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晓渠
晓渠  发于:2009年0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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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恩见姐姐坐在一边,沉默着,不言不语,眼睛偶尔竟流露出一种报复的KuaiGan。即使稍纵即逝,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那种眼神,跟刚才沐浴在母性光辉中的浅笑女人简直判若两人。仰恩的心,不知道因为什么,冷不丁儿地透着一种寒凉,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姐姐的才华横溢,温柔娴淑,是父母多年教导熏陶,附之入髓的天性,而不知何时,她的骨子里更培养出不为人知的勇气,那是难得的一股柔韧之劲,压得弯,却折不断。对于后来仰思的做为,仰恩是有些预料的,原家上下,最终也没有一个能斗得过她的人。
既然已经猜到这里,仰恩自然也会明白,这次回家省亲,也不是什么母凭子贵,恐怕是为了躲避原府暗处不规矩的手罢了,大概知道这事情的人,也超不出那几个人吧?原风眠是孩子的爹,自然知道,老太太那里现在不交代,将来恐怕会有人下拌子,不好收拾,估计也是知道。大翠儿是随身跟着伺候的,也必然知道真相,那,他呢?尚文知不知道呢?仰恩的心,想起这名字的时候,竟不似刚才那般不能抑制的刺痛。到底还是没有什么伤痛,是时间不能治愈的。他慢慢地舒出口气,暗暗开导自己,这么多天来,煎熬得少吗?既然自己解决不了,烦恼也是无用,不如放开心胸,顺其自然好了。嗯......对。不料,那个叫原尚文的男人,在他到家的第二天,竟冒着大雪从奉天赶到海城肖家。要走一起走。尚文斩钉截铁,仰恩一时不能适应巨大的转变里,眼睛在他脸上逡巡,似要判断真伪。
我忙了好多天,你的护照我都托人办好了,申请人那头我也打过招呼,录取的通知书是两张。我跟爸爸说过,他说只要你家里没意见他也不反对。奶奶也觉得两个人一起去总是有个照应,爸爸怎会不给奶奶面子?
可,怎么连我姐都不知道?
我想等我办好了手续,再跟你和五姨说。只要你想去,五姨不会不依你。唯一的难关,是伯父伯母,这最难啃的骨头交给我,谁让我天生拥有让人不能拒绝的个性魅力,连伯父伯母都被我征服?
尚文开始还一本正经的脸说到最后,慢慢爬上一个无赖的笑容。
怎么不说你脸皮厚呢?
这个家伙,从头到尾完全没把自己的意见算在考虑之中,吃定自己随他远走高飞的心。可既然那本就是真的,又何必计较呢?仰恩心里想着自己先前对尚文偷偷的怨恨,更觉得可笑,这世上果然还是庸人自扰。
你坐一会儿,我去看什么时候吃晚饭。仰恩走到门口,又回身对尚文说,我爹娘那里,还是我自己去说,我比你了解多了。
走出门,从门廊里看见外面深灰的天空,飘起小雪花了。仰恩的心,给这新鲜的雪的味道鼓舞着,轻松畅快起来。
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静悄悄的,尚文极少如此安静。仰恩的房间带个很大的客厅和书房,往里走才是卧室,因为畏寒的原因,卧室和外面的客厅用门隔开,方便冬天取暖。此刻,尚文正靠墙坐在火炕上,专心地看着手中的信纸,仰恩的心脏刹时停跳,眼睛一转,炕柜的小抽屉是开着的......那些是从姐姐的家书里摘抄出来的关于尚文的描写。这时候,尚文也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满满地带着一股,沉甸甸的感动,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颤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指着手里的文字,收集这些?
仰恩走过去,劈手去抢,不料尚文的动作更快,手往后一撤,他扑了个空,索性做在炕沿儿边,假装生气:
你这人怎么这样?偷看别人的东西。
可这些都是写我的。恩弟,从抄这些信的时候,你就喜欢我了吗?
呸,臭美什么?谁说过喜欢你?
意外地,尚文没说话。屋子里再沉静下来,能听见炉火燃烧时细微的劈叭声,空气中忽然给柔和的暧昧气氛包围。仰恩的心,给温暖的空气包围着,慢慢地掀起一角,不急不缓地说:
一只生活在井底的青蛙,对外面世界的全部认识,是头顶圆圆的一小块儿天空,不管那片天空下雨,下雪,还是阴沉晴朗,对青蛙而言,都是无比有趣,吸引着他,从深深的井底爬上去。终于有一天,青蛙爬出深井,才发现天空原来那么大而丰富,他还把整个世界介绍给青蛙,教会青蛙新知识新道理,他给了青蛙精彩的全新的生活。仰恩黝黑双眼忽闪着,尚文在一片清澄里,看见自己就要哭出来的脸,也许井底对青蛙来说更加安全,可青蛙宁愿呆在外面的世界,因为,那里,距离天空,更近。
两个人保持着相同的姿势,静静靠坐在一块儿,没动,连手都乖乖放在炕上,手指头却那么近,温热的皮肤互相吸引着,在细微的接触里厮磨着。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
说服肖家两老的工作并不那么顺利。开始的时候,他们坚决不同意放仰恩走那么远,虽然没说出来,尚文心里却清楚,仰恩怎么说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肖家的家长大概是怕儿子跟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留学海外,反倒成了给人差遣的跟班。是怕自己给仰恩委屈受吧?只好再三保证,到了美国,有人接应和照顾,仰恩什么心也不用操,只安心学习就好。最后还好是仰思提出来,其实国外现在比国内安全。东北的关东军的野心已经越来越大,和日本人开战是迟早的事情,不管奉天还是海城其实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出去呆上几年,等仗打完了再回来,不是很好么?再说,仰恩有心出去,却给强留下来,他又怎能甘心?着急上火的,再闹出个病呀灾的......就这样连哄带警告再发誓保证,父母才终于松了口,尚文和仰恩也都舒了口气。那天晚上,趁两旁无人之时,仰思对仰恩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好自为之吧!别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仰恩回味良久,总觉得姐姐话里有话,怕是这次尚文大过年的赶过来,惹起姐姐的猜测了。既然这样,她怎么还帮着自己说话呢?她是认可了?
第二天尚文回去了。仰恩在家里过了正月十五,也动身回奉天,既然决定出国,东北大学那里要退学,还有些同学朋友要告别,因出发日期还没有确定,处理完那头的事物,再回家乡跟父母告别。就这样,仰恩又回到原家。没想到这次不仅原风眠在家,连平时甚少露面的崇学也回来了。仰思本来留在海城,也给原风眠特地派人给接回家。这是仰恩住在原家这么久,遇到的第一次他们的家庭会议。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集中在前厅,除了宣布尚文和仰恩要去美国读书以外,更扔下一枚炸弹一样的新闻:原家要举家搬迁至北平。而且事出匆忙,尚文和仰恩一离开就开始搬家。原风眠和仰思先带着老太太过去,其他的姨太太,小姐丫头分批过去。尽量精简人员,留几个资格老的亲信守宅子,其他的下人都打发了。一时之间,原家上下哗然。
那是一九三一年,天出奇地冷,春天迟到了。

第九章
四平街口,依旧熙熙攘攘地热闹着。一座雕梁画栋的二层中式小楼在一片日式、俄式建筑中显得鹤立鸡群。鸿云楼三个烫金的大字在早春少有的阳光中亮得耀眼。鸿云楼饭庄子的老板本来是北京城桂公府的大厨。人称凤凰巢的桂公府接连飞出了慈禧、隆裕两位太后,府上大厨的手艺自然不一般水准。仰恩临走前,要请玉书吃饭,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馋京味儿了,于是仰恩特意在这里订了桌。天是好天,可是仍旧冷,尤其仰恩还是个怕冷的。下了车,见玉书还没到,就准备进带里面等。刚抬脚准备上台阶,忽然对面窜过来个小叫花子,他来不及躲避,给重重撞在肚子上。没想到对方力气很大,仰恩只觉得有那么一个刹那,竟是气都喘不上来。他慢慢低下身,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才把气给理顺,抬头正看见夏玉书走过来。
你不是怕冷吗?怎么不到里面等?他笑盈盈地说。
仰恩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怎么啦?玉书变了脸色,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儿,仰恩借着玉书的手站了起来,简单地告诉了他刚才给人撞了。
不是扒手吧?
仰恩摸了摸,钱包还在。
不为财,难道是有人给你下拌子,要整你?
不会,我谁也没得罪,干嘛整我啊?
我吓唬你呗!别当真!走吧!吃东西去,饿了。
两个人在楼上的包间坐下,伙记先上了热茶,玉书顺便要了条毛巾,用热茶浸透了,对仰恩说:
看你上楼都费劲,来,热敷一下。
仰恩有些难为情,推着不用。
都是男人,害羞什么?小时候师兄练功的时候最不小心,老是跌呀撞的,晚上我都帮他敷,第二天才不会肿。
玉书一边说着,一边不顾仰恩的推却,解开他的外衣,将毛巾按上去的一刻,感到仰恩抖了一下。
疼了?是哪个小兔崽子,改天我遇到,手给他剁掉。
好了,我自己来。仰恩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合着外衣,你师兄是谁?也在荣庆班唱?
早不唱了,跟个**私奔去南方了。
哦,仰恩心里琢磨着,以玉书说话的这股口气,不难看出他对师兄的感情。
哦什么哦,懂个屁呀你。玉书收起刚刚的忿忿,又挂上笑容,别说你,还真是细皮嫩肉的,跟大姑娘似的。
仰恩瞪了他一眼,脸羞得红了。
啧啧,你个大男人成天害什么羞?不过你这脸红的模样,倒是真有风情,难怪......
正经点儿吧!仰恩打断了他,要么口不择言,要么插科打诨,你不知道祸从口出么?
呀,不提我还忘了,得先跟您道歉,年前的时候我口无遮拦,惹您生气了,您呀,大人别计小人过,我先干为敬!说着,仰头饮尽一小杯酒。
我也不该那么指责你有目的接近,我也干了,你也别怪我。
一饮而尽,两对秀美眼眸互相注视时,充盈着笑意。
我接近你呀,还真是有目的的,玉书说,去年给老太太做寿住在原府那会儿,听到有些丫头背后说,新来的恩少爷模样比夏老板还好看呐,脾气也好。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跟那些下九流的戏子就是不一样。;我心里那个气呀,核计着怎么也要见识......
格子窗隔开寒冷的空气,只剩阳光穿透进来,晒在身上暖洋洋地。仰恩和玉书就这样一杯杯喝着,间或一阵阵笑声传出来。那是他们在东北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下午。多年以后在陌生的城市再次相逢,已是人世沧桑,再没有年少时开怀大笑的纵情了。
黑色别克正从故宫墙外经过,因为行人小贩多,走走停停。路边一个风筝摊抓住仰恩的注意力,想起自己刚进奉天城的那天,也是给五彩斑斓的风筝摊吸引。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关系,仰恩低落着,有些难过。他没想到今天玉书是跟他来道别的,他要在自己之前离开这里。
我要去上海了,中华电影公司的老板请我去做艺术指导。后天就动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对未来的向往,对过去的缅怀,通通都没有。好象这里是他的第一站,而上海,就是下一站而已。
奉天不热闹,我呆不住。
放弃北平的歌舞升平,名利排场,为的不就是这平常安静的日子?
我俗,最瞧不起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多好的树都不行。
崇学不是你的梦想吗?你说,他那么威严,那么优秀,越是严肃,不苟言笑,就越吸引着你去探索他的笑容,盼着他再跟你笑一次......然而玉书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地对他说:
我跟姓丁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压根儿没看上我......将来也不会给我机会......他心里......有别人。
那天下午,玉书也第一次跟仰恩提到他的师兄,尽管轻描淡写,仰恩知道那必是一段痛苦煎熬的阶段,才导致他宁愿把下一站选在陌生的上海,也不肯再回那个让他伤心的城市。仰恩觉得玉书刚刚能够对自己敞开心扉,彼此却马上要离别。可能就是因为离别在即,他才敢把心里的话掏出来。身如浮萍,一旦分离,可能淹没在人群人海之中,终生不见,知不知道,认不认识,了不了解......又能怎样?
想着想着,肋骨下方隐隐疼了起来。
晚上六点多,原府笼罩在一片灯光之中。肖仰思院子的大门两侧,春联还在,借着红色的灯光,可以辨认出原风眠的字体,写着:百顺为福,六合同春。而正厅两边是她亲自写的:岁丰人寿,春和景明。只可惜世事总是与愿违,越是渴望平安吉祥,越是动荡乱世。
怎么弄的?肖仰思看见弟弟肋骨下的瘀青,下了一跳。
走路不小心,撞的。
本来仰恩是不想来麻烦姐姐,可是回家以后,疼得越发厉害,连深呼吸都不敢。
不行。得请大夫瞧瞧。仰思放下仰恩的衣服,转身要出去找大翠儿。
姐!别费事儿了!我就是想看你有没有什么跌打酒,擦一擦就好了。真的。
仰思给弟弟哀求的眼神纠缠住,也不好坚持。
我是怕你伤了骨头。再蹲下身子,把盆里的毛巾绞了绞,躺床上去,我给你揉一揉。
骨头哪那么容易断啊?仰恩乖乖躺下去。
嗯,仰思的手轻柔小心地把热毛巾敷上去,又去柜里找药酒。伤了身子,还跟人去喝酒,你是不想好了,是不是?
玉书要去上海,我跟他道别去了。
哦?自己去上海?他和崇学完了?
你也听说啦?仰恩看着姐姐把酒倒在晚里,用点着的火柴一扫,表面立刻升起蓝色的火焰,玉书说他跟崇学不是那种关系。
那就奇怪了,怎么说也不是好听的事,崇学怎么也不辩解?这黑锅不是白背了?再说老大不小,也不想着婚嫁的事情,还不是在外面瞎混?
不结婚就瞎混?那尚文也没结婚。
那也是问题。老太太本来想让他结了婚再出国,怎么知道他好一顿发脾气!弄得老太太也不敢说话了。我看等你们回国那天,他领个洋妞回来,老太太也得受着。
真的吗?他娶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老太太也会同意?
只要他结婚,生子,能给原家延续香火,老太太那里的标准是可以一降再降,怕就怕他心玩得野了,不想这些。崇学跟夏老板那事情,是底下人瞒着,没人敢说。要是给老太太知道了,那夏老板还能有命去上海......
哎喲!仰思蘸了药酒的手稍微施力,竟给仰恩疼得叫出声。
忍着点儿,不用力怎么散淤血?
仰恩闭了嘴,其实那一瞬间疼得他不能忍受的,不是伤口,而是伤口上方,那扑扑跳动的东西。
从仰思的地方出来,天黑得如施重墨。仰恩经过回廊的转角,看见两只灯笼之间一片暗淡的天色,他抬头搜寻了一周,连颗星星都没有。
在找什么呢?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啊?一转头,不知何时,崇学已高高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我是奇怪,今晚一颗星星也没出来。他跟崇学交往不深,每次跟与他说话都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
大冷天出来看星星,兴致很高啊!怕到美国没的星星看?
崇学说着,眼睛落在仰恩的脸上,不待仰恩说话,又忽然继续:你长高了。
嗯?仰恩一时没转过弯儿,问了句,你说什么?
你长高了,去年第一次在这儿看见你的时候,才够到我这儿,他说着,拿手比了比胸前,等你从国外回来,说不定长得比我还高,那时候怕要认不出了。
怎么可能?仰恩笑了,崇学很高,任自己真的是高个子的材料也不可能比他高吧?那得糟蹋多少粮食啊?
就你吃东西跟小猫一样,还能糟蹋多少?
谁跟你说的?我可能吃呢!
吹牛,你吃的还没有夏玉书多呢!
因为这样一个敏感的名字,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我今天下午见到玉书了,他说他要去上海发展。仰恩想了想说。
嗯,他耐不住寂寞,能忍这么久,已经是奇迹。
仰恩本来想问他为什么对自己和玉书的关系不做解释,引起过那么多的误会。可转念一想,那是多么私人的事情,自己如此过问,未免太不合礼数。至于崇学心里的那人是谁,更跟自己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又怎能问出口?只好随便说:
你现在不是在北平办公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等你跟尚文都收拾好,送你们去天津,然后我再从那里回北平。这两天你抓紧时间收拾行李,没事少出门,外面兵荒马乱,出去也得加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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