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与痛楚参半,却格外让人沈迷。张哲的动作深挚而缓慢,然而每一次深深的进入都好像是一次彻底的交付,曾虚白感觉自己的空旷正因这种交付而逐渐变得充盈。
这场性爱就好像是骑著自行车攀爬缓坡,滞重、黏稠、无休无止。但是当最後终於达到顶峰向下冲刺的时候,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却使人的灵魂直飞向天堂。
从天堂重新回落地面的时候,迎接曾虚白的是一个强健有力的怀抱。两个人就这样交缠著跌跌撞撞的从客厅走到客房,扑倒在床上。
这一晚上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角力使两个人精疲力竭,很快双双进入了梦乡。
天色微明的时候,曾虚白从睡梦中醒过来。意识一回到大脑,脑中立时复现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很奇怪,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激荡不安的感觉,反而是一片沈淀过後的宁静,只有胸口,还残留著一丝血味的甜腥。
不用看身边,也知道此刻只有自己独自躺在床上。曾虚白穿了衣服,走到厨房。厨房里的那个人,正赤裸著上半身、端著锅子稀里呼噜地吃著曾虚白昨天剩下来的面。看见曾虚白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
嘿嘿,我实在是饿了,就来找点东西吃。吵醒你了吧?
冰箱里还有牛奶、鸡蛋。曾虚白说完就往浴室去了。
等我!我也去!张哲也不管烫不烫,把剩下的面一股脑倒进嘴里。
那边曾虚白却早就进去碰上了锁。
听著哗哗的水声,张哲在外边转了两圈,终於按捺不住,不知找了一个什麽东西去捅那锁眼。
过了一会,浴室里发出一声低喝:你怎麽进来的!
这种锁还能难倒我?
啪一声,好像是击打皮肉的声音。
砰有什麽撞到了墙上。
再之後,声音就逐渐模糊,渐渐被水声所遮盖。
微凉的晨曦中,水雾从虚掩的门中弥散而出,整个屋子都变得湿润而温暖。
34
曾虚白坐在校车上闭目养神。
这几年因为高校不断扩大规模,校本部容纳不了所有的学生,所以各个高校纷纷在郊区兴建分校。每天早晚有校车来往於本部和分校之间,接送老师上下课。
曾虚白在分校上了一天的课,这会儿已觉疲惫不堪。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奈何坐在他身後的两个中年男子却一直在喋喋不休,从国际时政一直讲到同行的八卦。声音不小,曾虚白想忽略过去都不行。
目前他们已经从杨振宁八到了B大的一个同行吕堂之。
那次开会他带了第三个夫人去。真是很嫩的一个小孩。
他的第二任夫人不也是个小孩吗?
这个是更年轻的小孩。而且也是他的学生。
怎麽换得这麽快?
据说是对方先提出离婚的。
难道不是找到下一任才辞退上一任的?
不是,是因为家庭暴力。
是吗?他看起来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
不是第一次了。第一任太太据说也曾经被打得很惨。
那怎麽还能娶到年轻漂亮的新夫人?
利用小孩子的崇拜心理吧,而且物质诱惑也是个因素。
其实这个还不算过分的。据说B大经济学的某牛人最近换了第七任太太了。
哈哈,我倒不羡慕他太太换得勤,我只好奇他怎麽有精力离六次婚。
要不怎麽就是牛人了。
......
曾虚白在前面听得很是无语。其实回国这几年,他还是不习惯国内的许多事情,比如学术界这些被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他在美国就读的M大,制定有很严格的防性骚扰法案,如果教师敢於骚扰学生,被投诉的话很可能面临被解雇的命运,而且会成为终身的职业污点。所以老师在会见异性学生的时候,一般都要有第三者在场陪同,或者打开朝向走廊的房门。有些学校制定的规则更为严格,为了防止教师以恋爱的名义诱骗无论从心智还是地位上都处於弱势的学生,连师生恋情也都划归为性骚扰之列。但是在国内,气氛却完全不同。
曾虚白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如果说他们的做法有悖师德的话,那自己又算什麽?怎麽去分辨真情和交易?虽然这份感情越来越让他难以割舍,但他仍然无法彻底消除内心的罪感。
相较之下,张哲就毫无顾忌多了。上周末,居然拿出来一套迷彩服硬让他换上。曾虚白死活不答应,反唇相讥道你怎麽不穿,结果张哲一点都不难为情的穿上了,而且还在他面前不断摆pose招摇。这倒也罢了,谁知张哲摇著摇著,伸手一拽,上衣忽然被一把揪下,露出精壮的膀子,趁著曾虚白惊愕的时候,又一拽,裤子又凭空飞来下来,连解扣子拉拉链的功夫都省了──原来那是跳豔舞时的专用制服。
想到这里,曾虚白的嘴角挂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暂时把疲倦和忧虑都忘掉了。
尽管前一段时间的投诉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却一点也没有影响曾虚白的威信。相反,很多学生和同行都把他当作了有独立品格的知识分子的典型,每次上课都有很多学生来旁听。曾虚白本来是个很低调的人,并不陶醉於成为名人的虚荣。可是这样一来,那些原本就对他怀有妒恨的人就更加看不惯了。
这些曾虚白并不是不知道,但是──顺其自然吧,计较的话,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党争,把自己的初衷给忘记了。
更何况,现在他的生活中有更鲜活的内容。
张哲越来越得寸进尺,曾虚白不得不花费大量力气去遏制他。张哲嫌曾虚白对他限制太多,又是不准来太勤,又是没事别随时随地打电话,於是提议租一处宽敞一点的公寓两个人搬进去。曾虚白怎麽会同意?马上一票否决了。奈何张哲不屈不挠,最近老拿这个和他较劲。只从前天开始,才老实了一点。原来是因为母亲精神状况不是很好,有些忧郁症的征兆,张哲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陪母亲了。
但是母亲的这一次发作却不能轻易平复。她总是陷於旧事拔不出来,消极厌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有几次甚至想拿头撞墙。张哲的父亲本来对妻子的气愤很不耐烦,觉得男人有这些事情很正常,更何况他这种权高位重的男人。但是看到妻子的悲苦之後,也觉得有些愧疚,态度好转了一点,还专门请来有名望的精神科医生来给妻子诊治。医生建议病人最好换个环境,到风景好的地方走走,於是张哲和母亲就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欧陆之行。
走在路上的时候,张哲不停往曾虚白这里打电话,有时是午夜,有时是清晨。哪一天如果有事耽误了不能通话,两个人都会恍然若失。
曾虚白这才知道,原来生活已经有了这麽大的改变。自己,再不是一个人了。说起来好笑,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居然刚刚才开始了解恋爱是什麽滋味。爱,也可以不沈重、不悲苦。
但是还没有等曾虚白仔细去品味这迟来的爱情,新的变故又把他推向了风头浪尖。
35
周四到院里开过会,院长叫住了曾虚白,说是有事要和他谈一谈。
院长一直都很欣赏这个正直的年轻人,因此也没有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说:周彬的博导资格、行政职务都被撤销了,而且博士学位也很可能保不住了,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周彬是那位被爆出有抄袭嫌疑的副校长的学生。他本是学术界很有风头的新秀,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但是後来被发现他不但用以申请博导的科研成果有作伪嫌疑,连他的博士毕业论文也有严重抄袭现象。
曾虚白怎麽能不知道呢?周彬的事就是他的一个好朋友发现和揭出来的,当时也曾经找曾虚白来核对被抄袭论文的出处。所以周彬的这个结局,曾虚白也可算作始作俑者之一。
曾虚白点点头。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对学术的认真执著我很敬佩。可是你知道,目前,单凭热情行事是很容易出问题的。上次你们提出要摒弃抄袭、尊重原创,已经触动了一批人了。举报你让你停课的事情,你也明白那不过是一种提醒,後来幸而没有出现让人遗憾的结局。其实到这一步,大家适可而止就好了,为什麽你们还要继续深究下去,把他们逼到这个地步?
曾虚白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他想说他们没有想要逼迫任何人,他们只是想要维护一些最基本的价值观念。但是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好像太矫情了。
院长看曾虚白不说话,叹了一口气:把人逼急的後果就是不择手段的报复。上一次的举报没有效果,他们又想出新花样了。
曾虚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抬起头看著院长。
这次的理由更无稽。有人说你是同性恋,而且和多个学生有非正常来往。我知道你学生缘很好,和他们交流得比较多。不过最近你注意一点,不要给别人留下什麽口实。其实单纯传这些闲话还没什麽,时间长了自然就水落石出。但是,比较难办的是,他们说年初自杀的那个学生丁昭和你有关。
听著这些话,曾虚白的血液开始一点、一点变冷,脸上的肌肉也僵硬如冰。
院长看他脸色很差,便开始警示之後的安抚:年轻人就是要多经历点风浪才成熟。不要紧,院里会全力支持你的。到时候学校如果有人来调查丁昭的事情,你就据实告诉他们好了。救不了他不是你的错,你又不是心理医生。哦,对了,我私人的建议,最好还是赶快找个女朋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安顿下来,谁也不好再乱说话了。
曾虚白坐在书房里,一晚上抽了快一包烟。
他虽然对人事斗争从来不感兴趣,但是也知道,在中国,私生活是个可大可小的问题,某些时候,它可以成为彻底毁灭一个人的充足理由;另一些时候,却是无关宏旨的小事。结果如何,一方面看当事人的姿态,另一方面,还要看拥有生杀大权的大人的态度。一般可以接受的姿态是,不管是真的假的,当事人必须要表现得低调、配合,哪怕适当撒撒谎,因为这种姿态表明了你对一些公认的常识的接受,和你对公众及高层的敬畏。相反,桀骜不驯很可能使你成为人民公敌。
这一刻,曾虚白真切地感觉到了恐惧。是的,恐惧,这是在上一次的停课事件中他所没有感受到的。那一次他坚信正义是在他这一面的,而这一次,他无以自明!
他不想被当作邪恶的病毒携带者。但大多数人却仍然会毫不迟疑地将同性恋看成肮脏的疾病,有人甚至直接把它和艾滋病划等号。
他憎恨自己的恐惧,却又无法完全消除它。
但是他不想说谎。说谎不仅是对自己的背叛,更是对那些爱他的和他爱的人的背叛。如果他撒谎,他会觉得无颜面对他们,尤其是,张哲,因为那就等於从根本上抹杀了他在他生命中的意义。他觉得这是一种精神谋杀。
屋子里一片冰冷,只有指间升起的烟雾还带有几分暖意。突然,曾虚白很盼望电话铃能够响起,盼望能听到那远在异国他乡的他的声音。但是,整个晚上,电话都像是死灭的火山一样毫无生气。
很快同事们开始在背後议论这件事。虽然不好意思直接问,但总有人忍不住来旁敲侧击。曾虚白一直保持沈默。但是,他知道,沈默并不能保护他。
终於,校委员会开始正式著手调查丁昭的事情,调查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清楚丁昭的死,是不是因为受到了诱骗和胁迫。矛头被直接指向了曾虚白。
36
其实早上刚通过电话。
张哲在电话里跟他讲伦敦的Kingscross车站,哈里波特就是从这里出发去魔法学校的,讲在公园里喂小松鼠,讲他给曾虚白买了一条苏格兰短裙......
他讲著这些的时候,曾虚白就在电话这头轻轻的笑,就好像他一贯所做的那样。他没有告诉张哲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
但是就在下午参加咨询会之前,曾虚白却忍不住又去拨张哲的手机。那边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告诉他说机主已关机,请他稍後再拨。他知道此时他不会接听,因为他正在由爱丁堡飞往罗马的班机上。一遍一遍按那些熟悉的数字只是某种形式,他需要从这种形式中寻求勇气。
下午即将面临著什麽,曾虚白心里很清楚。鲁迅说他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曾虚白此时想起这句话,只觉得脊背上冷气森森。
解剖旁人的隐私,一向能给看客以充裕的快感,尤其是和性有关的。更何况,这次的事件不但涉及性,还是性关系当中最为尴尬的一种。
可以辩白说我并没有什麽不同,只是所选择伴侣的性别有点特殊吗?没有人会听。因为在审判之前,罪就已经定好了。
在会议室门口,院长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示意他只要好好解释就会没事的。但曾虚白知道,他注定了是会让他失望的。
距上次学生举报老师上课有不当言辞的事件两个月之後,X大又爆出了新话题。那位曾经被当作是独立知识分子代表的曾虚白老师,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者,并被校方怀疑和一名物理系男生的跳楼自杀事件有关。当事人坚持说,他确实是一名同性恋者,也和那名物理系男生丁昭有过邮件联系,讨论过一些心理问题,但是却并没有超出正常师生关系。至於该名教师是不是确实存在有悖师德的行为,校方还在继续审查中。
X大的BBS再次火爆起来。和上次对听课事件的严加限制不同,这次校方并没有制止BBS上对这次事件的讨论。骂的、笑的、捧的、嘲弄的、分析的,一时之间各种观点纷至沓来,还不时有人以知情人的身份爆出小道消息,仿佛一场小型狂欢。
这件事本来是应该在小范围内解决的,因为无论如何当事人的隐私都应该受到保护和尊重。但是现在却以如此迅疾的速度流播了开来,不用想曾虚白也知道是哪些人做的。
曾虚白又开始失眠,整夜和衣仰面躺在床上,疲倦至极却毫无睡意。如此连续两天,整个面颊陷了下去,脖子上的筋都突了出来。
但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每堂课都精心准备,甚至比之前还要认真。旁人踩踏唾弃,自己却不能放弃自己。
曾虚白课堂上的旁听人数激增。有很多人分明只是抱著猎奇的心理,不但不听课,反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曾虚白尽量提高声线,但有时还是压不住那喁喁的噪音。提醒了两次,却一点不见好转。曾虚白低下头,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再扩大点音量的时候,突然一个男生在下面低喊:安静点!别说话了!
众人一愣,教室里出现了一片真空,突然,有人低声说了句什麽,旁边的一群人哄笑了起来,那个被嘲笑的男生立时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握紧了拳头,几乎立刻要爆发出来。
这时候突然站起来一个高个子女生:都他妈给我闭嘴!再说话就滚出去!以後不是我们系的人就别来上我们的课!後边随即有大片学生附和。
那些人一看势头不对,只得闭上了嘴巴。
终於到了下课的时间,曾虚白慢慢把参考书收拾起来,拿起背包往外走。刚要走出教室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後一个声音大声喊:曾老师,我们永远支持你!这个声音使大家都吃了一惊,片刻安静之後,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
曾虚白站住,回头,展开一个微笑,慢慢点了点头,然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怕停得久了,会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
第三天的凌晨,曾虚白终於在倦极之後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中,他发现有人坐在自己床头,他竭力挣扎著看过去,是小雨。
梦魇黑沈沈地压在曾虚白身上。他想呼唤小雨的名字,却什麽也说不出来。想挣扎著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小雨静静地坐在那里,用怜悯的眼神看著徒劳挣扎的曾虚白。过了一会,忽然缓缓向曾虚白伸出一只手来。
小雨,小雨,你是来召唤我的吗......曾虚白在心里默念。拚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一只手臂去回握小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