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下)——阿堵
阿堵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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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轻轻道:“我不该走,不该走……如果我一直陪着你,也许……”哽咽起来。

  丹青慌了,挣扎着起身:“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是我自己不好,我犯糊涂,我跟他赌气,我……”顿住。

  “你终于肯告诉我了。”舒至纯叹道。仿佛怅然若失,又仿佛如释重负。

  “……我听大师兄说,你是……从宫里回来的。”

  “嗯。”

  “他——待你好不好?”

  “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留下?”

  “就因为太好了,所以不能留下。”停一停,问:“哥,做官有意思么?”

  “你不把它当成官来做,就有意思了。”

  丹青笑。哥也开始和自己打机锋了。

  舒至纯沉默一会儿,道:“过两年我入朝,倒要看看他怎么个好法。”

  丹青忽然想:“只怕甩不掉江大少那个拖油瓶。”没敢吱声。

  困极了,舒至纯扶他躺下,看着他合上眼睛,睡熟了,这才回到前厅。

  水墨正说到最后:“……这件事,有些关窍,只有丹青自己知道,咱们也不必再问了。如今只要他好好回来了,往后开开心心的,其他无须计较。就算是个大概,你们也能听出来,此事干系极大。都是自己兄弟,我想不用啰嗦什么吧?”

  舒至纯接过话头:“丹青既然已经回来,东家只怕要把南边的生意重新做起来。如今朝廷有广开边贸的意思,”转头对鹤哥道,“师兄不妨向东家建议,在凉州增设一处分号,也可供你们往来中转。”又对水墨道,“东南海外同样大有可为。”

  “至纯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说出来的,都是方便说的话。”

  水墨放心了。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十一月二十六,真是忙碌、喜庆、热闹而又洋相不断的一天。

  先是大清早去迎亲,留白被一众姑姑婶婶挡在门外,红包递了一个又一个,也应付不来那百般刁难。新郎官还没急呢,新娘子自己受不了了,顶着红盖头从窗户爬了出来。

  上花轿前,新娘子必须哭嫁。江可努力试了好几把,恁是笑岔气,倒把媒婆保姆急得要哭。

  按说新娘子应该由哥哥背到花轿里,江通那小身板,事先又缺乏演练,晃了几步差点把妹妹摔下来。最后只好让跟着去迎亲的舒至纯以哥哥身份把新娘子送进花轿……

  总而言之,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总算出了门,起了轿,拜了堂,进了房。

  这一天,江家老宅从院子到各处厅堂,摆开六十六桌鱼翅海鲜流水席,招待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除了本家亲戚,蓝玄带着下一辈的几个年轻人代表蓝家前来致贺,让江自修和蓝紫喜不自胜。

  水墨丹青师兄弟十个人正好满满当当一大桌子。可惜新郎官不能一直陪着,喝了三杯,就上各桌敬酒去了。

  一时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忽然,在门外迎宾的福伯冲进大堂,一边跑一边冲着首桌的王梓园江自修喊:“老爷,东家,快看!看!是谁回来了……”

  大堂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当先一个,长身玉立,笑意盈盈,定睛看去,不是瘦金是谁?

  ——瘦金的归来,为这场婚礼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第63章

  瘦金归来,如何惊喜,如何激动,如何亲热,不必细表。

  直到婚礼后第三天,江自修才顾得上和王梓园一起,细细询问瘦金这几年的经历。

  又过了两天,派人来请海怀山。却未进厅堂,而是直接到了后花园。江东家就在廊下候着神医先生。

  寒暄几句,边走边聊。

  “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失踪四五年,官府报了身亡的弟子,还能回来。”

  “吉人天相,东家有福。”

  “说起来,又有谁能想到,怀山先生竟然是丹青的亲舅舅。这次多亏了先生援手,真是丹青和我们的福气。”

  “唉,说来惭愧,我这个舅舅实在未尽义务。丹青能得东家和师傅教养成人,才是他的福气造化。海某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转到池塘一侧的水阁前。

  海怀山放眼望去,水阁后边是池塘,前边一片开阔,如果有人接近,老远就能看见。再仔细瞧瞧,水中石块植物和阁楼的格局都颇有玄妙之处。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看海怀山上下打量,江自修谦虚一句:“让先生见笑了。”

  “这房子盖得很高明哪。”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宅子里最新的屋宇,也有一百多年了。”

  两人上了楼。江自修也不关门,窗户随意敞着。八角形的水阁一共四个房间,攒心而建。在其中一间最里边的墙上摸摸,无声无息打开一扇门来。原来水阁轴心处中空,恰好形成一个小小四方屋子。

  海怀山心想,看这意思,是要谈机密中的机密了。心里大概也有数,等着江自修开口。

  “同瘦金那孩子一起回来的,是西蜀羌族首领钳耳。他二人情投意合,这也罢了。不过……”

  这个头起得有点远。好在神医是高人,有的是耐心。

  “把他们找出来,又千里迢迢送到乾城的,是现任益郡太守。”

  “哦?”

  “先生也觉出蹊跷来了?当年向我们宣布死讯的,可不也是益郡太守。”

  海怀山看着江自修。

  “据瘦金说,他最近才知道,当年我们报官寻人,益郡太守府曾经寻到西羌。钳耳用一样东西,换得他们答应隐瞒消息。这样东西,就是……先生曾经提及的乌青草。”

  二人对望半晌。海怀山道:“这么说,瘦金这孩子能回来,是皇帝陛下着意送的一份大礼了。”

  “固然是为了要叫丹青高兴。不光如此,这份诚意和魄力——”

  说着,江自修指指桌上的紫檀包金盒子:“咱们年轻的皇帝陛下,这是要把你我牢牢绑在他的战车上啊。”

  婚礼前夕某个晚上,和东家师傅单独说话的时候,丹青把装着宝印的盒子拿给江自修。

  “东家,这个你收着好不好,我拿着实在太麻烦。”

  江自修打开盒盖,拿出来看一眼,当场震住。王梓园过来瞅瞅,立刻石化。两人都是超级大行家,马上认出是什么东西,动了什么手脚。

  原本想着,逸王把丹青掳走,多半关乎私情,却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话又说回来,已经做了皇帝的逸王又把这方印送给丹青,这私情的分量也够吓人的了。

  江自修捧着皇后宝印,战战兢兢看了一会儿,双手交给王梓园。

  王梓园接过来,翻起印章单看印文。

  “奉天承运,恒寿永昌。”

  这线条,这布局,这气派,这意境……

  ——说是假的也没人信啊。

  小心翼翼的放回盒子里,问道:“丹青,你是为了它……把身子熬成这样?”

  “算是吧。我只有七天时间。”

  王梓园可以体会到外行无法想象的惊心动魄。这样的临仿,把命搭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作为一名近乎狂热的艺术工作者,王梓园一时在艺术和生命之间难以选择。若是换了自己,只怕也一样不要命。丹青能活着回来,实在是上天眷顾。听说还有一幅《四时鸣玉山》,可惜无缘得见。这方印竟然能被丹青带回来——

  自己能亲眼目睹,何其有幸!它代表了江家弟子临仿最高水平,是大夏国临仿史上里程碑啊。

  近乎虔诚的把盒子双手递给江自修:“请东家收起来吧。此物当由我江氏弟子世世代代瞻仰珍藏。”

  对于师傅一眨眼就上纲上线,把自己的私物收归公有,丹青没有任何意见。他的心意自然明白,可是,这个东西真的真的太麻烦了。难得有人肯替自己保管。

  江自修抱着盒子,暗道:这块石头,真是又烫手又暖心哪。

  所以,江自修就把这块石头收在老宅水阁的密室里。

  轻轻摩挲着盒子上富丽堂皇的花纹,江自修叹道:“这位陛下,一向慷慨逼人。”——当日要人去仿画,先不说其他,整箱子金锭抬上来——“叫你毫无退路。”

  海怀山道:“皇帝陛下的秘密,哪是那么容易分享的?若不是有个丹青在里头夹着,咱们这些人,早就黄泉路上作伴了。”

  “丹青虽然放回来了,你看这天罗地网张的,嘿!”江自修一笑。

  海怀山却道:“这位陛下的手段,最善借力起势,顺水推舟。各得其所的事情,算准了你无法拒绝。再说,难得他肯用这份心思。”

  我们都乐意成全丹青。何况这事,互惠互利。

  江自修又叹口气。

  ——整件事如此收场,实在是所有结局中最好的结局。

  想一想,道:“他已经表态了,咱们不拿出点诚意怎么行呢?”

  “不瞒东家,我这个做舅舅的已经表示过了。就看你的了。”

  “怀山先生毕竟是老江湖啊。”

  “东家承让。”

  二人相视一笑。

  江自修接着道:“听瘦金和钳耳说,来前得了蜀州刺史的亲自接见。朝廷向西羌一族承诺‘通道路’,‘传医术’,‘设学堂’,‘应科举’四利,钳耳已经答应了。”

  “这是利国惠民的好事呀。”

  “我猜着,皇帝的意思,大概是想借着西羌立个范本,要彻底解决蜀州各族的问题了。”

  “先皇曾经以霹雳手段,把蜀州各族元老杀了个遍。当年我入蜀寻访丹青一家下落,就觉着表面虽然风平浪静,暗里依旧人心不稳。”

  “新皇一上来,即疏之导之,安之抚之,又有现成的好样本,当能很快奏效。”

  “‘设学堂’之外,还同意‘应科举’,这是真正把各族百姓当成子民看待了。”

  一代明君气象,已经初现。

  二人并肩下楼。不约而同,长叹一声。彼此笑看。

  江自修道:“没准,咱们赶上了好时候呢。”

  “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海怀山笑问。

  江自修仰天打个哈哈:“先生,我是生意人——说到底,你是看病的,我是卖字画的。”

  “不错,我是看病的,你是卖字画的。”

  洪正元年年底。

  由“宝翰堂”起头,京城南曲街十八家老字号联手,将参加本年度“新春赛宝大会”的宝物全部进贡,作为新皇贺年之礼。

  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倒在其次,关键在于,它们代表的是民意,民意啊!来自民间商界的这种完全自发的举动,表达了民众对于皇帝、皇室和朝廷的肯定与信任,充分体现了赵氏家族对大夏国的统治已经深入民心,得到了百姓的衷心拥戴。

  随着织造业泰斗范阳苏家,蜀州贸易大亨利德商行的积极响应,这股声势很快蔓延到整个锦夏商界,也由此开创了锦夏朝商人关心国事朝政,为国分忧,出钱出力的优良传统。

  当然,不仅如此,江家还另外暗中捐献国库黄金十万两,用于国家基本建设。皇帝陛下的回礼,是御笔钦题“宝翰堂”三个字,挂在了江家京城总号的大门上。

  年底了,贺焱拿着户部的账单和哭穷的折子,往弘信宫找承安来了。

  如今三才先生的职务,乃是接替卢恒做了秘书省丞。卢恒自从“麻姑献寿图”一案后,颓唐了很长时间,本来指望承安登基后给自己挪个好地方,谁知到头来才发现新皇对人事动得极为有限。愤而请辞,承安二话不说答应了。转头就把贺焱、李旭、冯止三人放到了秘书省。

  按说秘书省不在三省之列,是个单纯的文书部门。但是架不住皇帝倚靠重视啊。承安水滴石穿般慢慢强化秘书省的作用,到后来干脆把它变成了皇帝专用顾问机构。等贺焱升任右相以后,竟形成了锦夏朝丞相自秘书省出的惯例。

  当然,这些卢恒是没机会看到的。眼下皇帝对卢家的补偿是,借着地方官进京述职的机会,提卢子晗为凉州刺史并赐婚,以长公主下嫁。只等公主守孝期满就完婚。

  卢子晗和赵漪,一个感恩戴德,一个一往情深,也足以相安无事过一辈子了。卢公子这些年在西北,很是下了点功夫,加上他本身颇有才干,凉州刺史的位子,算得实至名归。

  贺焱一路走一路感叹,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掌舵不知风浪险。今年先皇这场厚葬,居然花掉一百万两!边疆还有近二百万军队要养,最近又答应给蜀州少数民族地区修路,各处舶务转运司第一期税收怎的也得三个月后才能收上来……这个年,不好过啊。

  承安看着贺焱呈上来的折子,道:“裁减军队的事,总要过些年,再费钱,也得先养着……何况陆上兵力削减,水师却要扩充,钱一样是省不下来的。”忽然一笑,“眼下这个年,还是过得去的。”说着,把江家送来的清单拿到案上。

  贺焱看得连声啧啧。心想,陛下彩礼去得惊人,对方陪嫁来得更丰厚啊。国舅以江湖人脉相送,国丈搬来金山银山——这门外戚,实在是完美之至,完美之至。

  第64章

  海怀山陪着丹青在乾城住了差不多整整一年。

  当然,除了替宝贝外甥调理身体,神医也没闲着,时不时出门转一转。看不见的成果且不提,看得见的成果是,在雍州境内增开了好几处“素颜堂”分号。

  江家驻京人员早已回转,海西棠就陪着水墨待在京城。他不愿进宫谋职,又懒得打理生意,直接在銎阳最大的药铺“盛和堂”挂个名当坐堂郎中,其余时间全用来陪情人,堪称江家的专职大夫和上门女婿。

  可惜好景不长,朝廷开始贯彻执行当初对蜀州少数民族“四利”的承诺,其中有一条就是“传医术”。瘦金一封信来,水墨一句话,就把西棠公子发配西南蛮荒之地去了。还是江自修体恤年轻人,没过多久,就让水墨去益郡重建蜀州分号,免得相思积怨。瘦金如今是钳耳的全职贤内助,娘家的事可是指望不上他了。

  丹青这一年乖乖待在师傅身边,承欢膝下。

  本来呢,自从听了鹤哥、生宣、玉版对异域风情的生动描述,又看了他们带回来的一些画卷织物、金银雕刻,丹青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过完年,这三人返回西北的时候,恨不得立马跟着他们一起走。舅舅、东家、师傅、师兄一齐板脸,才叫他打消念头。

  生宣安慰他说:“我们这次回去,先到凉州筹备开设分号的事情,一年半载不见得会出关,你跟着也没意思。等你身子全好了,我带你去最好玩的地方。”说着,露出一个古怪的得意表情,“也让你认识认识与众不同的域外美女。”

  鹤哥叫道:“你个不厚道的,死活不让我们说,现在自己忍不住了吧?——丹青啊,你生宣师兄只怕要入赘他邦,往后想多见几面,可就难啰。”

  “哼,我堂堂中土上国,青年才俊,自然只有把异域美女带回来的份。”生宣扬眉傲立。

  送走这三人,丹青舔着脸把各人手里得到的域外礼品全部讨来,摆在自己房间,眼观手摹,描样子,画草稿,几乎废寝忘食。气得海怀山在他饭里下安眠药,迷翻拉倒。

  王梓园自不必说,张开、林下、胡不归三个老头子对这个弟子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先前罗纹在乾城作陪,已经叫他们老怀大慰。但是,罗纹虽然乖巧勤奋,哪里比得上这一个——天资奇高,百变精灵,还肯耐着性子哄老人家开心,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啊。

  张开林下二人对丹青早有授业之恩,胡不归却是首次相见,忙不迭的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都掏了出来。教丹青这样的弟子,最大的乐趣在于教学相长。四个老头子竟有种被丹青激出了艺术生命第二春的感觉。几个人一商量,立德立功,何如立言?藏之名山,传之子孙,名留青史,千古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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