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攻不知道此刻充斥心头的是什么……酸的、痛的、苦的、热的、甜的……
可是嘴唇中,却被一道咸涩渗入了……
不知为什么,但舍沁就是肯定地知道,即使吴攻就站在离郁忱鸣远远的这里,但他的心,已经牢牢地与那个男人绑在了一起。
郁忱鸣一眼就把吴攻抓到视线里,狂喜地冲他喊:「吴攻!快跟我回去!」
「你擅闯颢昱门我未与你计较,你倒先同我要人?」舍沁站到吴攻前面,冷凝地盯视着他。
「先生!求您成全我和吴攻!」郁忱鸣毫不迟疑地跪下地来。他看出吴攻敬他师傅如长辈。
「成全你们什么?成全你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悔的儿女情长?」
人,几度痴情,只因缘造。直要缠得双方心力憔悴方才甘休。
可吴攻若不是化作人型,何来这痴缠?
「吴攻,你若是想跟他走,也罢,不过你要在这里,将你、将我、将颢昱门都同他交代个明白。」
这难道不是最残酷也是最诚实的选择?
吴攻的手攥得紧紧,不敢抬头看焦急地盯着自己的郁忱鸣。
他怕失去相爷,但他更怕自己被揭穿……
「对不起,相爷……我不能跟你走,我……我骗了你……」
「你说什么胡话!吴攻!说你自己的心!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单纯的吴攻要欺骗他,他怎么可能不发觉!
「总之我不能跟您走!」
若是教郁忱鸣发现自己的秘密,他也许立刻就会是最想手刃自己的人……
「唉……你们还在这蘑菇啊……」芙蓇悠悠忽忽从门廊那头走来,像是听厌了老生常谈似的揉着耳朵。
「你怎么把这个男人带上来的,再怎么把他给我带走!」凭这个凡人怎么可能找到来颢昱门的路,还不是芙蓇捣乱。
「唉……你跟我凶就算了,你看人家,苦情难离地,何必棒打鸳鸯呢?」
「你在颢昱门搞的鬼还嫌少么……」
「哇……你还记得我以前的事……好感动……」芙蓇摸住心口道。
舍沁别过头不去理会他,怒指郁忱鸣——
「立刻滚出颢昱门!」
「不带着吴攻,我绝不走!」这是他对自己、对吴攻的承诺,他认定了!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来一次当然要双双把家还。」
「你闭嘴!」
三妖一人越发混乱的场面,原本在周围的颢昱门弟子早都识相地回避开,忍无可忍的舍沁毫无迟疑地对芙蓇挥掌而去。
劲风将吴攻和郁忱鸣都猛力弹到一边,芙蓇却嬉皮笑脸地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摸样。
「前些日你送我火荷吃,助长我不少功力,现下试我身手来着?」
芙蓇像唱戏一般,挥挥左袖、甩甩右手,除了头发被舍沁的掌风吹起几丝来,根本无恙。
「要玩?好啊,我陪你!」芙蓇当下卷起袖子,冲上去就跟舍沁比划起来。
一见练家子们开打,郁忱鸣有点慌了,一把将吴攻搂在怀里怕伤了他。
「吴攻,快跟我回去。」现在那两个打得热闹,正适合跑。
「相爷,您快趁乱走吧……我师傅发火了,还不知要怎么对你,相爷对我的好……吴攻记着……只求来世报答……」
「哪学来这种不吉利的话!什么来不来世不世的!我要是等得来世,还用的着上山来找你么!」郁忱鸣握紧了他的手腕,管叫他跑不了,找人变成了抢人……
「吴攻!你要是敢跟这个男人走,从此便不要再叫我师傅!也不得再踏进颢昱门一步!」
和芙蓇过招的猞猁,警告着不听话的徒弟。
「喂,你烦不烦,千把年过了还是这调调!人家小俩口爱怎么着怎么着,你啊——看招!」
芙蓇趁他说话,甩手就连劈带抽地攻过去,舍沁挡了几招,站定在一棵树上。
「前辈,我对吴攻是真情实意,天可明鉴!我与他虽同是男子,但我绝无戏弄之意,只请前辈成全我们!今日我定要和吴攻一同下山,请恕我冒犯了!」
郁忱鸣话音一落,拉起吴攻就往山下跑!
「混帐!」舍沁见这男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人,扔下芙蓇就冲上去。
芙蓇也不糊涂,冲上前一把抱住舍沁的腰,死缠着不放:「好好好!你快带小蜈蚣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师傅……我……我下次再跟您请罪!」
「你们!」猞猁精快被活活气死!
芙蓇只觉一阵寒意,抬头看,舍沁的瞳孔缩成一条金线——
「不好!」嘻皮笑脸的表情立即收了起来,松开了钳着舍沁的手,避让到一边,运气护身。
只见天边一道金雷,映着舍沁的金瞳,直直地朝着芙蓇当头劈下来——
芙蓇妖力深厚,动了真气死顶住,硬是将雷击弹了开来。
金雷被他的妖气一撞,四散地裂开,像出了笼的野兽,在周围乱窜。
眼看郁忱鸣正带着吴攻快要跑到山门了,吴攻忽觉背后煞气猛烈,连忙集注妖力,从郁忱鸣身边跨过去——
郁忱鸣只觉脸旁一道金光闪过,回头看,却见吴攻硬生生地从背后替自己挡了一雷。
青翠山间,一驹飞驰。
郁忱鸣心焦地搂紧了怀里的人,另一手不断甩鞭加速。
吴攻中招后,当即口喷鲜血数尺,摔倒在地抽搐不止——
「吴攻!」
「小蜈蚣!」
从后赶赴的芙蓇与舍沁,却见郁忱鸣怀抱面无活色的吴攻,而地上、二人身上、吴攻口颚,全是鲜血。
见此惨状,舍沁当下呆了——他的金雷已被打散,若以吴攻的道行,散余的力道不足以伤他如此之重,但吴攻若要以己之力,兼护住郁忱鸣这个毫无功底的人类,无疑会遭重创。
「这下你满意了!他妈的你个万年死脑筋!你不敢去面对自己感情,还要逼你徒弟一起当傻瓜啊!颢昱门改名叫和尚门算了!滚开!」
芙蓇冲过去,一掌托起吴攻,运功稳住他的气脉。
「我不带吴攻走了!求求你!求你救他!」郁忱鸣转向舍沁哀求——他怕与吴攻分离,但他更怕永远地失去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懂?
一人一妖……怎么可能相爱……又怎么能够相守……
情这东西……情这东西怎么可能说来就来说爱就爱……
舍沁茫茫然地看着紧抱吴攻嘶喊着想唤醒他的男人……难道,真的只有他不敢面对感情……
重伤的吴攻,艰难地睁开眼,蒙胧中望着郁忱鸣……
「相爷……带我走……」
「吴攻,你现在应该待在这里治——」
「快带我走……我只想去……有你的地方……」吴攻沾着血迹的嘴唇,扯出了他一贯的开朗笑容,「我决定……以后一定要跟着你了……」
目送郁忱鸣抱起吴攻离开颢昱门渐行渐远,芙蓇狠狠地瞪了眼舍沁。
「懦夫!」
芙蓇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的一人,不断地在数千年前就问过自己的问题中徘徊着思绪……
驾马疾行到最近的小镇里,郁忱鸣要了间客栈房间安顿两人,路赶得急,他想尽快回京城请郎中治疗吴攻,且他跟皇帝要的假也没多少时日了。
「吴攻,有没有哪里痛?」郁忱鸣用湿巾擦拭吴攻的额头,用手一摸,冰冷冰冷的。
「没有……只是好累……我想睡了……」吴攻强忍着刀绞斧割般的满腹满身的剧痛,微笑看郁忱鸣。
「那你快休息,明天一早我雇辆马车,免得颠簸着你难受。」
话语间,吴攻已经闭上眼沉睡而去。
郁忱鸣一夜未眠,守护在吴攻身边,吴攻的手也一直在他的手心中被握着。
实则吴攻并不是睡眠,而是将元神敛在体内,死死以人形护住——如果此刻他想疗伤,就必须抛弃人形,集中精力运功通气,可那意味着……
所以,即使要耗费他此刻宝贵的点滴功力,他也要以相爷所喜爱的「吴攻」的形象存在着。
郁忱鸣担心车夫不知行车轻重,最后决定买下马车,亲自带车赶路。
抱起吴攻上车,感觉他身体又在发烫,已经整一夜的忽冷忽热了,郁忱鸣将他安置马车上,让吴攻的头枕在软枕上并确认不会在路途中磕到他。
「我们马上就回家,吴攻……」
将唇印在吴攻滚烫的额头上,郁忱鸣扬鞭起程。
「小蜈蚣你可得撑住啊……」
一直在暗中跟着二人的芙蓇,站在一棵树上,望着疾驶而过的马车。
被虚假的皮囊包里起来的灵魂,挣扎着忍受煎熬。
每一丝毫的本能,就是要冲破任何这个身体的空隙,渴望呼吸与自由。
但是他不能。
用尽全力,不是为了治疗自己,而是抑制每每要失控的真身。
这样会死吧……
可是,即使是死,也要这样……像「人」一般死去……
一个个郎中被请进了相府,有名的没名的、本地的外地的,出来时却都是一样的一张张苦脸,快把这些人熬白了头急煞了心。
「吴攻,看你,又出了好多虚汗,快把汤药喝了。」郁忱鸣端着盛有药汁的精致瓷碗,坐在床沿。
相爷不会明白,无论是什么人采来多么名贵的名药珍果,对自己都毫无用处。
可是,就这样,他却觉得,幸福得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个普通的人。
看见郁忱鸣青黑的眼袋,下巴上放肆地乱冒的胡子茬,吴攻心疼得想伸手去摸他的脸。
「啊!」
一刻不停地沸腾着的苦痛,缠住他抬起的手,重重地将他按回床上。
「相爷……我……我想先喝点水……」吴攻僵硬地把手藏回被下。
「好,我去倒,你可别偷偷把药倒了哦,良药苦口的。」
郁忱鸣转身去,吴攻偷偷望了望自己的手,指甲都发黑了……指头尖青得就像死人……
攥紧了拳头,耐着每个部位都翻江倒海的疼……
「吴攻,我得去上朝了,不然皇上真罢了我的官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郁忱鸣微笑着端起那药,「知道你讨厌苦东西,可还是要喝药哦。」
不能伸出手来……吴攻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手指尖悄悄泄漏出来……
「吴攻?」
「那个……相爷……喂……喂我吧……」会让相爷误会也没办法了……
「你啊……」以为吴攻在跟他撒娇的郁忱鸣,很是服贴地举起碗来咕嘟咕嘟喝进嘴。
……这是哪个混蛋郎中开的……简直不是人喝的……
「相爷?」
郁忱鸣皱紧了眼,喉咙往下一使力——
「太苦了,你肯定不喜欢,还是别喝了,回头我叫人弄点甘口的药,我先去上朝了,你好好休息,我叫他们都别来打扰你。」
宰相也来不及处理下巴的胡茬和一脸倦容,匆忙出门了。
终于,房间空静了下来,吴攻再也无法控制地一把撕开身上的薄被,从床上滚落下来,以人所不能达到的骨骼弯曲程度,严重地扭曲着身体。
「呃……」他张口想呼痛,却涌出了一股苦水,一口喷溅到地上。
吴攻的视线模糊不清,更不知道该怎么移动失控的「身体」。
生理在哀求自己,不要再硬撑着想要当一个「人」。
「小蜈蚣!」
芙蓇进房,就看见一地的黑水,和身体扭结着痉挛着的吴攻。
他一定忍了很久……
「……变……我要……变……不要……变……我不……」
吴攻语无伦次地,芙蓇连忙上去扶他,见他紧闭着眼,用力推开他一枚眼皮——「眼白」已经没有了,和吴攻吐血一样呕出的黑水,如泪般淌出来,眼眶中汪汪着乌黑的眸瞳。
「你傻啊!」芙蓇大骂着,吴攻真是那只猞猁最失败的徒弟……如果他有他一点点的狠心……
「芙……芙蓇……我……我想……像人一样……死……有……尸首……」吴攻伸出手捏住芙瞢的一缁头发,芙蓇看到他的指甲完全变黑,从指甲的缝隙里,钻出了很细微尖利的深红色物体。
「我……我不能变回蜈蚣……我是吴攻……不是蜈蚣……」
「你别多话了,我和颢昱门的帐还没算呢,别给我死不死的假正经!」
芙蓇将他拉起来,抱回床上,撕开他胸口被染黑的白衣。
张口咬开吴攻胸膛,那黑苦的液体立即向他口中冲刺。
尝到那滋味,芙蓇皱起眉头,若是吴攻早些回真身修神疗伤,本不会伤重至此……那些苦水……可都是他真身的内脏……被无处可散的逆法活活烧灼化了的……
从舍沁那拿到的火荷,还没被自己为练功而完全分噬掉,芙蓇试着放出了用火荷中和了的功力,匀进吴攻的身体。
从被芙蓇破开的胸口开始,疼痛渐渐止住了……没有任何感觉的肢体,开始能受控制……
「我只能救你一次,你若再这样胡乱折腾自己,一百个天王老子也回不了你的命。」芙蓇挥挥手,屋子里那些墨汁一般的痕迹便消失了,吴攻胸口被咬开的地方也立即愈合起来。
「能在他的身边死去,不也是很令人期待的经历吗……」吴攻的话语吐露他的灰心。
「笨蛋……」芙蓇用食指点他的额头,「难道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活下去,和那个人在一起?」
「师傅说的对,我是妖……奢望什么……」
「老东西的洗脑心经把他自己都洗成了个大木瓜,你还真会听!」芙蓇嗤之以鼻,「你可得给我好起来,不然我的大道理又得输给那只猞猁了哦!」
吴攻笑笑,佩服着芙蓇的乐观。
李殷看着郁忱鸣霜打茄子一样的脸色,摇头叹息:「你们究竟是怎么了吗?莫名其妙地搞得你们俩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真的会拳脚?我认识的江湖中人也不少,颢昱门倒是从没听说过。」
「别提了,不管怎么都不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