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21日

关灯
护眼

  但又觉得不出声装傻也不是办法。当初是不知道,现在都知道了,哪怕只是表明一下知道这麽回事,也应该说点什麽。思索再三,最後挑了一句最保险的:原来谢明朗是你舅舅......
  这一下又觉得不对,改口说:表舅?呃,他和潘阿姨不是一个姓。
  意明在开车,目光没转过来,还是看著路:是舅舅。但是他和我妈没血缘关系,我外公是我妈的继父,他是我外公前妻的孩子。
  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来只是想提一下就赶快抽身而退,没想到意明说了这些,感觉上倒像是被拖到更深处了。我嗯了一声,他听了居然笑了:我们家的事情是有点复杂,不过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嗯。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麽,转过脸来:对不起。
  啊?他忽然道歉,吓了我一跳,你干嘛道歉?
  今天在办公室和你扯包的事情,其实是因为看到了那本书。我不希望你把它带进家里,我妈要是看见了会难过。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又觉得忽然提起太突兀了,就一直没说。
  我知道。潘阿姨指给我那张照片的事情我就想到了。我拍拍他的手,不过我真没想到,谢明朗的家人就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这些人都离我远得要命,才兴致勃勃地挖坑追八卦。
  他听完微微笑了一下。在沈默中车又开出去一段,看他表情,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果然在下一个红灯的时候,意明低了低头,然後说:你看了那本传记?觉得怎麽样?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答他。
  目前的状况,就好像忽然插进来一堆人一团事情,都是和他有关的,对他也许很重要,也许只是漠然,但我不得所知。
  但我想他想问的肯定不会是言采,於是说:快看完了。如果我是潘阿姨,也会很不开心。作者太偏袒言采了。
  是啊,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人被定论成一个把伴侣的事业搅得一塌糊涂还若无其事的自私鬼。那些刻薄非难若在明处,那还能算作者没有风度,但她仗著生花笔,都放在暗处,隐晦是隐晦了,效果也更好了。
  据说在他们生前,戴隐芙和舅舅的私交还更好一些。所以当她上门要照片的时候,我妈也很爽快地同意了,照片都是戴隐芙自己去挑的。我觉得这是以怨报德。她总认定舅舅是让言采远离大屏幕的罪魁祸首,毁了他的事业而自己依旧名利双收。第一本传记,总是容易给人留下某种错觉般的权威感的,她就愈发自以为是地竭尽全力把言采描绘成一个人格完美的演员,和自始至终的无辜者。真没辜负第一本传记作者的大好条件。
  意明起先还竭力保持著镇定,说到最後怨气愈盛,怎麽听都是咬牙切齿。
  凡是涉及公众人物,如此各唱一出的场面就从来没有少过。这些年来听过读过的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於是我就很对不起意明又无法抑制地想,谢明朗是你家人,你又是不是爱屋及乌,一味偏袒。但後来想到谢明朗也是我少年时候崇拜的人,这样想低他的自己实在有些龌龊。
  继而想到,只可惜死人从来不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
  小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抹白我舅舅?
  他问了这一句,弄得我赶快抬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情。我在听你说话。
  他看著我,笑了笑:哦。这样。
  这样的口气让我不敢看他,闷闷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知道麽,你刚才在发脾气。言采的传记,你也看过了?
  一点。看得不多,但已经足够。她只管对他顶礼膜拜就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她的义愤填膺建立在什麽立场上。就算舅舅真的如她所说,那家里闭上眼睛往死里护短,是因为我们是他家人,是非不分,也就算了。她是言采什麽人?
  他这根本是在闹别扭了。不愿顺著他的话说,试著拨开话题,只开玩笑说:路人油然而生的正义感发作?
  意明盯著我,我朝他笑一个:你舅舅是什麽人,言采是什麽人,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而且总会有新的传记出来,大浪淘沙,不要为一只偏颇的笔生气。
  意明没有说话,有些烦躁地摇下车窗。我看著他,忍不住说:你一定很喜欢你舅舅。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我:是。他很疼我。当年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时候还难过郁闷了很久。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是同性恋,不可能有小孩,所以对血缘看得很淡。

  正在我想该怎麽回答他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对我一笑:说起来我还是我妈探给舅舅和解的那根树枝......到了,将来再慢慢同你说。
  正听得入神,没想到他这样收尾,目光往车窗外一转,原来是到自家楼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应父母回家住,也没留他,道别之後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背著包上楼了。
  这一晚我把传记看完了。她笔下言采的最後的人生写得出乎意料的得体,怀念有之,不见忧伤,仿佛为他置办了一场永远不会到头的宴会一般。看到最後,我竟也微微感动了。这是偏颇的传记,她写砸了谢明朗,但对於言采,却是个漂亮的收场。这文字,和那些配在里面的照片一样,是看得见感情的。
  传记的最後一句是从言采晚年的一封信里摘下来的,说,我怀念著过去,近於思乡一般。

  6
  原来言采也会怀念过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在想书上的最後一句。
  不知道为什麽,戴隐芙整本书里不遗余力塑造的那个言采,因为这一句话,这段时间来在我眼中几乎已成有实体的形象又莫名翻转了。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老人,正惆怅地回头遥望。我无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怀念什麽。最後一段,戴隐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带著读者回溯言采那灿烂的前半生,最後急转直下,以这句话收尾,以至於让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麽的,所以单独挑出这一句话。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业也是,失去後者更令言采耿耿於怀,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积到晚年,终於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给朋友的书信里记上一笔。是这样吗。
  这样的收尾总是让人禁不住浮想翩翩,戴隐芙不愧是编辑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实,和真实的真实之间,也许天差地别,也明知道那种因文章而起的怜悯和感怀对於死者来说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还是被她的文字和叙述动摇了。
  我再没有主动和意明谈起言采的事,倒是有一天约会,吃到甜点的时候,他莫名来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欢这家店,我小时候他会带我过来,点双份的冰淇淋给我。
  呵,我也喜欢纵容我吃双份零食的亲戚,虽然我妈总是抱怨,但我总是心甘情愿被这样收买。
  抬头看著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欢这家店的缘故,是这麽多年来,厨师想来换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准却始终如一。
  嗯。我忽然想起来那一个晚上他没有说完的故事,觉得此时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就说,对了,你那天晚上说你是父母递出去和解的树枝,怎麽回事?我其实心里一直惦记著。
  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啊。
  怎麽不记得。
  他把手边的盘子推开,往椅子深处一靠,起先有点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拢一样:七岁之前,我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
  这个开头让我心里一沈。果然接下去是:在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妈双双都要出差,最早回来的一个也是半个月之後,我以为要被送到爷爷或是外公家里,正在闹,谁知道来了个陌生人,我妈说是我舅舅,这半个月他带我。
  当时的场面挺好笑的。那时候我爸已经出差了,我妈晚上的飞机,然後忽然来了个人,风尘仆仆,头发老长,身边好大一个箱子,当时只觉得我妈要扔了我,又哭又闹发了好大脾气,怎麽也不敢和他走,我妈就被我闹得都发脾气了,只有舅舅坐在沙发上等我哭得没劲了,他就和我妈说,小鬼他带走了。我当时本来都哭不动了,听到这句话,又给吓哭了。
  我晓得如果我笑出来意明肯定会怨恨我,但还是忍不住,又尽力克制著抿著嘴做认真倾听状,估计样子也很诡异。先笑出来的反而是意明,虽然看来有点窘,但倒是真的很怀念,又接著说:跟他回去没几天,舅舅他们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会待上几个月,我也被带到山上去住。我胆子也大,不认生,每天在房子里外跑来跑去,只乐得有人陪我玩又没人管我。半个月之後我妈说要来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赖了一个礼拜,後来还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後来每过一段时间舅舅就会到我家来吃顿饭什麽的,我大了一点,偶尔说要去他家住个周末,我妈也不反对。
  大概快升初中的时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我是说舅舅和言采的事情。又一两年,我妈那天说漏了嘴,才晓得原来在那天舅舅来接我之前,我们家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什麽往来了。应该是和爷爷奶奶的态度有关,以至於爸妈结婚他也不在,我妈就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微笑著说:幸好有个你。
  你怎麽和我妈说一样的话。他皱起眉头,但最终还是笑了。
  这个口头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一句,想了想,还是问,那言采呢?
  意明脸色顿时就阴沈了,从他刚才一大段话里的态度,我就知道他不太愿意谈起这个人。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屏蔽掉这麽个大活人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脸色缓和些:你想问什麽?
  我也不知道......这是真话。我根本不知道言采对於意明和他家人,是个怎麽样的存在。
  他叹了口气,还是说:我第一次见到舅舅,也就是差不多第一次见到他。不过这个人,我从来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有些惊讶地盯住意明。意明又补充: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他。我小时候有点怕他,因为像一般长辈那样抱一下拍拍我脑袋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做。当然他对我很好,言采对任何人都很好,所以他在圈子里人缘好,大家都愿意袒护他,应该多少出自真心。那本传记你看完了吧,我不知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是还是觉得戴隐芙根本不知道言采是个什麽人,她觉得她在澄清他,保护他,让更多人消除对他的误解,可你要是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过,就知道他根本是个很冷漠的人,冷淡从容地活在固定的空间里,非常有规律而且理智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除非他自己愿意,要不就是舅舅希望他妥协,不然根本没有什麽能动摇他的轨迹。她怎麽会觉得他不去演电影什麽的是因为舅舅,言采这个人,和无辜这个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可惜眼前没有镜子,意明怎麽也不会知道他说起谢明朗时眼中是怎样的崇拜和怀念,这光芒又是如何在谈起言采的一瞬间熄灭。他大概真的不喜欢言采,只是因为对方的人生和谢明朗的紧密相连,他才试著去接受和理解。
  也许意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情绪,有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好吧,我是不喜欢他,我也怕他。唯一一次觉得他可怜,是......
  他却不肯说下去,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总之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言采这个人。
  每个人都告诉我一个不同的言采,而每个人的主观情绪都这麽浓重。我又问:他和你家有来往吗,会不会也和你舅舅一起去你家什麽的?
  没有。他最知道怎麽不让别人和自己尴尬。
  我没有再问下去。
  後来晚了,我们离开餐厅,我决定还是多嘴一句:我看戴隐芙用了很多言采的信件,这些东西在哪里?和你舅舅的照片一样,也是你家收著吗?
  没,那些信是言采去世之後他几个朋友收集了平日间的通信往来,整理好捐的图书馆。我们给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一些他的笔迹,也跟著送去了。

  7
  几周以後我把论文的提纲和成稿的一部分交给老板,请他老人家过目。然後趁著意明出远门,找了言采的几部电影,早中晚期皆有,窝在房间里看了一个周末。看到最後脚步虚软两眼发直,真是悔不当初。
  看完那本传记之後,我陷入了某种空白期,对於言采其人,我想我大致看见了一个轮廓,但依然迷雾重重:戴隐芙写的是广为人知的言采,再加上传记中必然会出现的联想推论,和一些相对罕见的素材,最後给出定论,这是标准的传记写法;意明告诉我的言采,则更私人化,也情绪化。我相信他们笔下口中的言采,至少是此人真实的一部分,但这不等於,我就真的能看得清楚了。
  在看完那些片子後,我觉得元气大伤,谁告诉我要了解一个演员,先去看他的作品。为什麽看来看去,记下来的都是角色,根本不是言采。这些作品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让我对言采的认知更混沌不清了。
  後来有一天去图书馆还书,顺带复印了一些自己需要的参考资料。这天馆里人特别多,常用的复印机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这时正好工作人员过来说在二楼某处还有其他的机器,这就去了楼上。
  这边果然没什麽人。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复印,一边四处张望,赫然发现档案室就在对面。过一阵子就有一两个看来也是读者的人出入,看来也不是想象中那样森严。
  抱著试试的念头,我去按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我问这里是否可以查阅国图馆藏的私人信函,对方看了我一眼,问:你要查谁的?带了证明身份的证件没有?
  填写完申请查阅的单表,又把身份证交去复印,这时查询结果已经出来,馆员问:不可外带,不可复印,只能在小阅览室翻阅。我们还有两个小时下班,你看吗?
  我从没想到会是这麽容易的事情,喜出望外之余,一个劲地点头:看,看,当然看。
  激动得过了头,完全没在意人家莫名其妙看著我,直到被带著坐在椅子上还是晕晕乎乎的,还来不及打量一下这个独立的阅览室,那装著信的文件夹,已经非常有效率地摆在我面前了。
  言采有写信这个习惯是从戴隐芙的那本书里得知的。当时读到这个细节还甚是诧异了一下:这个年头,愿意亲手写信联络感情表达情绪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放到演艺圈里,这个比例想来只会更低。
  那些信已经按照年份归类,又重新整理,夹在厚纸板中便於查阅。言采的字出乎意料的好,信大多是短函,但书面干净工整,看得出是习惯写信的人。
  本人一笔恶书,看到字好的人难免心生羡慕。特别是好字便於阅读,节省时间,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在仔细查阅之前先大概翻了翻,这都是言采中年之後的信,数量不算太多,一个文件盒就够了,收信人就那麽几个,应该是捐出这些书信的人。
  我喜欢读书信,这其中的乐趣远远多於可以一窥写信人当时的心态和翻找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琐事。但是读陈年书信又是考验人的差事:那些人名地名事件因由,对当事人是再熟悉不过,两三句话彼此心领神会,但放到若干年後,外人看来,熟悉一点倒也罢了,不熟悉的,那就是看侦探小说兼之解谜。
  初看言采的信,我乐了,一连几封都是和对方讨论当时在演的新戏,演员如何,导演如何,剧本如何,兴致勃勃的;要是他自己的戏,好像就从来没有见到他满意过,虽然也提,但大多是匆匆一笔带过,看来是对别人来信中礼貌的回复。
  看过传记再来看信,果然省事许多。信中常常见他谈及朋友,措辞都很得体,但亲疏还是一看可知。
  此人是个人精。
  我越看越如此认定。
  当天图书馆闭馆前,正好读到一封提及谢明朗的,还恰好是当年和我看见的那个展览有关。上面写:
  ......吴敏的情况很不好,病情恶化得很快,我去看过他,他自己也不乐观,还竭力在陆修彦面前装出积极的样子。谢明朗前段时间登山摔到了背,伤到筋骨,又不肯停把拍照的事情暂缓(在病情确定後他们请他拍一组照片留念,至今已经两个月)。吴敏的病让他压力很大,情绪也很低落,他又坚持用胶卷,每次都在暗房里坐很久,这让伤势恢复得更慢。我当初应该坚决劝他不要接手......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