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盯着那个鬼头,我没有说话。
慕容左慈轻叹一声:“当初在蓝萍渡,你曾绘了一张这样的图案给我!便是瞧见他的脊背了吧?”
我依然无语,双眼却如同橛子般戳在那个图案上。
慕容左慈顿了顿,再次说道:“当时我只觉得蹊跷,图形的排列,像是某种符纹,但当时却是我平生所未见的!”
我慢慢将目光移向慕容左慈:“当时?那么哥…….你现在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了?”
慕容左慈点头:“此次去往苗疆,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一本古籍,上面记载着一些失传的傀儡咒!这个符命唤‘千鬼百字抄’,据说是集阴司千鬼之阴力结成。人死之后,魂飞魄散,肉身便渐渐腐朽。而这个咒,却能将飞散的魂魄重新强行地收罗于以死之人的体内!但魂魄离体,肉身便已死亡。纵使强行收回,也不能重新与身体经脉建立起联系。说白了,那个肉身,不过是个盛放魂魄的容器而已!”
我抿抿干涩的唇,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活……死人?”
慕容左慈点头:“灵魂再次入体之后,被施咒人的身上,便会呈现出这样一个鬼头的标记!身体虽能活动,但经脉不通,气血已断。说不得会慢慢的腐败下去,到最后,只剩得一副白骨!”
我想了想:“照你说,被施咒之人,便就应该没有心跳,身体冰冷,如一个死人一般?”
慕容左慈看看我,然后一指封若柏:“见了他这个模样,木然你还不明白?”
低下头,看向封若柏,忽然发现自己的身躯正在剧烈地颤抖。
我紧紧咬着唇,一丝咸味在口中渐渐变得浓郁。
慕容左慈突然停下来,一把将我拉住:“木然,怎么……身子抖得这么厉害?”
我猛然抬头,下意识地颤抖着挣开他。
慕容左慈诧异地盯着我:“脸色……怎么这样吓人?血……唇上……出血了!”
抬起袖,在唇上擦了擦,褐黄色的衣襟上,留下一抹鲜红颜色。
我抬起袖,冲慕容左慈晃了晃:“被施咒之人,也不会这样流血了吧?”
慕容左慈皱皱眉:“气血不通,便会渐渐凝固!自然不能流血……木然,你怎么了?问这些奇怪的话?”
我扶了扶额头,努力定了定神。然后转向慕容左慈,努力地让自己发出微笑:“哥……我……没事的!真的,只是有些累!……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慕容左慈点头:“你说!”
我踉跄的站起身,指了指洞外的一片夜色:“南营……苏菲那边,还在等着我的消息,蚩尤部今晚可能会偷袭!我……不能回去通信了,你能不能帮我?”
慕容左慈一皱眉:“你要我去传信,可是你……”
“我能够照顾自己!”我将话抢回,“事关重大,三千人的性命。儿戏不得!当我……求你!”
慕容左慈看着我,忽然轻叹一声:“不知将这些说出究竟是对是错。看来对你的打击似乎超出了我的想象!”
说着一击手:“也好,你在这里慢慢静养,我这就去南营!”
我冲他点头,尽管周遭异常寒冷,却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微笑,便这样站立着,一直看着慕容左慈走出山洞。
然后,颤抖的双腿再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慕容消失在夜色中的那一刹那,陶木然终于颓然栽倒在地上。
76
夜色正浓,石洞内一灯如豆,将昏黄的光不均匀地撒在石壁之上,岩石凹凸处一块一块的黑色斑驳,一下一下地晃动。
我仰躺在地上,将目光硬生生地戳在洞顶的石壁上,只感觉自己的呼吸愈发地混浊起来。初冬的天气已经很凉,冷气自后背一点一点地爬到了身上,浑身抖得厉害。
慕容左慈离去的时候,眼光已经闪出明显的猜疑。
苦笑,虽然刚才在竭尽全力掩饰着心中的想法,不过看来不甚成功!
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一年前,问出这个问题,一定会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这算是什么问题。
而此时此景,封若柏便在一旁躺着,他的背后,有一个鬼头标记,那是一个叫做“千鬼百字抄”的符咒,代表着他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而仅仅是一个会动的僵尸傀儡而已。
那么我呢?陶木然呢?
背上的符咒是不会错的,那表明我也同封若柏一样,被人施过那个可怕的符咒,也是……一尊活跳尸吗?
虽然于细节处有些差异。比如陶木然的身体是温的,血可以流动,也可以呼吸或者思考某些事情。但背后的鬼头标记如嗜骨之蛆,它究竟标榜着什么?
各宗的影像在脑中混杂着,那些属于我的或者不属于我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地在旋转。
离落,京都,皇城,高耸入云的瑞麟殿,长袍大袖的翔龙卫,浴血而战的大将军,龙袍加身的皇帝,以及那些不堪入目的交媾,惨烈至极的搏杀,尸如山,血如海。红衣女子十指芊芊,捻起三寸三分长的金针,然后……将其刺入我的眸子之中。白衣如雪的大祭司,安详地躺在金雕玉镂的床上,眉如黛,目如星,青丝披散在枕边。
一点朱色血泪,自左眼慢慢地溢出来,过腮,致颈,然后滴落在床帐上。
开始了?那么……便开始吧!
头颅……仿佛在下一秒便要炸开一般,身子不知是下坠还是在漂浮,总之没有一点依靠,只觉得眼前的光芒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全然被黑暗吞噬。
已经……好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梦魇了吧?
唯这次,心中却不再有像往常那样的彷徨和恐惧,取而代之,一种莫名的安详和超脱,无嗔念,无牵绊……
“木然,木然!”
被人剧烈地推动着,我皱起眉,慵懒地张开眼睛。
慕容左慈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眉头紧皱,额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哥……你……回来啦?”
转头望去,阳光顺着洞口撒射进来。
摸摸头:“我……好像睡着了?”
慕容左慈皱眉道:“怎么睡在地上?会着凉的!”
我苦笑:“不碍事,哥也别将我当小孩子了,我现在可是很坚强呢!”
纵使……不愿坚强,又有什么法子?
忽然想道什么:“哥……南营那边,可曾通知到了?”
慕容左慈笑了笑:“有我安排着,放心便是!”
……是哈?哥总是让人很放心的,但有些事……陶木然没有勇气说,怪我执拗也好,优柔也罢,若是沉浸在这种放心之中,怕是再回不到过去……
“蚩尤部可曾偷袭?”
“没有!而且南营又来了援军了!何居锡先生带瑞麟营一千兵马报道,军中给养,已经不愁!”
我皱眉:“这个何先生真是,我在时,苦等他不来,这刚离开两天,他倒来了!”
慕容左慈笑了笑:“等见了面再怪他吧!我还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呃……哪个?”我四周张望着。
“往哪看?这里!”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我回头,不由得惊住。
“兀突骨族长!”
兀突骨抱着肩,靠在石壁上,正玩味地看着我与慕容左慈,嘴角挂着轻佻的笑容。然后吹了一声口哨:“这样的场景,当真温情地很呢!”
我一愣,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正倒在慕容左慈怀中。脸上不由一阵火热,慌忙忙站起,整了整衣衫。
“族长怎么到了这里?”
兀突骨眼睛朝着慕容左慈一瞥:“师兄大人相请,我这个做师弟的怎能不到?话说陶将军,你倒是命大的很,昨儿个还被大祭司给劫了去,现在便可以这般地与人亲亲我我了,你可知道,能自那个老头子手中逃开的人,还没有过先例哩!”
我皱眉,这个兀突骨说话,当真过于轻佻浮躁!心中一怒,张口说道:“族长抬爱了,看来今天心情倒是好了起来,昨天临别之时还心事重重,看来那一时的冲动之举,可是被人原谅了?”
陶木然不是一个揭人伤疤的人,但这个族长似乎忒没有正形!
兀突骨果然皱皱眉:“任重道远,任重道远!”
慕容左慈笑了笑,然后转向我:“兀突骨是家师的关门弟子!在中土有个名号,叫做吴邈!”
我听了,不由瞪大眼睛:“画圣吴邈?”
慕容左慈点头,我转头瞪向旁边的族长大人。看他的眉毛恨不能飞出来!
“当年一张《洛水初雪》图,曾使得前朝‘画魂’张子勉神魂颠倒,郁郁三月而终!那年……你几岁?”
兀突骨甩甩头:“八年前刚出苗疆,一十五岁!”
我闭上眼睛,深深叹气。张子勉先生,似乎死得过于冤枉。
……
77
慕容左慈在一旁笑道:“还是不要回顾过去的事情,先处理好眼下的危机才好!”
兀突骨看了他一眼:“师兄啊,别老是说些杀风景的话,你没看陶将军的眼神,崇拜我到不行呢!”
我……呸!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崇拜你?
低下头,努力平稳了心绪,抬头说道:“族长的身份,着实让木然吃惊不小,不过说道崇拜……我们还是说眼前的事情吧!”
兀突骨一张俊脸瞬时垮了下来:“陶将军说话,杀人不见血,我算是领教!也罢!”
说着,他摆摆手:“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回凤城吧!这次不会有祭坛的人对你们不利了!”
我回头看了看床上躺的封若柏:“哥,封若柏他……怎样处理?”
封若柏皱皱眉:“摄魂香的控制,倒是可以消除。但复活是万万不能的!最终也不过是个活死人,也许多年后,肉体腐烂,白骨化灰,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一句话说得我脊柱一阵阵的酥麻,定了定神:“不可以……帮他超度一二,让他魂灵可轮回六道,重新超生?”
慕容左慈苦笑道:“本来身死,神必灭,六道轮回之说,谁都不曾见过,木然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况且他这个样子,未尝不是好事!神未灭,解了摄魂香恢复清明,若是妥善保管好肉身,某种意义上讲,那比常人还要活的长些!说不定将来修炼得体,羽化飞升了也说不定!”
我听得一愣一愣,眨着眼睛努力抓住重点:“那么,你现在便帮他解了摄魂香吧!”
慕容左慈还没答话,一边上兀突骨忽然扑哧一笑:“陶将军啊,不是我说你!既是想学玄术,至少要做一番考察吧?摄魂香虽然名字有个‘香’字,却与庙堂中的檀香风马牛不相及的好不好?修此巫蛊之人,大乘者通体散发奇异香味,是为‘主香’,被此人施咒者,神魂颠倒,心智受禁锢,且身上也散发着同样香味,是为‘从香’。若是要解了这‘从香’,必要这‘主香’亲力施为,或者干脆一刀杀了‘主香’方能摆脱摄魂的。”
我转头看着慕容左慈,见他轻轻颔首表示同意。然后低头想了想,抬头道:“这……‘主香’,便是那个焱部大祭司了吧?”
慕容左慈点头:“木然,你可知道,我游历庙疆,有为何来到了这大苍山中?”
我愣了一下:“不是苏菲给你传的音讯,说我们要来大苍山荡寇?”
说着,偷偷看了兀突骨一眼,却见他在旁边笑咪咪地立着,“荡寇”二字,仿佛不是说他一般!
慕容左慈笑道:“接到他的传书之前,我已经向着这边在赶了!苗疆之行,虽有很大的曲折,但也收获不小。第一,机缘巧合之下,我算是突破了太虚境,进入元婴境,虽然只是初入门,却解了天魂散乱之危!”
我听了,喜道:“难怪见到哥以后,不见你沉睡了,原来已经进了半神之境!”
慕容左慈苦笑:“半神?差得还远!原以为进了元婴境,便算大乘了,却不想此境浩如烟海,每走一步俱要以往百倍的艰辛!这个不提也罢!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事!木然,你可记得当初我去往苗疆是什么目的?”
我皱皱眉:“不是去寻那个离落朝的冶帝殷匡?”
说着,不禁浑身一震,抬头看向慕容左慈:“难道……哥你找到他了?”
慕容左慈笑着点点头:“算是吧!不过虽寻得了他的下落,却未曾见面!你道这个冶帝是谁?应该有耳闻的!”
我茫然地眨眨眼:“我……有过耳闻吗?”
苗人当中,除了焱部一脉,我又听说过谁?
转了转眼珠儿,忽然一个人物浮上脑海。深吸一口气,冷气入胸,我呆愣地看着慕容左慈:“苗……王?”
慕容左慈笑了,点头道:“当然皇城兵谏,冶帝流落苗疆,她母亲本就是苗疆蚩尤部圣女,在族中威望甚高!此一去,铲平异己自不在话下,更可贵。冶帝竟在短短几年之间,将苗疆千里之土收于旗下,当真为不世之才!”
听着慕容左慈的介绍,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憋闷,浓浓的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却不好发作,便试着将话题移开。
“那么,哥你又怎么到了大苍山的?”
慕容左慈皱眉道:“不过我到之时,冶帝早已离开了,我见到了只是蚩尤部的左护法代管银坑山!据说苗王离开之时,将苗疆事宜交给左右护法。却不知怎的,两护法意见发生分歧,右护法金环三杰于半年前帅兵离开了银坑山,驻扎在苗疆境内的大苍山中。而后我便赶往大苍山,来到二十万苗兵驻扎之所。却发现这些苗兵正跃跃欲试地准备巡山北上!我心中不禁好奇,更奇的是,待见到金环三杰,竟发现他竟然中了摄魂香之咒,变成了一个‘从香’!须知,他手上有大半苗族兵马,若是北侵,怕是中土再无宁日。奈何金环三杰为人所制,二十万兵马已蠢蠢欲动,而先锋营早就发出去了!无奈之下,我暗随先锋营而至,寻找‘主香’便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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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兀突骨轻咳了一声:“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讲可好?”
说着,他走近慕容左慈,抬手搭在他的肩上:“苗族焱部,为苗疆三大部族之一,百年来传承不息,到了上一代,族长膝下一子一女,一胞所生,你们中土叫做龙凤胎的!儿子名唤兀突骨!”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便是我,女儿……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尼尔玛!出生伊始,便被焱部族人奉为圣女。四年前,蚩尤部苗王率兵攻打苗疆凤城,凤城陷落,上代族长率族中残存族民逃进大苍山,一路北上来到定州境内,在这里重建凤城,焱部得以一息尚存。两年前,上代族长病入膏肓,急召游历于中土的儿子兀突骨回族接任族长。”
我皱了皱眉,看着兀突骨的表情,平淡地如一湾水一般,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当年一战,焱部几乎灭族,应该相当惨烈吧?却为何不见他有一丝的神伤?
“我回到凤城,上代族长已死,糊里糊涂的便坐在了这族长的位置上。恍惚间过了一年,但半年前,族中祭坛中一直闭着关的大祭司烈吉突然出关,却带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族中圣物失踪!你知道的,焱部一直标榜着自己为昔日凤族遗脉,那么这凤族留下来的宝贝‘凤凰涅磐’可至关重要!‘凤凰涅磐’共分三件,盔头、甲胄、面具!其中盔甲早已流落到中土封家,焱部保存的,唯有这‘重生’面具!”
我听了,暗暗点头。同样的事情,封季礼曾也跟我说过。
“圣物丢失,族中必然大乱,尼尔玛便率人下山寻找圣物!在宁次城跟你有过几次接触,这个你是明白的!而我当时留守在凤城中,不到半月的工夫,大苍山中竟然出现了一批人马,人数由三万之数!瞧着旗号,似乎是蚩尤部的,凤城之中一片哗然!但那个大祭司却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那些人马是他召唤过来助我焱部抵御外敌,夺回圣物的!还说不出两月,定州宁次城方向必然发来大兵,以剿灭我焱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