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方才有宫女亲眼看见一道黑影跃入朝阳殿,顾侯爷您包涵些,陛下的安危可容不得半点差池呀!」蒙统领急得涨红了睑。
他是宫中的老人了,顾小侯爷的厉害自然是知道的,然而朝阳殿毕竟不像别的地方,若真让刺客混了进去,岂非就像放了柄匕首在凤帝枕头边吗?于是他暗一咬牙,抱拳道:「顾侯爷,容末将冒犯了。」一挥手,招来手下禁卫,命令道:「给我仔细地搜,一定要把刺客找出来!」
「放肆!本侯面前容得你们撒野?!」顾明非猛然跳前一步,大声喝道。先冲进殿中的两名禁卫被他一手一个扔了出去,跌倒在殿外台阶上。
「小侯爷,您这是干什么呀?蒙统领是奉了陛下旨意的。」览秋急得跺脚。
「大哥那边,我自己去说。」他冷笑一声,朝蒙统领道:「你们谁敢在这朝阳殿放肆,别怪本侯爷不客气了。」
蒙统领又气又急,「顾侯爷,事关陛下安危,您万万不可使性子。」
「使性子又怎样?」他紧抿了唇,怎么也不肯退开。
蒙统领还要再说,却听到不远处一个优雅从容声音淡淡传来。
「顾小侯爷威风够了吗?」墨金的皇袍,并未戴冠,满头乌发只以一支白玉簪绾起,凤逸天远远走来,雍容雅致得如画中人一般。
顾明非心里一惊,漫天气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迎上两步,勉强笑道:「大哥,你不是正和兵部侍郎商议国事吗?」
蒙统领一干人等早已跪了下去,叩头高呼万岁,等凤帝说了平身,才站起来垂手肃立一旁。
「宫里都吵翻天了,还商议什么?」凤逸天瞪了他一眼,责备道:「早听说你骄横跋扈,任性妄为,本以为是旁人夸大了,没想到全没说错,连朕的禁卫你都敢打,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大哥,我知道错了,可他们不该硬闯啊,也不想想朝阳殿是什么地方。」低垂着头,他小声辩驳。
「是朕让他们搜的。有人说,朝阳殿里藏了刺客。」凤逸天抬眸看他,不动声色。
被这么一望,顾明非只觉浑身凉飕飕的,勉强露出笑容。「大哥听谁胡说?我一直待在朝阳殿里,也没见什么刺客。」
「是吗?」淡淡地看他一眼,凤逸天转头对蒙统领道:「既然顾侯爷说朝阳殿里没刺客,那就没有,你们都退下吧。」
「可是……」蒙统预急得汗都飙出来了。
「好了,难道顾侯爷会包庇刺客吗?」挥了挥手,凤逸天示意众人退下。蒙统领纵使不甘心,也不敢多说什么,便和一干禁卫退去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览秋笑着走过来,「陛下,时辰不早了,在朝阳殿里用膳吧?」
「啊?」顾明非一惊,想到偏殿里的凌冕旒,忙道:「大哥那么快就议完事了吗?平时不到月亮上天,可是从不见大哥回来的。」
「难得陪你用膳不好吗?」看了看他,他似笑非笑。
「呃,也不是。」他急得汗都快出来了,硬是堵在门口说:「可我还不饿呢,要不大哥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凤逸天脸色立时沉了下来,推开了他,「怎么,莫非连朕也进不得这朝阳殿了?朕倒要看看,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顾明非这下子也不敢再拦,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殿内,愣了半晌,咬了咬牙,快步跟了进去。
主子们面色不善,做奴才的自然会看睑色,览秋暗自吐着舌头,帮他们关了殿门,便招呼了朝阳殴一干宫侍,跑得远远的了。
凤逸天走进寝殴,只觉得乱七八糟,御榻的被子皱成一团,半个枕头落在地上,茶几上都是蜜饯糕点,瓜子壳堆了一桌。
「明非,你真会享受。」他漫不经心地调侃。
「呃,我这就收拾,这就收拾。」顾明非不禁暗暗叫苦。
大哥向来爱干净,看不得丝毫凌乱,平日圣驾回殿之前,宫女们都会把这些烂摊子收拾好,谁知道今天会被撞个正着呢。
「你慢慢收拾吧,朕去偏殿歇着。」说着,便朝偏殿走了过去。
偏殿?!顾明非大吃一惊,直觉就要伸手去拦,却又着实没有理由,眼看大哥就要掀开帘子走进去了,才大叫一声,「大哥——」
凤逸天回过头来,深滦望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左脚已踏在大理石地面的血痕上。
心知瞒不过他,顾明非垂首低问:「你能不进去吗?」
「凌冕旒在里面?」他的语气极淡。
顾明非目光闪烁,半晌低下头去,却是一声不吭。
一掀帘子,凤逸天抬脚踏了进去,淡淡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躺在偏殿床上的女子已经昏迷过去,奄奄一息的,眼看就要不行了。
没想到她已伤重至此,顾明非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什么,踏前两步就把掌心贴着凌冕旒的后背,将一股真气送了进去。
凤逸天冷冷看着,目光一瞬不瞬,半响忽然咳嗽起来,脸色白得吓人,额角隐隐现出青筋。原来,自己不惜功力尽废,才挽回的他的武功,竟是用来救凌冕旒这个刺客的……
「你怀里的女人,是朝廷通缉的刺客。」他轻轻的说,又咳了几声。
「我知道,但是我还有话问她,大哥你饶她一时好吗?」浑然未觉他异状的顾明非求道。
「你知道她要杀朕吧?」凤逸天不知他心中所想,可单看他一心护着这西巩国公主,心里就大为恼火。
顾明非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上,「大哥,明非当真有话要问凌冕旒,请您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定将她送回大哥手里。」
凤逸天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你这是干什么?」一伸手把人扶了起来,看他一脸坚决,终究是退让了,「也不知道你要问她什么,朕答应你,就给你三天时间。」
「多谢大哥开恩。」顾明非叩下头去,谁知这时眼角忽然掠过一道白光,凌冕旒竟勉力跃起,手中匕首直向凤逸天刺来。
凤逸天猝不及防,身子朝旁微侧,避过她的第一刀,然而第二刀却眼看避不过去。
顾明非惊呼一声,头脑还未反应过来,衣袖已朝凌冕旒刀锋拂去,轻薄的袖子贯注内力,如同缅钢一般,匕首撞在衣袖上,倏然弹了出去,衣袖挥出的劲风笔直撞在她的胸口上。
凌冕旒本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再无余力支撑,鲜血一口一口呕出来,望着他惨然道:「明非哥哥……没想到我竟是死在你的手中……」身子抽搐了下,颓然倒了下去。
「冕旒!」他浑身一颤,一把将她接在怀里,伸手触了触地口鼻,却再没有气息。
顾明非眼前一阵发黑,脑海中一片凌乱,依稀间闪过一个女童的影子,扯着他的衣袖甜甜地叫「明非哥哥」,胸腔真像有什么喷薄而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抱着凌冕旒的尸身,他迳直冲出了朝阳殿。
「找到顾明非了?」凤逸天合上奏摺,淡淡地问。
「还没有。」沈栖桐摇了摇头,「秘营正在全力寻找,但那是顾明非,他如果真的想躲,要找到也不容易。」
「他这几年的确长进了。」他语气很淡。
「顾明非失踪,你不着急吗?」沈栖桐打量着好友,饶有兴味地问。
「号称神鬼莫测的秘营,若是连个人都找不到,朕才真该着急。」他笑了笑,侧头看看沈栖桐,「日隐,你说是不是?」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将顾小侯爷找出来。」被看得背脊一寒,沈栖桐立刻苦着脸接话。
可隔了一会儿,他却又担心地皱眉,「这凌冕旒有些蹊跷,若秘营查得没错,她正是当年永王的女儿,侥幸逃脱后被西巩王收留,现在又扯上顾明非,事情怕是不简单。」
「不外乎有人在暗地里出手,想将九年前的旧事翻出来。」凤逸天冷冷一笑,「那就让他翻吧,能成多大气候呢?」
「我只怕将顾明非搅进局里,平白惹你烦心。」他摇头。
「凤景璇也好,顾明非也好,早已都是局中之人。」凤逸天沉睫,「凌冕旒一死,明非必定伤心得很,你要秘营的人小心留意,不要出什么乱子。」
沈栖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又议起别的事情。
然而到了晚上,秘营却依然没有带回消息,这让凤帝与沈栖桐都十分诧异。要知道,秘营成员都是万中选一的高手,专司消息情报的搜集,要找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是再容易不过,而顾明非失踪不过半日,必定还在辰京附近,却让秘营费尽心机都寻不到他行踪。
沈栖桐眉峰皱得紧紧的,告了声罪便先行离去,凤逸天也不留他,知他觉得脸上无光,定是回秘营亲自主持寻人之事了。
合上手头的奏摺,他觉得头有些晕,用了药后便在榻上躺下,只觉一阵心烦,说不出是着急这是气怒,心神不宁地在榻上翻了个身,知道今晚是肯定睡不着了,索性披衣站了起来,又继续看那些没批完的摺子。
览秋听得殿中动静,轻步走了进来,见他又起身批阅奏摺,忍不住张了张口,然而心知主子的脾气,又不敢多说,只静静为他沏一壶茶,便退到殿外。
凤逸天情绪不好,正烦闷时,忽然闻到淡淡的茶香,正是最喜欢的「紫檀翠漠」,不由得取过杯盏啜了一口,醇澈清逸的味道在齿间晕开,仿佛带着江南的水气,雅致而淡远。
望着怀中一片隐带紫纹的碧绿茶叶,忽然间又想起当年的事。
十二岁的明非刚从沉睡中醒来,什么事都记不得,什么人都不认识,对身边的就像刺猥一样竖起尖剌,谁都不让靠近。
已经忘却了,自己究竟用了多大耐心才让他敞开心门,只记得有一次,那孩子午睡时作了恶梦,竟哭着抓起手边的瓷怀掷出去,正好砸在他头上,记忆中似乎不是很痛,只是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却把那孩子整个吓坏了,从此在他面前乖得像只小兔子。
隔了一年,明非得了机会四处游历,回宫后便带来这紫檀翠漠,说是为从前的事赔罪,然而问他哪里买的,却怎么也不肯说,只是之后每年都会把新茶送进宫里。
「明非——」叹了口气,想想最近这些事,心里着实疲倦,他就着案头闭上眼,浅浅的睡意涌上,思绪也朦胧起来。
模模糊糊间,竟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大哥」,凤逸天身子一颤,蓦然惊醒,却只见朝阳殿里烛火摇曳,一个人都没有。
他眸中光华流转,霍地站了起来,唤道:「览秋,朕要出宫。」
览秋吓了一跳,急忙走近,「陛下,您要去哪?」
「去震远侯府。」
这时天未大亮,东方只隐约露了丝白,雪纷纷扬扬地落着。御辇虽是帘幕厚重,又左右各摆一只暖炉,凤逸天却仍觉手足冰凉,又想到天寒地冻,那人孤身在外,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眉峰更是忍不住拧了起来。
行至宫门,值守的禁卫早已接到旨意,恭然肃手侍立道路两侧,接着又分出十二人,将御辇紧密地护持。
览秋朝那统领点了点头,正要招呼起驾,却忽然听到纷沓的马蹄声,忍不住眉头一皱,斥道:「什么人那么大胆……」刚要说下去,却看见凤帝撩开帘幕,竟从御辇中走了下来,她慌忙取来厚暖的狐裘为他罩上。
远处马鬃飞扬,一匹墨黑骏马扬蹄奔来,映着皑皑雪光,隐约可见马上侧卧一人,苍白的手指紧紧握着马缰,有些不自然的僵硬着,脸却埋在下面看不清晰。
凤逸天睑色一变,快如鬼魅股掠了过去,转瞬便抓住缰绳,那黑马仰头嘶鸣一声,在宫门口停住。
凤逸天内力已失,虽仗着身法控制住马缰,却仍被奔马前冲的力道带出好几步,一阵晕眩一阵冷汗,嘴唇都透了白。
他身法太快,从纵掠出去到拉住马缰,不过瞬间之事,一千禁卫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寒颤,慌忙冲上前去护驾。
「都给朕退下!」他冷斥一句,怔怔望着俯卧马背上的那人,半晌才伸出手去,拨开他额前散落的碎发。
那人似是一颤,缓缓抬起头,年轻飞扬的脸上一片憔悴,紧握马缰的手蓦地松开,无限疲惫地唤了一声,「大哥——」便直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沉入无限的黑暗。
第四章
朝阳殿四角各摆燃了一只暖炉,炭火暖暖的烧,将刺骨的寒意隔在外头。凤逸天亲自替顾明非换下湿衣,又用温水帮他拭了遍身子,这才把他裹进被子里。
探了探他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烧,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紧接着却一阵恼火,堂堂一个朝廷将军、一等侯爷,竟为个女子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简直可恨至极!
然而望着眼前这张憔悴而倔强的脸,一口气偏又憋在心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反倒是心疼得厉害。
「大哥,你在心里骂我了?」不知何时,顾明非睁开了眼,撑起身子坐起来。
「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还怕朕骂吗?」凤逸天毫不客气地说。
顾明非扯了扯嘴角,抬眸望他,缓缓道:「冕旒死了,她救了我,却死在我的手上。」
「当时的情形,你若不护驾,莫非要朕死在她手里?」他蹙眉。
「大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心里难受。」顾明非叹了口气,闷闷道:「你知道吗,凌冕旒的真正身份,竟是永王府的小郡主顾兰织?」
凤逸天心头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明非,这事你不用多想,朕会派人去查。」
沉默半晌,他抬头,「自从十二岁起,明非就跟在大哥身边,但是十二岁前呢?真像您说的,因为意外摔下了马,撞到头后失去记忆了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凤逸天抬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冕旒说我是她哥哥,是永王府的世子。」指尖轻轻颤抖起来,顾明非哑了嗓子,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十二岁前的事全都模糊成一片,有时会忽然梦见火光冲天,到处都是血……」说到后来,语句逐渐凌乱起来,眼神也恍惚得厉害。
凤逸天一皱眉,扳过他的肩,迟疑了片刻,展臂抱住,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什么永王世子,永王府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抚着他的背,语气淡而坚定,「明非,你记着,你是凤朝最尊贵的震远侯,是纵横沙场的大将军,是凤帝最亲近的义弟,明白吗?」
顾明非拽着他的手臂,激烈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恍惚间仿佛回到少年时,每次被太学的师傅罚了,或是练武时受了伤,大哥都是这般温和地圈着他安抚。
「大哥,我觉得害怕,从前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深澡吸了口气,半闭着眼睛,他接着说下去,「听到冕旒提起永王府,我就头痛得像要炸开,好几次告诉自己不要怀疑,不要信她说的,但是偏又想不起自己的父母是谁。」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都是从前的事情,你在执着什么呢?」凤逸天拍着他的背,表情平静。
「十二岁前,我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会待在皇宫?还有我父母是谁,我已经没有丝毫印象了。」他只知道自己是世袭的震远侯,从小父母便亡故,所以被凤帝带到宫中教养,然而这一切,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有许多事情,不记得比记得要幸福得多,你只要明白,再怎么样,朕都不会害你。」
顾明非默然,一抬头,对上大哥的眼睛,墨玉似的瞳眸澄澈而深邃,不知沉着多少东西在里面,让人怎么也看不透彻。
慢慢坐直下身子,他牵动嘴角,「大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凤逸天被问得一怔,忽然自嘲的一笑,「多少人看出来了,就只有你糊涂。」
「什么?」顾明非呆呆的,完全摸不着头绪。
「对你好,自然是喜欢你,想让你一生快活。」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