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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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明听完我的话转过头来,低头看著我,他眼睛里似乎也在闪著什麽:不要在我面前迷上别的男人啊。

  我大笑,搂住他。

  我们洗了澡,身上似乎都还飘著火锅的味道。意明在睡前抱怨说下次还是要出门吃火锅。我骂他挑剔,他笑笑,没多久睡熟了。我没他喝得多,又因为之前看了片子,洗完澡之後兴奋得很,很晚才睡著。睡著之後不知道多久听见好大一声雷响,接著就听见暴雨倾盆而下,人一下子醒了。正在想怎麽下这麽大的雨,意明忽然坐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这时又一阵雷翻过,闪电的光透过窗帘,划在墙上,一闪而过。意明没说话,还是坐著,我也跟著坐起来,他倒是比我先一步开了灯。我看他冷汗涔涔,顿时就猜出来了,他看著我在忍笑,有点不自在地别开脸,转回来的时候又似乎镇定一点,皱著眉说:我讨厌打雷。

  他这个时候神情别扭得像个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开著灯睡吧。我也不喜欢打雷。

  开灯之後反而睡不著了,看了一会儿他的睡脸,我下床去拿下午买的那本传记,这传记的目录上直截了当写著年份,也很清爽,而那个让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单独的一个章节。

  窗外雷声小了,落在天边,雨声却不止歇,身边的意明睡熟了,呼吸声绵长而均匀;我本来还有一点睡意,看书一目十行,但几页翻过,书上也峰回路转,另一个名字忽然出来,看客如我的确在一瞬间被惊呆了。盯著那张彩照目瞪口呆良久,这些时日来的迷雾也在同一刻豁然散去。

  原来如此。

  怎麽会是谢明朗?

  第二天正好又是学院餐会。当时指点我的几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收敛一下,语调还是在微微颤抖:谢明朗?那个谢明朗?

  这下真的有人笑了:谢明朗。那个谢明朗。据说当时两个人的事情出来满城轰动,但还是被慢慢淡忘了,我们真是善忘的动物啊。

  都这麽多年了,不止一辈人了,谁还会去关注这个。而且当年被关注无非是一方是当红艺人,後来言采不演电影了,舞台的观众圈小,淡出在公众的视线之外,自然就没有波澜了。

  他们说得起劲,我犹在震撼之中。艺人的性取向从来不会令我惊讶,哪怕对象是言采,一个我眼中从来没有年轻过的、名字已经写在过去的书页上的人物。但是另一方是谢明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去看过一个近年来得奖摄影作品的联合影展,其中有一组照片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在一个小房间里,黑漆漆的,放著不知道谁的歌,投影仪则不间断地在幕布上反复投下一系列的照片。当时我刚刚成年,厚著脸皮和朋友两个人进到门口标著此展出有敏感内容,请未成年观众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间里,心里其实不是没有一点隐秘的雀跃和期待的。

  到的时候正好上一轮播完,新一轮正要开始,同伴说如果血淋淋的就赶快出去,於是我们在离门口很近的墙边坐下来。当然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但是因为黑,谁也看不见谁。

  每张照片出来之前都标明了时间,第一张出来的照片就是两个正在热吻中的男人,他们看起来英俊而健康,缠在一起的手臂透出无限的生命力。房间里哗动了一刻,有人退场,但还是不少人留了下来,我听到同伴骇然的抽气声,却没有管她。

  翻过几张照片,出来一张HIV阳性的化验单的特写,大概明白了即将看到的是什麽。果然接下来两个人中的一个明显地衰弱下去,又因为每张照片都间隔一段时间,那衰弱更加明显。

  但是照片的语言一直很平静,忠实地记录著一些琐碎的生活的细节,坐在一起吃饭,开车去医院治疗,打球,和朋友聚会,等等。没有生病的那个是画家,於是镜头也记录下他的情人看著他工作的场面。还有一张一个帮另一个洗澡的,那个时候病人瘦得已经像个鬼,脊背和手臂每一块骨头都突出来,阴森森地嶙峋著,但是他男朋友嘴边却有笑意,一点都看不出阴霾。

  也有裸露的照片,偶尔一两张有著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阴影下异常触目惊心,但坦陈得让人几乎无法正视了,就像在窥探本不应该被展示出来的感情。不记得何时同伴口齿不清地说了句我觉得恶心,先出去透气,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看到最後,上一张还是已经病到一看就无可救药的一个坐在钢琴边上弹琴,下一张忽然就是赤裸的两个人相拥著躺在床上,一个人依然有著漂亮的身体,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肤仿佛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闪闪发亮,另一个,根本就是挂著人皮的骷髅。

  这个场面过於震撼,本来看得还聚精会神的自己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连太阳穴都痛了。我觉得胸闷,恶心,这样的对比太忠实强烈,我从来没有觉得正常的人体会是这麽美丽的存在,我也没办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一边,哪怕是分毫。

  因为不敢看另一侧,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一个,他闭著眼睛,身体很放松,好像睡著了。

  我觉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为从来不知道的感情,还是死亡,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什麽,哭了,以至於最後那几张没有看到,又没有勇气再看一次,一遍结束後慌张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厅里好久都没觉得缓过来。

  後来同伴找到我,也许那一刻我的脸色太吓人了,她握著我的手说不出话来,我也看著她,没办法说话。她看著我,终於说:太可怕了,我们早点离开吧,或者去看点别的。那边有风景照,我们过去看。

  那个时候我却看到有人围在房间的入口的一侧,拿著什麽单子去看。於是我又鼓起勇气走过去,拿起一张,大概地看了一下,原来上面写著这组照片的由来:一对艺术家情侣,其中一个查出HIV後,请他们的摄影家朋友替他们照了一组照片,记录下病著的那个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时间,以及两个人的最後一段时间。整个组照持续了一年多,随著病人的死亡而结束。照片最初只是私人收藏,但几年之後两个人中的另一个身体也不好,在没有经过摄影师同意之前把这组照片寄去了某个摄影大奖的评委会。得奖之後在当事人和摄影师的同意之下,送到艺术馆来展出。

  纸的另一面简单地印著照片中的两个人的生平,并无任何的避讳或是隐瞒,第三个人则是那个摄影师。当时我看见那张面孔时也很诧异,因为总觉得拍这样照片的人应该很年轻,至少不应该年纪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个人鬓角已经白了,眉心微微拧著,很严肃一样。然而这张面孔看著总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面写著,谢明朗。

  我当然看过谢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过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麽样也会看过一两张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丽得近於神,而这种美丽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当我告诉同伴刚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摄影师是谢明朗,她愕然看著我,良久才吐出一句,不可能。

  真的。

  不可能。

  这种争执毫无意义,我也没有坚持下去,只是盯著纸上谢明朗的脸再看了一会儿。很奇怪,大多摄影师对我来说是没有面孔的,但是那一天,我记住了他。

  4
  言采和谢明朗。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对我而言实在有点荒谬感。
  可能是我呆若木鸡久了,听到说笑声的时候还恍惚著:怎麽了,不是这麽吃惊吧?
  我老实认:还是有一点的。
  来来,说说看是怎麽发现的。当年的正统媒体都讳莫如深,花边杂志国图又没有备份,难道你看到了什麽我们不知道的资料?
  那也没有。我偷懒取巧,把言采的那本传记买了,目前只挑了一点看,正好看到这里。
  就有人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言采的崇拜者写的。她年轻的时候和言采在一部戏里合作过,言采不知道给她下了什麽蛊,从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读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写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书看来已经是将近全美了。因为这本书,谢明朗的家人很不开心。
  为什麽?
  谢明朗照片的版权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据说当年是留了遗嘱下来说不能用於商业行为。但你也知道,那是言采的传记嘛,作者和谢家的人又认得,就去要了一些没有发表过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总之和谢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会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是家人,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我苦笑:为什麽每次说一半,难道卖关子就是这麽有趣的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这本书的,我现在说了,等於剧透,不是罪过?
  你说了一半,已经是罪过,不说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一眼,经您这麽欲说还休一番,我已经多少猜到了。传记这个东西,素来是有倾向性的,只是这个作者彻底偏向言采罢了。不过我是不知道当年那段公案啦,这麽说来,是不可能从这本书里看到真相的了?
  不是当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话,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绝对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无奈性偏偏在於,越是知情人,站出来说话的可能性越小,因为他们才真正在乎当事者,不愿意对方因为偏颇有失的言语受到曲解和伤害。所以从传记里,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面的真相,如果其他资料丰富,互相印证补充,幸运的话可以把真相还原到一个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这就已经很好了。
  这段话听得我头晕,我只想告饶:那你究竟是说,言采这本传记,可读性是大,还是小?
  其实我对他究竟是个什麽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对言采的作品和人生轨迹也很熟悉,怎麽也还算是认真的作品吧。传记作者和被记传的人物心意相通,可从来不是传记写作的必备前提。
  最後一句话说都略显刻薄,褒贬之意立现。我听了也只能笑笑:我对他们就更是一无所知了,白纸一张,只能虚心吸收。
  你看过言采的电影没有?
  最近看了一部,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再看几部,我想我也许真的太低估老电影了。
  那本传记我用了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看完,速度之慢虽然让我也汗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近来分神得太厉害,老板对我的进度很不满意,还被专门拎到办公室短谈了一次;去意明家的日子也定了,临时烧香虽说是蠢法子,但还是要用一用,先是打电话回家和父母汇报兼而求救了一番,然後做头发买衣服,中途和意明还见了好几次,他虽然看起来有些惊讶,幸而没有笑话我,总算留了几分颜面。公事私事堆在一起,看闲书当然被暂时抛在一边,只能临睡前翻上个几十页。传记的作者叫戴隐芙,看简介是电视台的编辑,整本书的文笔相当不错,没有很多人物传记那味同嚼蜡的平铺直叙,赞美之词的确俯仰皆是,所幸感情还算真挚,没让人特别反感。
  也顺便找了言采去世之後别人写的纪念文章看,那倒是很热闹,各类文章纷纷出台,不说死人坏话这一点在文艺圈里更是发挥得十足,每一篇都在送给他不同的帽子,同辈人的追怀,後辈人的仰视,种种不缺。言采想来在圈子里人缘不错,不少文章写出来细节纷呈,尽管文笔有高下,但把那些旧事串起来看,倒是依稀能勾勒出一个周旋得滴水不漏的人物。
  不过这些文字说得越是花团锦簇,我越是想起那天餐会上的话,觉得离真正的言采,说不定反而远了。
  当然了,仅仅想靠这些东西去寻找真实,也是痴人说梦。
  去意明家那天正是周末,老板出差去了,我忙里偷闲,一边等他来学校接我一边看书,正看到最後几章,整个基调都哀伤起来。作者比读者先一步哀伤迟暮,真新鲜。
  听到敲门声放下书,打开门,果然是意明。看到彼此的第一眼我们都笑了:他穿得很随意,一看就是小儿子回家,我却郑重其事地穿著裙子还盘了头发。
  我觉得脸上登时热了起来,说:不行,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换一身。这样好像我年纪比你还大了。
  他笑容没忍住:挺好,别换了,我们要快一点走,不然晚了塞车。迟到了我妈又要说我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收拾包,顺手把言采的传记塞进手提包里。意明在身後忽然来了一句:你带这麽大的包?吃个晚饭,弄得好像去加班。
  他这麽一说也是,但我又没有别的包了,说:我今天只有这个包了,要不然等一下绕去我家一下?
  你把文件夹什麽的拿出来,会好一些。
  哪里有什麽文件夹。我抽出书来,对他说:不是文件夹,是正在读的传记,总算抽空要读完了,这包大,合起来看不出装了东西,就这样吧,我已经够紧张了,你不要雪上加霜了。
  他看了看我的包,没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下去:你紧张什麽。这有什麽怕的。
  他越是这麽说,我越是忐忑。我们很少在彼此面前说起家人,所以对意明的父母究竟是什麽人根本没有底。不过事到临头,想也是白想,上了车之後他一直在和我闲扯,终於让我渐渐安定下来,这一路上也很顺利,最初担心的塞车什麽的完全没遇上,开到在城另一头的他家,比预想的还早了二十分锺。
  他家房子大,就两个老人住著,不过看来两个人都能自得其乐,也不显得冷清。我觉得意明和他父亲更亲一些,这让我暗自有些奇怪,因为在一起的时候,他提起母亲的频率要高得多。
  开饭前四个人坐在客厅闲聊,我才知道意明泡得一手好茶。他在我惊讶的注视之下一味不动声色,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後抬眼看了我一眼,还满有点得意的样子,我用脚轻轻踢他一下,他也没作声。
  话题基本上都在意明母亲的控制下进行。我来之前担心他们会问我家里的事情,想到当著陌生人大谈家里的状况曾经让我不寒而栗过,但他们谁也没有问起,一直很轻松地在谈我的研究方向,平时的爱好什麽的,谈著谈著想起来意明提过他父亲退休之前是大学的教授,虽然是纯理科,但却是在剧院和他母亲认得的。我就顺著他们的爱好陪他们聊天,电影戏剧和流行音乐都算是我所学的一部分,果然皆大欢喜。
  後来吃晚饭,气氛也很愉快,他父母都是健谈的人,又绝对不会把话题引到任何可能让人尴尬的点上,不得不服气这就是老人的经验和智慧。说得兴起,真是会忘记正在聊天的人是男朋友的父母。11B9:)授权转载惘然【ann77.xilubbs.com】

  因为气氛如此的轻松,在吃完晚饭收拾好桌子後我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看到客厅钢琴上面放著好些个相架,下意识地凑过去看──都是家人的合照。看到小时候的意明,我不由得笑了。
  过了这麽久,梁叔叔和潘阿姨变化其实不大,这点著实让人羡慕;意明的变化也不大,有几张看来是和亲戚家年龄相近的孩子们一起照的,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
  因为觉得太有趣了,不免仔细地看,潘阿姨看到我在看照片,也走过来,说:这都是家里人的老照片,我也好多年没换过了。
  她又说了一点意明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张照片上:意明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那个人明显不是梁叔叔,我就多看了一眼,那个人三十多岁,眉目间开朗得很,头发眼睛漆黑,就是看五官看不出和他家任何人相似。
  眼熟感莫名袭来,再看一眼,背後一凉,觉得冷汗唰就下来了。偏偏这时候潘阿姨察觉到我正盯著那张照片,瞄了一眼後,很平淡地说:哦,这是意明和他舅舅。

  5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偷偷在看开车的意明,他应该知道,但是我们都没说话。
  我觉得很尴尬,好像未经允许而窥探了身边人的隐私一般。他明知我在查言采的过去也不出声,想来也是为了避免因涉及亲人而产生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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