夜后的寒风,出现在湖边的草棚里。捕头赵林一见他,讶然道:“水大人?只有你一个人么?”
水清寒点点头。砚墨胆子小,听闻他要到湖畔夜巡,自己不敢跟来也就罢了,还死活拉着不让他出来,水清寒只好哄他睡了才独自出门。怕马车驶近湖边声响太大,他远远的下了车,一路步行过来。
“大家守了几晚辛苦了,我过来看望一下大家。”
赵林带着属下已经在湖边守了几晚,一点发现也没有,心里对这桩差事早就满腹怨言,见水清寒摸黑亲自前来巡视,再多的不满也烟消云消。他感激地说:“有水大人关心,兄弟们就算是再守上十天半月,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草棚里的其余几名捕快也纷纷附和。
水清寒含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家不要客气了。”
他留在草棚里,一一细问情况。赵林见入夜已深,催促着他离开,“这里有兄弟们在就可以,水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否则夜里道路难行,出了什么意外兄弟们担当不起。”
水清寒不忍拂他的好意,又慰问了几句才离开。赵林送了他一段路,水清寒说:“马车就在大道上等我,赵捕头不用再送了,一来一去的弄出动静打草惊蛇了反而不好。”
赵林叮嘱了他几句注意安全,才转身回草棚去了。
水清寒借着疏星淡月,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风呼呼地吹过,黑影幢幢,工人们都不敢再在湖边留宿,所以周围没有半点人声。寂静的夜晚并没有让他觉得害怕,他想到砚墨此刻只怕还缩在被窝里不敢出来,嘴角勾起,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不留神足下踩空,他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弄出了好大的一声闷响。手心撑在地上,地上全是冰凉的泥水,衣袍应该也湿了,只是穿得厚,一时还没有知觉。他苦笑着正想站起来,一阵凌厉的风刮过,一道黑影向他扑了过来。
扑面而来的劲风中夹杂着一丝香味,分不清是麝香还是檀香,很淡却很熟悉,只有长年累月用香料熏染,衣物上才会残留这种味道。
暗夜里看不清楚那个黑影的面容,但水清寒已经脱口而出:“一苇?!”
黑影已经擒住了他的肩头,那股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肩胛骨,但因为这一声惊呼,劲道立即像潮水一样瞬间消退。睁大着眼,近距离地看清楚对方的脸容,水清寒眼中亮光闪动,如释重负地说:“一苇,真的是你。”
“你半夜三更在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我刚才差一点伤了你?”
秋一苇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声音里分不清是怒还是怨,回想到刚才的情形他还觉得后怕,如果不是因为那声惊呼及时收手,水清寒只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半月。
接触到他手心的湿冷,秋一苇皱起了眉头,“你身上湿了?”
水清寒嗯了一声,此时才感到水气渗透了衣袍,肌肤上感到阵阵的寒意,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秋一苇抱起他,沿着湖边急掠了一段路,在一座废弃的草棚前停了下来,弯腰进了里面。草棚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微弱的一点点光线,水清寒什么都看不见,但秋一苇却是熟门熟路,绕开屋里的物件,把他放到了用干草铺好的床上。
“这里没有火种,没法点灯,清寒你忍耐一下。”
簌簌的声音响起,秋一苇伸手脱掉了水清寒已经弄湿的鞋袜。
依情形看来,这座草棚是秋一苇栖身的地方,他不是已经回了碧波岛吗?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碰见的时候他正在做什么?虽然问题都没有答案,但水清寒隐隐觉得,秋一苇所做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秋一苇的手探了过来,在胸前游移,水清寒明白他是在解他身上的衣袍,红着脸,轻轻地唤了一声,“一苇!”
“湿衣服不脱下来,你会着凉的。”秋一苇一边柔声解释,一边把水清寒身上的衣袍都脱了下来。水清寒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单衣,寒意袭来,他还没来得及环起双臂蜷缩起来,秋一苇已经上了床,把他抱进怀中,拉开身上的衣服,把他密密地包裹了进去。
“这里没有替换的衣物,等天亮了我再替你想办法。”
水清寒整个人窝在秋一苇怀中,感到他说话的气息都落在他的肌肤上。秋一苇的身体很热,热量源源不绝的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寒意被驱散,水清寒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心地靠了过去。
头顶上方又传来秋一苇的声音,“还冷吗?”
水清寒轻轻地摇头,“不冷。”
黑暗中,秋一苇似是轻叹了一声,声音里充满着怜惜,“又轻了许多,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靠在秋一苇的身上,脸贴着他火热的胸膛,急速有力的心跳一声声传来,水清寒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安心,没有回应秋一苇的话题,他只是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秋一苇手上的力度加大,默默地把他抱得更加紧密。
在黑暗中拥抱了许久,水清寒才开口问:“一苇,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会在这里?”
秋一苇低沉着嗓音说:“那次你在御书房见驾,我就在躲梁柱之上,然后就一直尾随着你。”
水清寒错愕地啊了一声。
“你怎会出现在宫中?”
“我在太庙遇到皇上,一直在暗地里教他轻功。”
水清寒听秋一苇由头开始说出与皇帝相识以及尾随他到洪泽湖来的经过,隐约觉得,数月不见,秋一苇的性子沉稳了许多,整个人感觉上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苇,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去找我?一个人留在湖边,夜里冷么?这日子你是怎样过的?”想到他大冷天里独自留守湖边,水清寒的眼眶里涌进了热泪,秋一苇究竟还要为他做到什么程度?他整颗心疼了起来,声音带着哽咽说:“你一定是听说了水怪的事情,所以才留在这里,你想帮我是不是?”
胸前的衣服被温热的泪水沾湿,秋一苇慌乱地说:“清寒,我不要紧的,你不要难过。”
水清寒把脸埋在他胸前,哽咽的声音仍未平复,“一苇,你不肯见我,是还在怪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