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是被他师傅打伤的,可我上次去看,没觉出他像被武力所伤,内伤外伤都不像……」
李殷挠挠头,百思不得解。
「他师傅使的功夫奇怪,我也没见他有击打,竟遥遥地放出一掌,还有个更奇怪的男人……」
「你有没有查过吴攻到底是什么来历?」
「查了,没有……」
「吴攻也许不是他的真名……」
「他不会骗我的。」肯定地否定好友的疑问。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那不重要。」郁忱鸣站在御书房门前,坚定地望着前方,「只要我相信他就足够了。」
召两人进来的年轻皇帝,高高坐在大得与他有点失去比例的龙椅上,手上正在把奏折的纸撕成一排排纸条,然后沾了上好贡米烧出的米饭粒,糊在兔子灯上……
「臣等……」
「行了行了……天天来烦不烦……」皇帝挥手,「我说老郁啊……」
「……臣在。」
「听说你最近召集天下名医给你府上一个下人看病?」皇帝看着大功告成的兔子灯——嗯……也许是耗子灯……反正是个玩意儿……
「是……」
「哦?一个下人就让你兴师动众地……嘿嘿嘿嘿……」
李殷心想:惨了……皇帝又想刁难人了……
「郁爱卿啊……」
老太监偷偷叹气一口……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的还没个一妻半室的,朕替你——」
「回皇上,小臣已有了意中之人,欲与之白头偕老,无关男女。皇恩浩荡,皇上的美意臣心领了,但望皇上能成人之美,赐臣福祈。」
「你——」什么啊!他准备的那一大套说辞根本没用上!当皇帝就是没劲!
「服了你啦!朝廷怎么净是一群大愣瓜啊!一点都不好玩!李殷!陪我练功!」
皇帝悻悻地跑去找其他乐子了,留下苦脸的大将军——社稷啊……
「好点了没?」芙蓇看着吴攻稍微轻松下来的脸色问道。
「好多了……谢谢你给的药花……」放肆地沸腾着的妖力被火荷的沁凉中和调理了,但不知能维持多久。
「谢什么,我修炼了那么久,但道行到底比不上老东西厉害,我想法子拐他来给你看。」
不知为什么,吴攻觉得他的粗糙中却透露了一点对师傅的崇敬?
「我做了那么多惹师傅不开心的事,没脸再见师傅……」
「再过分的事我都做过,现在还不照样敢和他打情……打打闹闹的!你别想那么多了,他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芙蓇甩甩手,跟着动作又扬起一阵他身上自带的香,淡淡地很是好闻又不刺鼻。
吴攻觉得筋骨放松了,就有点困,眼睛眨巴着合了起来。
芙蓇见他要睡,便停了口,无声地消失在了房中。
郁忱鸣走进来,看到吴攻显得不那么辛苦的睡脸,悬着的心口稍稍舒坦了些。
他抚开吴攻额头稍微有些乱的发丝,凝视着他——吴攻的来历,吴攻的身份,吴攻的目的……有什么重要?在现在而言,他只知道自己执意地要去爱这个忽而聪明忽而傻,忽而淘气忽而静的人,哪怕他是江洋大盗,哪怕他是妖魔鬼怪……如果吴攻对于自己,还有着什么放不下的担心而隐瞒了自己什么,那么,他一定会用他的一辈子来证明给他看。
自从受了伤就没踏实睡过一天觉的吴攻竟然难得地睡得很香,睡眠中,一直觉得自己的左手被一只厚实的大手温暖地牢牢握着,于是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妖……因为从手心传达到他心中的温暖似乎在告诉他,那已经不重要了。
第七章
「你怎么又来了!」掌门猞猁精座下大弟子愤怒又提防地盯着手持一束野花,哼着山歌晃悠着上山来的芙蓇。
「哟,师兄!」芙蓇跟胤虎招手。
「放肆!谁是你师兄!」
「你可以否认我的相貌和才华,但你不能否认我们共同在颢昱门奋斗过的日子——哦,那时候还有阿狮……唉,二师兄那个心善啊,明明有些家伙本事没人家大,二师兄愣是处处让着……」
「废话少说!滚下山去!」事实证明跟芙蓇多废口舌到最后永远都只有自讨苦吃。
「每次都是你跟我动手,我若没点真功夫舍沁会破格收我为徒吗!学不会的笨大虫!」芙蓇摇摇头,将野花放在石阶边,抬手与之过招。
立于燹苍台上,东山美景尽收。
猞猁精用毛笔写完「颢日昱天」的最后一笔,刚将镇纸抬起,山风忽将那宣纸向后吹去,遂被来者接住。
「你好雅兴啊,千年不见笔墨丹青都会了,啧啧,我果然有眼光。」芙蓇把那束野花往舍沁眼前一递,「给,你爱吃的鱼头花。」
「……」
「放心,我又不会说出去,向来嘴巴紧的,大不了你再赶我一次罗。」芙蓇又往前递了递。
「我没有赶你。」舍沁接过花,搁在石桌上。
「当年我道行浅,不用你赶我我都知道我不走就没好日子过,再说你本来就打算拿我元神藤增加功力的。」芙蓇挠挠鬓角,「还有啊,你大徒弟越来越笨了,再这样下去配不上阿狮了。」
「你就会欺负老实人。」
「哦?你当年很老实吗?我怎么不觉得——」
「你到底想说什么,要我救吴攻?」舍沁打断他。
「你看,你又把我想的说了,我真的没话说了这下。」
「如果吴攻自己愿意,当时就不会硬撑着和那男人走,他自己会不知道受伤深浅?现在你来,想必已经吃了不少苦头。」
「说明什么?他跟你学太久把你的死脑筋也学去了!」
舍沁不说话,转身泡起茶来。
「我不喝茶。」
「我有说泡给你?」
「到底救不救吴攻?」
「喝完这壶茶……」舍沁从一个小罐子里抓出一把金黄色的茶叶撒进茶壶。
芙蓇的鼻子嗅了嗅,笑了。
「金鼠春茗鱼头花,猫虎猞猁醉着夸。」
又开始猖狂起来的疼痛烧燎,提醒着吴攻火荷的功效越来越弱了……那种自身对自身的折磨,说不怕?谁尝过了都不会违心地说不怕。
不行啊……他现在还不能死……他……他还没有和相爷那……那什么……花前月下……
也好,他不用担心自己不会变老生皱纹让相爷怀疑……也不用发愁耽误相爷子嗣……
听见开门声,吴攻撑起一个灿烂笑容。
「笑那么开心,是不是好点了?」郁忱鸣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就赶来看吴攻的状况。
「好多了,你看,我脸色是不是很好?」吴攻指指自己。
「那就好,不然你又得吃好几副药。」郁忱鸣坐下来。
吴攻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快乐,但他还是看出其中的勉强。
「吃药就吃药……」只要能在这里,在这个人身边,什么苦他都能吃。
看着他倔强又坚强的表情,郁忱鸣伸出手去,想感受看起来仍旧辛苦的吴攻脸颊的温度——
「行了行了!小年轻得注意点儿啊!该停的停了啊——就诊了就诊了啊!」
大嗓门破门而入,吴攻和郁忱鸣回首看——前些日还打得不可开交的舍沁和芙蓇,双双进门来。
「前辈是来为吴攻——」
「将我徒引入歧途之人——闭嘴!」舍沁依旧没好脸色给他。
「你在一边儿待着就行,弄点水果糕点什么的。」芙蓇指教道。
「无端造祸惹是生非者——闭嘴!」舍沁冷冰冰地白眼。
看着宰相和芙蓇相继吃瘪,吴攻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芙蓇坐在台阶上,逗着地上一只小乌龟玩。郁忱鸣则坐立不安,时不时地趴在窗格前往里看,忧虑着他们师徒……
「喂,都叫你别偷看了,没看到我也给赶出来了么。」芙蓇拍拍乌龟背,对不安分的宰相道。
「攸关吴攻性命,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已预见一个好妖将被宠坏……」芙蓇念叨。
「什么?」
「没什么,我说一定会给他用好药的你就放心吧。」
门内,舍沁定了定气,扶起吴攻:「好了,我已将屋子用法力锁住,你出原吧。」
「相爷……肯定进不来吗……」吴攻望着门口。
「要是他进得来,我就是废物一个了。」舍沁在吴攻额上一点,瞬间解放了躯壳。
舍沁微微抬头,望着出了本形的吴攻,轻轻摇头:「你何苦坚持……」
通体赤红但残肢断脚的蜈蚣将头垂搭在舍沁伸出的手上:「呵呵,师傅……我脚本来就多……断那几条没事的啦……」
「好了,那就用你那股子傻劲再坚持一下吧。」
芙蓇看乌龟渐渐爬远,冷静的表情没有泄露他的心事——背后的房子散露出猞猁的妖力,忽强忽弱。
那只蜈蚣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法力来保全人型,不知道舍沁会用什么方法去挽救他,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他也许……真的不该求舍沁来帮吴攻吗?若是闪失就怕连舍沁也……
偏过头,郁忱鸣不停地来来回回绕走着——真是和吴攻非常相配的傻瓜牛劲。
一个时辰,不见动静,等。
两个时辰,不闻音讯,等。
三个时辰,不得内情,等……
郁忱鸣知道,现在他除了等着吴攻的师傅打开门走出来跟他说话或自己冲进去一探结果,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芙蓇继续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有时候却见他会口中念念有词或头冒冷汗,真是奇怪……
「吴攻……别贪……这妖力不是拿来吃的。」舍沁掐着吴攻的脖子,控制着他的行动。
为了让吴攻能重塑气神,舍沁试着提炼他的精气,把腐败坏死的妖力提纯,这让「饿」了好久的吴攻蠢蠢欲动。
「吴攻,我已经尽力帮你复原,但你伤及元神过久,今后恐怕你用不得任何法术来帮助自己了。」舍沁没有告诉吴攻,他好不容易修得将来的妖寿也会因此大大缩短。
「谢谢师傅……」吴攻支撑起又变化来的人体,握了握拳头,「我只要这样和相爷在一起就够了。」
「如果再有什么万一……你若变回原形就再也变不回来了。」舍沁也没有把握,吴攻能保持这样一辈子。
「那……我会‘老’吗?」不会衰老的容貌,一样会被怀疑吧。
「早知你一定会想把自己慢慢变成糟老头,这给你。」想到自己徒弟今后一把白胡子比自己还沧桑的模样,舍沁有点苦笑的冲动。
从舍沁手中拿过一个小包包。
「是芙蓇帮你配的,怎么用他会告诉你的。」
「师傅你们和好了吗?」早觉得师傅和那香香芙蓇非浅,这次芙蓇又能将师傅找来,更说明师傅已经不再和芙蓇别扭了?
「和好?哼……」舍沁冷哼道一声,接着房门就匡地被打开了。
贴在门上想听出个什么的郁忱鸣及芙蓇双双难看地跌进来。
「我回东山去了。」冷瞥了一眼芙蓇,转身就走。
「前辈,不、恩人!恩人远道而来,请在府上休息几日再赶路!」郁忱鸣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是啊师傅,路途遥远您又替我治疗耗了不少功力,请您休憩数日再行。」
「你还是住下吧,万一小蜈蚣再有什么反覆?」芙蓇在一旁煽动——好不容易把这只老猞猁拐下山,不和他玩个几天面子怎么挂得上?
舍沁心想的确是该再照看爱徒一阵子,便点头应允,不过还是指着芙蓇加了句叮嘱:「房间离他的要远。」
让朱管家安排好厢房带着吴攻的师傅前去后,芙蓇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
郁忱鸣连珠炮一般跟吴攻又问又看:「真好了?还疼吗?要吃药吗?你师傅真管用吗?」
吴攻被问得心里暖融融的:「当然管用了,不然师傅也不用千里迢迢赶来帮我。」
「吴攻……」将他名字一念,郁忱鸣终于感到自己的心又落回了原处。
「相爷……谢谢你……」
「小傻子,还谢我?你是为了救我才……」
「相爷,我还有话想同你说。」
「嗯?」
芙蓇看见管家行礼后离开,便从房前高大的柿子树上飘下,可是手刚碰了下门,就被狠狠电了一下。
房内有声道:「我下山是来救吴攻的,不是来和你捉迷藏的。」
「嘿嘿,我知道啊,所以我故意不告诉你给吴攻的药该怎么个用法。」
「……」沉默后,门自动打开了。
厢房内,一只毛色金黄的大猞猁,正趴在躺椅上怒目瞪着进门的芙蓇。
「我就知道你耗了好多功力救小蜈蚣,自己也累得够呛吧?还设法来挡我,就不怕被人发现捉去炖了吃?」还说吴攻不懂爱惜自己要硬撑,还不是跟他学的?
芙蓇坐到床边,不顾生命危险,伸手拍拍猞猁毛毛的大爪子:「来吧,算对千年前的赔罪,换我来帮你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人……」虽然声音很小,但确定这个距离还是可以听得清。
郁忱鸣木木地盯着吴攻,然后伸手摸摸吴攻的额头:「不烧啊……怎么疯话连篇?」
「我没有疯!」吴攻握住他的大手,「我真的是妖精……」
接着,他开始娓娓地把自己……把颢昱门……把一切都吐露给他。
他在冒险吗?因为信赖这个男人,所以愿意冒险把事实都告诉他,为将来赌一把?
不是的。
他只是告诉他事实,就这样而已。
没有为了幸福的赌博,也没有要胁他的感情,更没有走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说的尴尬。
因为相信这个毅然的凡人,因他的作为相信了他,所以他也要把自己的真实也告诉他。
这样的想法坚定到他没有去考虑后果——根本来不及考虑,他就已经决定,要他知道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