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这是军令。若是有违,回去以后我一定军法处置!”凤千翔不答,说得越发声色俱厉起来。
“是。属下遵命。”三人见凤千翔神色坚定,也就不敢再追问。
将军美则美矣,但是一旦冷起脸来的样子也挺可怕的。那双素来轻颦浅笑的桃花眸子笼罩着一层严霜的神情,实在是只能用寒彻观者心肺来形容,可比任何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发怒都来得令人畏惧。
“因为。他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已经带了杀气。我总不能让你们陪葬。”见部下都领命告退,凤千翔才松了口气,喃喃道。
今日耶律铁威的眸子杀气大盛,今日就将有所行动,自己倒没什么,但是若是部下撞见必遭灭口,虽然他不一定真会令自己命送西辽皇城之内,但是自己决不能给部下带来一丝一毫的危险。
一只鹞鹰突然飞来停在凤千翔桌上,圆圆的眼睛盯着凤千翔轻轻的“咕”了一声算是招呼,正是扎里特勒驯养的那只“追风”。鹞鹰除了主人,很少和外人亲近,但是追风却一直对凤千翔表现得很亲昵,对偶尔被降格当成传信飞鸽也不在意。
凤千翔轻轻取下绑在鹰腿上的书信,命人端了些鲜肉,挑了些喂给追风。从党项到这里可不轻松,这只灵性鸟儿肯定累饿交加。
果然,追风抖抖翅膀,低头猛啄,若不是凤千翔手撤得快,差点也被啄上一口。
“你呀……”凤千翔微笑摇头,没去理会鸟儿晃晃脑袋无限委屈的“咕咕”声,剔亮灯芯展开书信细细观看。
“凤老弟,你走了也有好几天了,算算时间,你也应该见到那个耶律铁威了。老哥哥们问一声,西辽蛮子有没有给你气受?放心,如果西辽那群兔崽子敢对你摆臭架子,老哥哥们一定饶不了他们。对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设了对付西辽的防线也不告诉老哥哥们,你走的时候我们还在替你担心西辽呢。要不是那勒说出来,我们都还被你蒙在鼓里呢。怎么样?这笔账,你回来一定要算清吧?不陪老哥哥们喝上三天酒,我们可饶不了你哦!另外,老哥哥们要告诉你,别看那勒平时总是
‘该死的汉人’长‘汉人狐狸’短的,但是这些日子,部落里最没精神的就是他了。所以老哥哥们说,最想你的,还是那勒!”
凤千翔眼前浮现出党项兄长们爽朗豪迈的笑脸,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勾。自己和部下们深入西辽虎狼之邦,兄长们一定日夜担心。回去以后倒真要好好感谢他们,虽然并非血亲,但是党项兄长们一直视自己如亲弟般疼爱有加。
那豪勒,果然不愧为党项八部联盟的族长,能看破自己的布置。原来自己倒不是空寄忧思托明月呢,凤千翔心情顿时大好。想起那烈灼,本欲回信告知长老们提防于他,刚提笔写了两行,却又觉不妥。
若是书信落入西辽人之手,打草惊蛇反而不妙,退一步说,即使长老们毫无差池地接到信,他们固然相信自己,但是那烈灼也是他们族人,长老们多半不知如何是好。
当下将那张信笺拿去烛火上烧掉,另写了一份回信。只说自己将尽力促成两国合约,令兄长担心是在惭愧,回返之后一定乖乖谢罪的话。写毕,将信笺束在追风腿上。只等那灵性鸟儿吃饱喝足休息一夜,明日容光焕发地飞回党项。
凤千翔吹熄烛火,便上床安寝,不多时便酣然入眠。
梦境纷乱。
好久没有再梦见那一日的情景了。血溅宫闱,剑光寒凉,父亲临死前扭曲狰狞的面孔,母亲狂笑歇斯底里的欢欣,叔父一击得手惊喜交加的神情,虽然不曾亲见,却总是在午夜梦回之际折磨着他。
父亲被叔父所杀,母亲却死心塌地地爱着叔父,人生的荒谬莫过于此。凤千翔素来不是为达目的踩踏千人尸骨也在所不惜的人,所以,他选择逃避,将自己放逐到天朝最西边的角落,在黄沙碧草中寻求感情的平衡点。
由表象观之,他洞察人心、料事如神、倾倒众生,错是不错,可明丽之下的苍凉,又有谁人知?凤千翔,终究还是红尘众生,一样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血肉凡人。
“上一次梦见他们是很久以前了,难道是因为这一次和皇族接触吗?”梦醒的凤千翔以连自己也听不清的音量喃喃自语道。
披衣而起,却见一人立在桌边。此人身长八尺体型魁伟,但是身着蒙面夜行衣,看不清相貌,但是四目相接,那人一双眸子精光四射,显然内功修为极高。
来得还真快呢。凤千翔也不惊慌,只是淡淡笑道,“如今正值盛夏,阁下身穿如此厚重的夜行衣,难道不觉得酷热难当吗?”
“喂!”那豪勒倏地从梦中惊醒,伸手去额头上一探,一片汗湿,知是自己冷汗涔涔。
天杀的!为什么做梦会梦见那该死的汉人!本来梦见有人要杀他,自己应该高兴的不是吗?但是为什么心却慌了起来,不只是慌,竟然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那汉人真会如梦中一般就此殒命,从此不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就是原先打猎误入狼窝,独自对着七八只狼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害怕!
“真是见鬼了!”那豪勒低咒一声,重新倒回床上,却总也睡不着。梦里那汉人被人一剑削下头颅的模样太过真实,一合上眼,脑海里总会出现那一幕,让他的心一直紧揪着,说不出的惊惧恐慌,脑子里那根弦始终紧绷,不得轻松。
一夜间翻来覆去还是无法入寐,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那豪勒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勉强休息了一下。
日间他却还是惴惴不安,总是提不起精神来。虽然明白“那汉人比狐狸还狡猾,没这么容易死的”,何况“只是做梦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也对自己说过好几遍了,但就是放不下心。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午间八部族人聚餐的时候,扎里特勒乐颠颠地跑来了。他一路跑一路嚷嚷,“那勒,凤老弟来信了!”
“那该死的汉人说些什么?”那豪勒以自己都没想到的快速一把抢过扎里特勒握在手心里的布条,虎目圆睁,先扫了一遍确定那汉人没事之后,才去注意他写了些什么。
“那勒,你平常总是找凤老弟的麻烦,我看最担心他的还是你嘛!”被那豪勒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吓了一跳,扎里特勒撇撇嘴,闲闲地逗他。
那豪勒嘴硬地反驳,“老子只是怕你们又被那汉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眼见信里只写了些和议、回来一定向兄长们赔罪的废话,却没一句话提及自己,不由得泄气起来。
慢着,我干嘛希望那该死的汉人在信里提到我?那豪勒不明所以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是不是撞邪了!
七部长老们相视而笑,那勒这家伙,死要面子的德行倒是一点没变,瞧他魂不守舍,明明就是挂念凤老弟,偏偏嘴又犟,硬撑着不肯承认。
西辽,上京。
此刻,凤千翔,正被那豪勒视作自己一连串反常行为罪魁祸首的凤千翔,正和西辽宰相萧渊在西辽宰相府第里烹茶聊天,萧卫和乔装的耶律铁威一坐一站作陪。
“凤将军,今日老朽冒昧请您过府叙话,只是仰慕您才情学识私下聊聊,请莫见笑。”萧渊长者之风满满地笑道。
凤千翔也笑,风姿优雅不凡:“宰相大人您言重了。既是私事闲聊,那末将就依您所言,不谈国事。”
萧渊眼中有丝反悔闪过,被凤千翔抓了个正着。原来如此,西辽还是不放弃得地之希望。
已然知晓萧渊之意,凤千翔还是装作不知,只拣些趣闻轶事谈谈说说。萧渊边听边笑,边赞美凤千翔的广博见闻。
“凤将军,老朽收藏了几幅书画佳作,不知您有没有兴趣见识一下?”一挥手,萧渊命下人送了几捆卷轴上来。
昨夜陛下从凤千翔初回来,便命自己不再遮掩,须得明了地招揽与他。原本想从国势强弱着手,却被他轻巧绕过。自己也只好出这权宜之计了。
凤千翔点头称是,见萧渊的视线直对上耶律铁威的眸子,似是在无声地商讨某事。当下便暗自警醒,提醒自己务必谨慎,言语处事之间须得小心,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凤将军,您看这幅‘寒鸦’如何?”
“枯枝遒劲,寒鸦则形神兼备。确是上上之作。”
“那这一幅‘凤凰展翅’又如何?”
“也很不错。笔法繁复而不散漫,凝神内敛,足见画者功力不俗。”
“凤将军果然好眼力。”萧渊捻须笑道,“所谓‘画中境,人间界’,不知凤将军您听过吗?您看这傲翼凤凰也当立身于梧桐仙木之上。这寒鸦的住所破败废弃,此等荒枝朽木,又岂是足以栖鸾凤之地?”
原来是想招揽我。凤千翔悄悄松了口气,纤长玉指点上另一幅画。“萧大人果然字字珠玑。以此说来,您看这‘猛虎图’,与虎谋皮,一样也非智者之所为,不知末将所说可有错处?”
“话是不错。可是……”
“当啷”一声,萧渊的“可是”还未出口,凤千翔袖子一扫,“不小心”地将桌上茶盏打翻在地,摔得粉碎。
“实在抱歉。”凤千翔眉头微蹙,“末将无心之失,万望萧大人恕罪。”实在是一副无可挑剔的谢罪神情。
萧渊能说什么?当下只有硬生生咽下话头,挥挥手命下人收拾残局。
凤千翔念头转得奇快无比。在上京已经住了一段时间,耶律铁威一直乔装成侍卫试探自己,不肯以皇帝身份接见。虽说半月之后就能正式接洽,但今早自己已经接到邸报,西辽已于两国边境增兵。半月之后是否真有和议相当可疑,在此情景下,孤身深入敌营腹地,实在是不宜太过持久。迟则生变、夜长梦多的道理,实在是不可轻忽。
自己倒也罢了,但是随行的三名部下,十五名士兵,决不能让他们出事!丹凤眸子烟波流转,在萧卫和耶律铁威之处扫来扫去,瞄到耶律铁威的佩刀,当下心底一亮,已打定了主意。
与其被动等待,倒不如主动出击,逼其现身。
“好刀。”状似脱口而出地,凤千翔赞道。
原本见凤千翔注意到耶律铁威,萧卫神色微露不安,萧渊目中闪过猜疑,面上表情却丝毫不乱。听得凤千翔这一句,两人倒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萧渊笑道,“凤将军果然是识宝刀的行家,不愧是名将。”
“可以烦请阁下让凤某见识一下此刀吗?”凤千翔巧笑倩兮地发问。桃花眸子里满是恳求,本来就让人难以拒绝。何况此刻耶律铁威的身份仅仅是一名区区侍卫,也无权驳回,当下不动声色地接下佩刀递过去。
凤千翔微笑接过,青葱玉手映衬着湛黑刀鞘,说不出的好看。他缓缓拔刀出鞘,只听刀身隐隐嘶鸣宛若龙吟,更赞了一句,“果真好刀。”
涉及耶律铁威,萧卫和萧渊都不敢贸然多言,一时之间便只听得凤千翔的声音。
“如凤某所说不错,此刀长三尺六寸,用上等百炼精铁打造而成,吹毛断发,锋利无匹。”见耶律铁威眸中微露赞许,凤千翔知自己所说不错,桃花眸子微微眯了起来,将佩刀还给耶律铁威,叹气道,“只可惜血腥气太重。”
耶律铁威一言不发地接过佩刀挂回腰间,依旧是面无表情。
“凤将军……”萧卫看出耶律铁威心情不悦,来打圆场。
“说起刀,凤某倒是想起一个典故来。不知两位萧大人可有兴趣?”凤千翔自己话锋一转,往个轻松的方向走。
“老朽愿闻其详。”萧渊笑着捻捻胡须。
“请凤将军赐教。”萧卫微笑道。凤千翔每次讲的都是些趣闻轶事,他听来很是开心。
“汉朝的时候曾有一位丞相姓曹名操,官封魏王,也就是日后的魏武帝。有一次,他要接见匈奴的使臣,自认为形貌丑陋,不足以雄震远国,便让须长四尺相貌威严的崔琰代替自己,他本人则冒充侍卫,佩刀站在坐榻旁。接见结束后曹操派间谍询问匈奴的使臣‘魏王何如?’那名使者回答说‘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实乃英雄也’。”
凤千翔的眼波在一边双目微瞪的二萧之间流转,“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魏王声望很高,非同凡响,可是站在坐榻旁那个握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二萧脸色立变,加上耶律铁威眸中的杀气,凤千翔情知自己已经达到目的,当即起身告辞。
“看来缓兵之计不奏效,凤千翔已经识破了。”那白衣身影一出眼帘之外,耶律铁威便不再掩饰,冷冷道。“萧渊,你今夜去告知他,朕明早接见南朝使臣。”
目光落在凤千翔离去方向,狠意无限,此等人才,如不为我所用,则势必杀之!“萧卫,通知‘墨狼’和‘黑鹰’在他归国途中下手,一个不留。同时,传令‘红豹’,带其余七色精锐出击,七日后诛杀党项一族全部头领,不得有误!”
七色精锐,红、黑、墨、金、紫、白、青,是耶律铁威命人暗中训练的七名绝顶杀手,专门用以执行台面之下的刺杀行动,七人都只有代号,如果不算“泛舟山庄”遍布天下的眼线之一和“泛舟山庄”那名手腕高超的少住的话,七色精锐的真实身份只有二萧和耶律铁威知晓。
次日,耶律铁威便端坐朝堂之上,正式以西辽皇帝的身份接见天朝使臣凤千翔,言语之间仍然坚持得地则两国欢好可久。
凤千翔心下无奈,脸上表情仍是淡然笑道,“微臣入辽之前,我朝陛下曾派人送来书信。说及六嵬山一事。陛下说‘西辽欲得地,天朝又岂肯失地?既然北朝以得地为荣,南朝就不以失地为辱?兄弟之国岂可使一荣一辱?朕没忘秦川故地,却也没求得此地,正是基于玄岭之盟,为西辽兄弟之邦着想。’耶率陛下,我朝天子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为何您还苦苦相逼?”
八百里秦川,曾是天朝最为富庶的土地之一,为天朝开国皇帝圣武帝所打下。天朝第四代皇帝昏庸无能,导致此地为东丹所夺。其后西辽灭东丹,秦川之地也就成为西辽疆土。西辽举国游牧,所需之粮食等物皆仰仗八百里秦川出产,但仍有不足,还须每年向天朝购入不少所需物资。
若是依凤千翔所言,若要六嵬山则须以秦川之地交换。六嵬山区区六十里,山势险峻,拿来交换秦川实在是西辽的一大损失。
耶律铁威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再次称病不见,却是真正回了皇宫休息,几日里都不肯再见天朝使臣。
凤千翔无法再行和议,正苦想计策之际,却接到天朝睿宗的圣旨,称凤千翔武将之身不宜行文臣之事,为免与西辽皇帝折冲樽俎有损天超国威,召之回驻地,改派太子常羲出使。
在上京多逗留了数日,和天朝太子常羲办理了交接国书印信的手续之后,凤千翔便启程回驻地,耶律铁威派了萧卫相送。
凤千翔在饯行宴上对着萧卫说道,“萧大人,那日凤某的典故其实还有下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