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晓渠
晓渠  发于:2009年0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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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学最后几句话颇藏深意,仰恩听了表面仍旧保持平静,脑子里却飞快地旋转,衡量着他说此话的原因,很快想到了下午给人撞伤一事。他再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崇学,他背手而立,并没有看自己,仰恩越发觉得这个人真有些高深莫测。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尚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崇学的时候,说他笑起来象麒麟的家伙,可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他笑过呢!
看什么呢?崇学大概用余光感到了他的注视和打量,冷不丁儿地问了一句,倒吓了仰恩一跳,脸也腾地红了起来。
太冷了!我得......回去了......他支吾着说。
嗯,去吧!崇学淡淡应了一句,见仰恩似乎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的背影,久久没动。然后,他叹了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结成乳白色的雾。他自然不能跟仰恩说,下午那个撞进他怀里的小叫花子,本来可能揣着一把刀,无论如何也要大伤他一下,而幕后指使的人正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丁崇学也很为难,母亲的思想越来越疯颠,十分难以控制。以前他说,她还能听进去一点,如今她变得执拗并且极端,竟然觉得尚文和仰恩这次一起出去,将来回来就能一起接收原家的一切。尚文她大约还能接受,只是这仰恩一个外姓人,怎么能跟原家大少爷一样的待遇呢?难道五份儿上没有儿女,就把娘家弟弟拽进来分原家的钱?想都别想。为了阻止仰恩出国,她竟然买凶去伤仰恩,幸亏崇学发觉了,找人解决,怎知下面的人也没交代清楚,加上估计那小叫花子大概也收了母亲的钱,不敢一点事都不办,索性扔了刀子,死命撞他一下,也好两头交差。他本来有些担心,但见仰恩行动自如,似乎伤得不重,倒是松了口气。他心里清楚,母亲的偏执日益严重,将来总有惹大祸的一天,只怕肖仰思表面上云淡风清,骨子里却一笔一笔地记着,寻个机会报复,这到那个地步,母亲又哪是她的对手。即使错在先,她也是生自己的娘,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还不得保着她的吗?这么想着,崇学都觉得头疼。有时候,对付女人简直比治理千军,复杂困难得多了。
一九三一年三月,丁崇学护送原尚文和肖仰恩去天津。车子驶出山海关的时候正是黎明,仰恩向窗外望去,平原大川,壮阔山河,即将从此消失于他的生命,那是他和出生成长的东北,唯一的一次话别,今生,再没能踏上那片白山黑水。
他们在天津停了一天,住在利顺德饭店,第二天一大早才动身去码头。正赶上大风天,临行前,衣衫给大风撕扯不停。崇学和尚文短暂而有力地抱了彼此一下,在耳边低语了什么,站在一边的仰恩并未听清。接着崇学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低低道了声:
保重!
在那一刻,仰恩第一次在崇学的眼睛里,看到一股独特的温柔,与尚文截然不同的,带着强悍和霸道的,温柔。他们的行李已经由崇学的随身士兵送到包厢,尚文接过仰恩手里的书包,示意他该上船。贝拉姆号邮轮长长地拉出难听的鸣笛,听起来仿佛是哭泣的大象。仰恩跟着人群走上甲板,再回首,仍然看见崇学站在码头,深绿色的军呢大衣衬托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猎猎的北风里,似不灭的灯塔,自信而坚定。他最终冲着尚文和仰恩,扬了扬手,道别。仰恩也想挥手示意,却感到自己的手已经给尚文悄悄握住,而他的手掌里,还那么温暖。
同年九月,爆发九一八事变,奉天一夜失守。一时之间,东北军因其奉行的不抵抗政策,激起民愤,名声扫地,更成众矢之的。一九三三年三月,承德失守,热河抗战失败,张学良通电全国下野。不久,丁崇学的辞呈也电往南京。时值当时,丁啸华父子的部下,亲信均以升至东北军各级军政主脑。在张办公北平顺承王府,节制冀、晋、察、绥、辽、吉、黑、热8省军务的两年时间里,更加分散到各省,可谓盘根错节,却节节高升。在确信势力稳定的情况下,丁崇学的辞职只是个姿态,低调避风头而已。反正国民党内部高层流行的就是下野,出国,再上任。崇学虽不齿这套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作秀,却也无可奈何,倒也乐得修养生息,集中精力解决原家的烦恼。
自从举家搬迁入京,原家更是问题不断。首先是五姨太肖仰思因旅途劳累,过度操心,导致怀孕四个月的胎儿流产,还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这让原家老太太也郁结于心,身体因此受到影响。不久,因二姨太破了家规,私自服食鸦片,屡教不改,被请出原家,搬去与儿子崇学同住。乱上添乱,五小姐不满父母安排的婚姻,上吊自杀......一时之间,人心慌慌。虽然东北的基业得以保存,可新的事业发展也不能光遵循旧法,在适应新的政治环境的探索里,肖仰思惊人的商业才能逐渐显山露水,遂成为原风眠不能缺少的助手。
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原家老太太因重度中暑,入住协和医院,却不料引发心脏衰竭,一时危在旦夕,原风眠急忙拍电报召正在斯坦佛大学就学的尚文回家,陪伴老太太弥留。就这样,留洋两年半的尚文和仰恩,在一九三三年的九月初,回到北平。

第十章
由于医生束手无策,老太太已经搬回原府。尚文到家的时候,已经连续昏迷了数日,呼吸微弱,脸色灰败,寿衣都准备好,放在床边,就等着见尚文最后一面,让老太太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原家聚个齐全,包括崇学,丁啸华,被逐出府的二姨娘,此刻,一个都不少地都守在老太太的房间里,一片黑黑白白的素孝之色。
一下车就直奔过来的尚文,跪在床前,耳朵凑在奶奶的耳边,轻轻地反复说着:
奶奶,是我,尚文,我回来看你了。
老太太依旧紧闭双目,一点反应也没有。
奶奶,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尚文。奶奶?
不放弃,不死心地,尚文一遍一遍低低呢喃,手轻柔抚摸过老太太的脸,那美丽过,年轻过容颜,如今苍老,暗淡,而丑陋。尚文的脸也贴上去,似小时惹祸后撒娇一样,在奶奶的脸上蹭来蹭去,只有那样才能逃过父亲的责罚,而如今再这么做,奶奶是不是也肯微笑着用力点点自己的脑门,嗔笑着骂一句:
你这个淘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我长大了,奶奶,你看看我,好不好?
......
仰恩安静地站在人群之中,身边有人啜泣,有人抬袖拭泪。他反复想着尚文在回国的船上对他说的话,他几乎没有停,一直讲着从小到大,老太太怎么娇惯他,宠爱他......讲着他怎么淘气,不听话,无理取闹,惹老太太生气......仰恩想,尚文是害怕的,害怕老太太会永远离开他。他发现,尚文是非常非常害怕离别的人,并且他害怕的时候,会唠叨不停。仰恩随意地向人群中扫视一周,如今他长高了,以他的高度,这满大厅的人里,一眼看见的就是高大的显得鹤立鸡群的丁崇学。他依旧站得笔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不是伤心,是不是难过。仰思站在原风眠的身边,偷偷地递给自己无数的眼神了。从自己回来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跟自己说句话,......这满屋子的人,他都认识,又都那么陌生。原家,这么大的一个原家,是支持尚文成长起来的,一片土地,尚文说,他离不开。仰恩的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就回来吧!
尚文感到奶奶的脸上有些湿,可那不是自己的眼泪......他低头,看见一行浑浊老泪,正沿着奶奶的眼角,缓缓地淌下来。接着,干枯如树枝的左手的几个手指突然动了,喉咙里咕咕响了几声,胸口也开始剧烈起伏。屋子里的人慌了起来,围上来看,一声声地喊着:
娘!妈!奶奶!
有人心里纳闷了,这是要咽气了吗?可那呼吸怎么又好象平稳有力了?手好象还抓着尚文的手没放呢!这架势连原风眠也不能判断,只好让人请医生过来。医生检查过后说:
不好说,撑上个把月也有可能。
那有可能好起来吗?原风眠连忙问道。
现在的情况看,不太可能。医生毫无保留。
尚文回来之前,说是拖不过当晚,这一下又能撑上个把月?有人心里竟是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松口气,在这等了一天,连饭也没吃,眼看着天要黑了,仰思吩咐厨房准备晚饭。人先散了,但因为情况不明朗,暂时先住在原府,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再......。人人心知肚明,这事儿拖着也是麻烦,倒不如今晚咽了口气干净利索。可原风眠是出了名的孝子,各房就算有这心思也得藏个紧,如今老爷脾气不比前些年,连生了崇学以后一直高高在上的二太太,就因为犯了小错误,就给他不留情面地赶出去,弄得那叫一个难看!杀鸡敬猴,自从那以后,家里的人倒是老实了不少。
尚文没出来跟大伙吃饭,他还是守在老太太的床边。仰思只好让人把晚饭给他送过去。估计在船上也因为挂念着这头没吃好,再不吃,就饿坏了,在老太太之前倒下可怎么好?仰思的话,尚文还是听,于是草草吃了。仰思出来以后,连忙把仰恩拉到一边,这才好仔细打量一番。
长高啦!怎么看起来比尚文还高?
没有他高。仰恩也贪婪地看着姐姐,姐,你瘦了。
年纪大了,胃口老是不好,怎能不瘦?
仰恩也瘦,却不似以前那么单薄,长腿细腰,乍看起来真的是感觉比尚文还高。脸却没怎么变,笑容也是一样,秀气的鼻子,明亮的眼睛......只是那,眼神,那深深的,深深的眼眸深处,成熟了,多了成人才有的,沧桑......这两三年时间,他一个人天涯海角那么远,孤单单,有苦难言,过得又能怎么好?仰思想着,又觉得辛酸。直到听到仰恩问:爹娘好吗?仰思这才抖了抖心头的灰暗,想起什么,拉起弟弟就往外走,一边说:
你不是原家的人,不用在这里守着。爹娘在家里等你呢!
什么?他们不是不肯搬过来吗?
原来,肖家老爷太太九一八以后,仍然住在东北,并没有搬到北平。只是这次听说仰恩回来,又不想儿子再回东北那乱地,才赶到北平,两人并没打算在这里常住,只为看儿子方便,才因此买了个小院。
我让司机送你过去,你就住那里,虽然不大,但也挺宽敞的,比这里好。
行,住自己家总比住这里好,你不跟我回去吗?
我?仰思苦笑了一下,你看我走得开吗?等姐姐抽出空了,再回去看你。要不,你过来看我也行。
仰恩只好答应。仰思现在的处境,他多少也理解,经历过那么多事,又赶上原家多事之秋的当儿口,多少责任沉甸甸压在她肩头,多少人看着她,盯着他,等着她犯错,也难怪如今的她,温柔里,多了那么股果断。仰恩不再多想,连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还好行李都封着,并不费事。可他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跟尚文混着打包的,如今又不好在姐姐面前分,索性随便点了几个箱子,有下人帮忙拎着,往门口走。以后有时间再找尚文分好了。他想。说来还不都是因为他懒,如果出发前听自己的,把行李分开打点,还用这么遮遮掩掩?仰恩心里不禁埋怨。
原家在北平的排场大不如东北,门前连个倒车的地方都没有。仰思姐弟两个在门口等司机倒车进来的时候,正遇见崇学从门外走进来,看见他们,打了声招呼:
要去哪儿?
回家。爹娘来看我了。仰恩回答。
哦!
崇学并没说什么,继续朝里走,走了几步出去以后又回身说:
我一会儿也出去,送你吧!
别了,又不顺路。还不待仰恩回答,仰思便礼貌地拒绝,反正家里的司机闲着也是闲着。
那也好。崇学点头,走了。
他最近忙,现在这形势,够他受的。仰思说的时候,带着同情。
仰恩再回头的时候,崇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府的重重树影里,好似刚刚就未出现过。
北平对仰恩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引擎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九月初,夜色入水,清澈却还不冷。仰恩正好奇地朝车窗外看着,黑暗中的北平城,到处都是幢幢黑影。忽然传出一股烟味儿,好象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司机把车停在一边,下车打开前盖,趴上去检查。
恩少爷,有条线烧断了,得耽误一会儿了。
修的好么?
能。
仰恩只好也下了车。晴朗夜空,灿灿星光,不知为什么,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两个人在坏了的车里,抱在一起取暖......嗯......抱在一起取暖......在那个遥远的国度,多少次,两个人也在皎皎星河下,相拥着,他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倚着车门,仰恩微微低头,感到一股疲惫正在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回来的途中他几乎没什么睡眠,此刻忽然给安静的夜色包裹,一直崩着的神经难得松下来,竟昏昏欲睡。正在这时,一束雪白的车头灯朝着自己打过来。很快,另外一辆汽车在他身边停下来,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小麦色带着威严的脸:
怎么了?
丁崇学。

车子摇摇晃晃,路边的树木飞快向后退,在车子安静的空间里拉下变换的影子.崇学亲自开车,眼睛只注视在给车前灯打得雪白的道路.身边的仰恩也非常安静,呼吸均匀,空气中暗暗浮动着一股奇异的香甜.
他竟然睡着了!
崇学的车停在胡同口。肖家的小院就是最靠里的一家小四合院,可胡同窄,他的车开不进去,再侧身看身边这位,双手抱在胸前,头搭在一边,柔软的刘海低垂着,竟然给他睡着了。那个曾经看见他如惊慌小鹿,总想早早逃开的小孩儿,看来长大的不仅是个子,连胆子也跟着大了,如今在自己跟前睡得那么无辜,那么毫无防备。那肖家遗传的漂亮嘴唇,好象是在跟谁堵气般,倔强地撅着,一双眼睛更加象极了她,不说平日里黑白分明,清澈含蓄,即使此刻这么松松闭着,那睫毛投下来的阴影,竟也是如出一辙般地神似......有那么一刻,崇学感到面前的仰恩,正在跟心里的那个影子,重合着。
走之前,玉书就跟我说过,你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你相信?
相信。他说,你心里有别人。
夏玉书还真是够多嘴。他说我心里的人是谁?
他......不知道......
崇学眼睛略过车窗外,巷口高大的杨树的茂密枝叶间,偶尔透露出零星的月光。给隐藏很深很深的心事,如同重叠枝叶后的星光,露了个亮亮的一点儿。连自己都不知道,心里的那个影子,到底是谁,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先是少年时的梦想,渐渐淡了,化了,然后是雪后的惊鸿一瞥,看到的却是为了别人盛开的花......他能做的,不过是欣赏,而已,而影子,也总有消逝的一天吧?
肖家两老见到儿子,是真叫爱不释手,简直没一刻不盯着看都不行。仰恩自幼极孝顺,离家这么久,对父母更是想念,于是几乎也不出门,专门陪着父母,有时候跟父亲一起看书,写字,跟母亲聊天,讲些海外的趣事,品尝地道的家乡菜肴,仰思偶尔也赶回来,一家人团圆时欢声笑语,这世间最圆满的美好,莫过于畅享天伦之乐。闲暇的时候,仰思注意到仰恩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个金色指环,很简单,龙飞凤舞地写满了英文字母: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仰恩心里有一丝慌乱,脸上却平静地说:
一句诗。
是嘛!仰思看似随便地说了一句,这个指头是洋人戴结婚戒指的吧!
当时看了喜欢就买了,后来发现只有这个手指能戴。
自己买的?
嗯。仰恩连忙换了话题,带爹娘出去透风,你说去哪里比较好?
仰思也不在那个问题上纠缠,尽管她很想知道,上面刻的是哪句诗。
父母都是爱好读书的文人,赶上这天天气好,仰恩便跟他们一起去琉璃厂。那里书斋纸铺古墨坊林立,是淘书的好地方,据说从厂东门到厂西门消磨个大半天都没问题。无奈,父母年纪都大了,刚逛了几家,腿脚就跟不上,只好找车回家,临走前仰恩倒不忘在东首的信远斋给仰思捎了些那里的蜜饯儿。记得住在奉天的时候,每次仰思跟原风眠到北平,都会捎回去些杏脯蜜枣儿之类的,她好吃这一口甜食。
你倒是有心。你姐命苦,又倔强,认一条路走到底,孩子没保住,她连哭都没敢哭,那么死撑着,原家也没人真感谢心疼她。你将来要好好照顾你姐,她个女人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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