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将颢昱门交予两位师兄,便带着吴攻赶回京城。
「人呢!」郁忱鸣用手指敲着膝盖,冷眼扫视站在厅堂下的一排人等。
「没、没找着……」擦冷汗。
「神医呢!」看看下人奉上的茶碗,一掌挥到地上,那干人等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片,咽了咽口水。
「没、没找着……」继续擦冷汗。
「那你们回来干嘛!滚出去给我继续找!」
宋管家吓得屁股都因为老是发抖小了一大圈,老太爷莫名病倒加吴攻失踪的三天以来,相府简直就是地府!
郁忱鸣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老爹病不像病昏睡不醒,吴攻又音讯全无,他操心这三天足足老掉自己三十年!
师傅就是师傅!他花三天的路程,师傅只花了大半天,就拎着自己的后脖子抵达了。
吴攻走——不,是被师傅丢进了相府大门。
他想也没想得就直奔厅堂——不在!书房——也不在!饭厅——还不在!卧房——又不在!茅房——朱管家又没安排人好好打扫!
师傅在一边气得吹头发瞪眼!自己辛苦教大的徒弟竟然乐得当个小仆役!
就在吴攻满世界找他家宰相时,猞猁精悄悄地往后花园方向走去。
「相——爷!我回来了——」
「吴攻!」在厢房陪着父亲的郁忱鸣听见吴攻的呼喊,飞跑着踢开门冲进院子——是吴攻!
郁忱鸣啥话也没说啥事也没想,一把将出现在眼门前的吴攻掠进怀抱,扣紧了他的肩膀,就怕不能把他融进自个儿身上。
吴攻一脸闷进郁忱鸣的胸口,被这突然的猛烈拥抱先是弄得大脑空白一片,随即就是一阵又火烫又酸涩的奇怪感觉,烧着自己的心口……
朱管家和其它下人也在厢房门口看着这一感人画面偷偷抹眼泪——他们有救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慵懒的男子从树枝头跃下,看着走进园子的猞猁。
「你知道,我也知道。」
「当年你将我逐出师门,便已知道必有今日,只是没想到还牵扯了你徒弟。」芙蓇低垂着眼睛看着猞猁永远一尘不染的白色鞋面,「火荷呢?来不及找了?」
猞猁望了他片刻,抬手抽下头发上的木簪,往后花园边上一口枯井里一扔。以拇指按食指和无名指,施以法术。
只见枯井中燃起熊熊大火,却烧不着井上爬着的杂草野藤。
「原来如此……上次那株你没用啊……」芙蓇走过去。
真火中,枯井里冉冉升出一棵细长的茎干来,渐渐在焰光中抽出骨朵。
「因为这是我欠你的,芙蓇……」
「吴攻!你去哪了!纸条是什么意思!老太爷的病又是怎么回事!」郁忱鸣把吴攻抱够了搂足了,这才让他喘口大气兼解释问题。
吴攻用力抓住他的手:「相爷!我可以说,但你要相信我!」
「我信你……」因为吴攻从来不会撒大谎,即使说谎,也是漏洞百出愚笨得成为笑料。
「老太爷突发的病不好治!我是赶着去请我师傅出山来所以去了那么久!」吴攻想我这不算说假话吧……
「你是不是怕我怪你……」郁忱鸣见他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有汗污,心疼地用袖子去擦。
「相爷……」呜……相爷没事就好!
「你师傅是郎中吗?你跟着郎中学医的?」其实说实话,他那德行……还是学点其它稳……
「先……先别说这个……快去看看老太爷。」吴攻拉住他往外奔……
郁忱鸣没打断他,不过他已经隐约知道,吴攻有些事情,还不能说……或是说……不得不隐瞒着自己。
第五章
「我爹他是中毒?」
「可以那么说,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他是吃了什么还是喝了什么中的毒?」
「老太爷没吃什么也没喝什么就中毒了……」
「那你怎么会‘碰巧’遇到的?你师傅又是怎么回事?」
「……」救命啦!师傅你去哪里啦!我快要被问出原形了啦!我还不想让相爷知道一切真相啊!虽然……虽然有可能和相爷在一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但是还不想让相爷知道我其实是妖精来着……
「吴攻你是不是有事不方便跟我说?」郁忱鸣知道吴攻本就来路不清,从来没有交代清楚自己的身世。
吴攻立刻点头——但又马上摇头——「相爷反正我师傅一定能把老太爷医好的!」
其实师傅和那个什么骨精到底斗得如何了,他既好奇想知道,又怕让郁忱鸣看破真相,所以只能乖乖等着。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你了,吴攻我会带回颢昱门好好管教,你也不要再为难普通百姓了。」猞猁背转身。
「你欠我的不止这些吧?」芙蓇笑了,那笑惹得连路经花园的微风都禁不住停下来逗留片刻,「还有你徒弟可答应了我三个条件哦!」
「前尘是非与我弟子无关,你要如何我奉陪。」
「舍沁!」
正踏出园门的脚,被这一唤停了下来。
猞猁不回头,只是等着叫他名讳的芙蓇再说话。
芙蓇摊开他的手掌,一枚五色的剔透丹药安静地躺着。
「这是我叫小娱蚣给他相爷吃的‘毒药’,其实就是给老头的解药。」
他随便一扔,丹药落地前被猞猁以掌力吸去手心中握着。
「真假你一看便知了,我耍他的,这种小毛孩还不配玩我的游戏。」
「你看到吴攻就算计好了今天,对吗?」
芙蓇绕回树上,不再理睬猞猁,只趴着认真看那枯井中的开始绽放的,和两千年前一样殷红的荷花。终于又看到了……
「师傅!老太爷真的有救了吗!师傅你真厉害!」吴攻看着师傅将药丸塞进老太爷嘴里。
「先生,救命之恩郁某感激不尽,请问先生大名?」郁忱鸣对着猞猁作揖鞠躬,心里却纳闷:这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怎得竟是个医术了得的人。一身白衣仙风道骨,说是郎中,倒更像是仙人。
猞猁看都不看他,一把纠起吴攻的衣后领:「跟我回去!」
吴攻知道理亏,但又不肯挪动脚步,苦涩的眼神直望着郁忱鸣。
郁忱鸣从没见过一向乐过天的吴攻这样有苦难言的表情,不用思索,一个箭步挡住二人去路:「先生,匆匆赶来郁某未曾招待,先生请先留步,郁某……」
「让开!」猞猁冷冷地对着阻住自己的高大男人,别以为他没看见吴攻刚才偷偷跟他打暗号。
「先生,吴攻好象并非很情愿这会儿就跟先生回去,况且我爹他还未醒来。我担心……」
「时辰到了你爹自然会醒!我们师徒的去留与你何干!」再让吴攻留在这里,先不说他和这男人到底有什么,还不知道他又要闯出什么祸叫自己来给他收残拾局!
冷洌眼神示意郁忱鸣马上侧到一边让开道。
吴攻低着头,不再抗拒地跟着猞猁往门外走去。
「对不起!吴攻不能走!」郁忱鸣追上去,握住吴攻的手,往自己这边拽。
猞猁头也不回地一挥袖,只听「喀嚓」一声,郁忱鸣的手腕活生生脱了臼,他当下便疼得皱起了脸,额头惨白着,却不肯松手,伸过另一只手来擒住吴攻。
「师傅!师傅您干什么!」吴攻吓得他没想到师傅真的会动手,「相爷,你快松手,手会断掉的!」
「你是不是要我戳穿你的一切才肯知悔!」
「吴……攻……我现在不管……你有什么瞒着我……我、我不能让你……离开……」郁忱鸣清楚地知道,如果今天吴攻的师傅带走他,那他想再见到他,真的再也不可能了……
吴攻两难……师傅已经很给自己面子地救人帮忙了,而且……他违反门规造事在先,不知回去还要受什么责罚……若是暴露了自己的真身……
「放开我!」吴攻大声喝断郁忱鸣的请求,咬牙甩手,将他推倒在地,不去看他握着手腕
还努力想要伸手来抓自己的衣角。
「相爷……我走了……您保重……」
吴攻才跨出门槛,门板忽然被一阵风带上,任凭郁忱鸣怎么拍打都开不得。
风又起时,吴攻的泪眼已经蒙胧着看到了东山的轮廓。
师傅不知何时不见了发簪而散开的头发,丝丝掠过他眼前,掩饰去他脸上若隐若浮着一种错杂的表情。
「蜈蚣哥哥,吃山果吧!我刚刚摘来的哦!」
「蜈蚣哥哥,这是我们刚刚从林子里采的蘑菇,要不要尝尝?」
「……」
「蜈蚣哥哥,你别难过了……你不吃饭我们也会难受的……」
在吴攻眼门前的一群师弟师妹面露愁色地盯着他们不吃不喝的师兄……
唉……就算他想吃……谁见过净吃素的蜈蚣啊!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也想陪你们师兄一起闭门思过啊?」二师兄一出现,小杂妖们立刻四散跑光光。
回到颢昱门又穿回一身白衣的吴攻,坐在石阶上撑着脸,眉头缠得死紧。
「怎么?」二师兄也一起坐在石阶上,学他一样撑着脸,「你还在想那个男人?」
「没有!」吴攻连忙跳起来否认。
「看你……还说没想他……」二师兄笑得灿烂,藏不住心事的蜈蚣师弟想瞒人的道行大概一世都修不成。
吴攻挫败地又坐下来,懊丧的声音道:「我知道师傅是不会再让我下山……他老人家没把我赶出颢昱门我就该庆幸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担心相爷……那个软骨还在相府没走呢……」
二师兄眨眼……好象是芙蓇吧……
「吴攻,现在你知道师傅为什么不让座下弟子和人类谈及儿女私情了吗?」
「知道了……」吴攻把脸埋进抱着的手臂。
「因为……因为会莫名其妙地难受……用什么法术……不论怎么静坐……都没法子抵御的难受……从胸口里面……一直到喉咙、到眼睛……又酸又闷……」
吴攻的声音越来越细小……然后低低地呜咽起来……
二师兄摘了旁边一根小草,在手中玩弄着:「很久以前,我们颢昱门有一个弟子,他和你一样,总是活泼、快乐的样子……大家都很喜欢他,师傅也很疼他;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好快……于是在有一年,他又和你一样,拜别师傅和师兄弟们,独自去闯荡人间……」
「后来呢?」吴攻从手臂中抬起发红的眼。
「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有……只有师傅……带着他被剥下的皮回来了……」
二师兄的声音还是平淡温和,吴攻却听见了其中悲怆的音色。
「后来,颢昱门就有了那条规矩。」
吴攻没有责难师傅将他强行带走,他知道师傅是多么疼爱弟子……但……他也很想在相爷身边……
他还有很多事想跟着相爷学……
为什么不同的季节要喝不同的茶……
为什么朱管家的头发越来越稀少……
为什么相爷身上总是有自己好想闻的气味……
为什么会期待……相爷轻轻把嘴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
妖精是不能随便哭的……
妖精应该是坚强勇敢飞来飞去不把一切放在眼里……
可是……
可是现在……
他只想飞到相爷身边……
他只想一直一直看着他家相爷……
「喂,这样喝会死人的!」李殷夺过郁忱鸣手上的酒壶,「我看你们家酒窖几十年放的酒这几天就都快被你解决掉了!」
「你有空在这里数落我,是不是我拜托你的事有消息了?」一身洒气的宰相粗糙地用袖子擦擦满是胡茬的下巴。
「那个消息倒没有,不过皇帝那儿的消息来了,你要是再‘告假’不去早朝,他就要把某部尚书的女儿赐婚给你了。」李殷坐下来,把地上几个空酒壶踢到一边。
「他干脆杀了我的头我倒快活!」郁忱鸣翻弄着桌子上东倒西歪的酒壶,在摇晃一番找不到还有酒的壶罐后,猛然掀翻桌子,站起来吼道,「老朱!给我拿酒!」
「老朱你别听他的!」李殷到底是练武的人,一把将酒后发蛮劲的郁忱鸣又按回去,「你他妈的不能再喝了!」
「那你告诉我我现在去哪里找他!」
「找小蜈蚣?很容易啊,哥哥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满是酒气的房间忽然变得很香,香得让人比饮了陈酒还容易醉……
郁忱鸣和李殷抬头,房梁上竟歪倚着个人,一个周身散发着异香的男人,一个模样生得就仿佛是为了配合这种奇妙香味的俊美男人……
芙蓇轻轻柔柔潇潇洒洒飘飘然然香香美美地从房梁上跃下,不客气地往主位上一坐,还上炕一般盘起腿。
「你……」
「呐,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能带你去找蜈蚣才重要是不?」
「吴攻……」
「蜈蚣在哪里只有我知道,所以与其怀疑我还不如讨好我先?」
「为什么……」
「永远不要问一个肯帮你实现希望的人为什么,只要乖乖听他的就是了。」
这人怎么比吴攻还大胆……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究竟是何来历!」李殷忽然抽出腰间配剑,一束寒光凌厉直指向芙蓇。
芙蓇却笑得更张扬,甚至拍起了桌子,更让两个人望得奇怪。
「啊哈哈哈哈!可笑可笑……怎么自以为有本事的人动不动都喜欢拿家伙指着别人……」
芙蓇没规矩的大笑让持剑的李殷感到不自在,这个奇怪的男人竟丝毫不畏自己逼人的剑气。
芙蓇抬起手,仿佛也被神秘香气萦绕着的修长手指,以中指和食指夹住李殷的剑尖——当朝武将中功夫一等一的李殷竟自此丝毫不能挥剑半分。
芙蓇收起笑,掉头看着一脸迷惑的郁忱鸣:「喂,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小蜈蚣?」
郁忱鸣咬咬牙,踏破地上一个酒罐——「李殷!帮我跟皇上要半月官假!他要是屁话多就说拿我的人头做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