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傳(沙漠君主)——姜夕
姜夕  发于:2009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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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战场上,我的兄弟、朋友,我的父亲,我的战士,他们死去的时候,所有我没有流过的眼泪,在这一刻奔涌而出。

      在同一片广阔的沙漠上。

      虽然,我已不能确切的知道他们在哪里,但大地是相连的,沙漠是相连的。

      军队开拔,不久我已经看不到那个水井了,再回头时,身后还是一如既往起伏的黄沙,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卫我的故乡衣吉塔,为了得到我自己的自由,然而为此所牺牲的,却是阿布,为此而付出生命的,却是与衣吉塔毫不相干的阿布。

      我的目光很平静,直视着远处地平线上,慢慢出现的城镇轮廓。 

      * * *

      长途跋涉后,大军到达那什城外。辛沙一声令下,全军就地扎营。

      那时天色刚刚明亮,我走到帐外,顿觉疾风扑面,心头一阵莫明所以的轻松。

      辛沙和他麾下众将在他大帐中议事。

      我缓步走到帐前。守帐的侍卫长是认得我的,他见我前来,微微露出吃惊的神色,不过马上让到了一边。

      我掀帘入内,座中众将皆侧目。唯有辛沙面色不变。

      好,算你料到了。我在心里说。

      我从容不迫,走到他座前,声音不高不低,“我有一法,可保大军在今日之内,夺下那什全城。”

      说完,我转过头立在帐中,没有看辛沙,把攻城之计徐徐道来。

      我在心头对自己冷笑,希.穆在沙场上的威名,总算还使得辛沙帐内,尚无人敢质疑我。

      没有多久,众将纷纷离去,各自准备出战。我站在空荡荡的帐中,忽然觉得这个情景恁般熟悉,好像我还在衣吉塔,率领着我家乡的儿郎,脑海中有片刻的恍惚。

      回转身来,辛沙就坐在我身后帐中帅座上,从始自终,一言未发。

      我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他那双深黑璨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帐中的气氛慢慢变得无法言明,充满了说不清的暧昧味道。我毫不后退地与他对视着,手在袖管里紧紧地攥成一团,指甲刺在手心的肉里。

      我真恨他,恨他用这样深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他看透了我所要做的一切,好像他在为我心疼为我伤心。

      不,不,我不需要这些,我才不会相信此时此地,这个混蛋才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我是因为阿布死在那什城外,我是想发泄心中久已累积的悲痛,只是,他辛沙却大可不必流露出这样近乎悲悯的表情,我觉得一阵阵的恶心。眼前的这个,恰好是伤害我最深的那人,他不会记性差到刚好忘记了吧!!


      他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沉吟着,“你真有必胜的把握吗?”

      我笑谓,“如果你不是这样相信,怎会把军权放给我支配?”何必这时还来猜疑,真是无趣。

      他皱起眉头,“你扮成我,与王旗一道慢慢后退,引敌出城,这些都不错,可是部众都从侧路迂回至那什城了,你身边只留五百人,纵是狭路易守难攻,恐怕也支撑不到我们打下那什前来助你的时候。”他有条不紊地分析道,抬头看着我。


      我无所谓地笑一笑,“我自有办法。”

      他对我明显敷衍的说法很不满意,站起身来走近我的身前。

      他的眼睛一再探究似地端详着我的眼睛,显然没有得到任何讯息。他突然俯低头,把嘴唇贴在我脖颈的皮肤上,没有他惯常的咬啮,只是轻轻地在那里碰触着,他说,“记得,这是我的。”他的声音和着他嘴里的温热气息吹拂在我敏感的皮肤上,我自觉浑身布满爆栗。而他抬起眼盯住我良久,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件让我很惊讶的事:他突然把头微微扬起,咬住了我的耳朵。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似乎满足的叹息声,同时慢慢收紧手臂,把我紧紧抱住。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一定要等到我来接你,知道吗?”

      他放开我,眼神转为激动,“就算要死,我也不允许你死在别人手里!”

      我脸上维持着淡淡笑意,心中在为自己悲哀。到底还是被我料中了,他知道,他是知道的。

      我慢慢伸手把他推开,转身出帐。

      外面天空晴好,从远方吹来的风声,像一丝呜咽。

      我穿着辛沙的王袍翻身上马,身后玄色王旗飘飞,大军怒吼。

      开始吧,既然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中止杀戮。

      我一马当先,朝那什城的方向冲了过去。

      * * *

      照我的计划,一切都很顺利。

      那什易守难攻,绝非易与,否则也无法在这多事之地屹立百年不倒了。

      辛沙及他麾下众将皆久历沙场,对这些都了如指掌。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那什城外百里处,有一处狭窄古道,因为早已废弃不用,所以鲜少人知。我的用意,正是要将那什守军引至此处,说穿了其实非常简单,不过双方拼时间,以此定胜负。


      只是,局是我方定下的,已经占了先机。

      辛沙担心的,无非是我在那狭道之内,是否能自保,是否撑得到大军攻下那什后,转头来救。我想他是有一点感觉到了,我其实从未想自保。

      试想如果世人皆知,我为阿布尔死在阵中,他辛沙如何还有脸面进犯衣吉塔?

      哪怕只是延拓他三年五载,也已经足够。

      激战已经过了大半日,我部在前,敌部在后,正在慢慢进入狭道,两旁都是坚硬的风沙岩,高逾数米。

      在乱军之中,突然脚上一阵激痛,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羽箭入足三分,只剩箭尾还露在体外。

      激战正酣,我一时无暇顾及。

      眼看敌人越冲越靠近了,到底人数相差太远,纵使占尽天时地利,还是难以全身而退。

      我长叹了一声,忽然有种即将释放的感觉。

      对于这一生这一切,我确已尽力。纵令今日丧命于此,也可无怨无悔。

      我伸手把脚上的箭猛地拔了出来,指着眼前敌人,大喊了一声,“随我来!”

      当先一骑冲了下去。

      身后众人蜂涌而下,一时杀声震天。

      我的身上已经溅满了鲜血,我的,敌人的。

      身周都是敌人,百倍于我。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人,他们有的错愕的睁着眼,有的不甘心地伸手挣扎。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一个会轮到我。

      斩杀,被杀,这是殊无意义却不能停止的举动,停止即意味着下一刻的死亡。

      我的眼睛渐渐被鲜血模糊了,眼前只剩下人影在闪动,肢体的动作也只剩下本能的反应。可是敌人仍然越杀越多,不断地涌上前来。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渐渐的力竭了。

      突然,敌人后方一阵混乱,我将面前那人斩落马下,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硬生生地从敌军后面冲了进来。

      我在心中奇怪,他们都去了那什,没可能这么快结束攻城的。这是谁?

      来人显然气势汹汹,竟硬是杀出一条血路来。

      我渐渐看清来的那路人马,领先一人身穿黑色战袍,带着玄色头盔,举止若定,正朝我们这边冲杀过来。他的身后,阿布尔王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

      我定定地睁眼看着战场上的辛沙。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他了。

      我不得不承认,他是生来属于沙场的辛沙,在战场上他总是那么的如鱼得水,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总觉得他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

      他已经离我愈来愈近了,我几乎感觉到了他的威势扑面而来,而敌兵也已溃不成军,只是挤在狭小的道中,两头夹逼,无法夺路而逃。那时刻这狭道中真似修罗地狱一般,充满着无奈与不甘的惨叫,以及最后绝望的反击。


      在拼杀之中,他与我的距离越来越短,我突然发现,他面上的表情竟然是焦急的,我有几百年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了。稍一走神间,我感到脑后生风,下意识地一偏头,结果从肩膀到后背一阵钝痛,我忍痛回头一看,那人正在我斜后方挥刀接着向我砍来,我举手想挡,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刀光在眼前闪过,而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我举眼向天上望去,眼中一片干净的天空,几近澄明,没有一丝阴霾,无边无际地向着远方延伸过去。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一片大地上,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是我的衣吉塔;我其实感觉得到它的,不论我身在何方,难道不是吗?


      我几乎是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似乎是在梦里,我看见辛沙的黑色旗帜插在战场最高处。

      一望而下,遍地尸骨,战场上的风呼喇喇地吹过,有刺骨寒冷的错觉。

      转瞬之间,我似乎又看到了衣吉塔,看到了我从小就熟悉了的善良人们,和蔼的阿婆,漂亮的姑娘,和不再一脸担忧的苏摩尔。我微笑地在一旁看着他们幸福地生活着,虽然他们看不到我,我仍然真切地感染到他们的快乐和平静的心情。最后,我感觉到自己很放心地转身离开了,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恋恋不舍。但我的心中,却奇异地不再为离开我心爱的故乡而痛苦了,在那一刻,我似乎感到很轻松似地,长长地叹息着,然后慢慢沉回了意识的混沌不明中。


      * * *

      等到我慢慢醒来时,发现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身边光线很暗,我稍微动了动,发现全身自头颈而下,无一处不酸痛欲死。

      我微微转头,向左手边看去。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书案,上面堆满卷宗与书籍,辛沙坐在书案后,似乎正在微弱的光线下写着什么。

      可能我发出了轻微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我醒了,很麻木地摇了摇铃。

      然后御医马上就进来了,朝他行礼。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我。

      御医仔细地检查了我的周身,然后对我说,“殿下素行体弱,此役劳累过度,又几处受伤……”不只是辛沙,就是我也被他毫无重点罗里八嗦的话烦得直皱眉头。这御医倒是很镇定,继续接着说,“……幸好王上赶到得及时,殿下并未伤及要害,不过休息时还是要小心不要压到伤口,至于脚伤嘛,恐怕要不良于行月余……”


      他还絮絮叨叨地没说完,辛沙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宽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辛沙不言不语地站在床边,气氛沉默。我有点尴尬地把头侧向另一边,眼里看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柔软的帘帷。

      背上的伤隐隐作痛,但我实在不想翻过身趴在那里,该死的御医,这怎么可能不压到伤口!

      就在我暗暗皱眉的时候,辛沙冷淡地瞥了我一眼,转身走回书案前坐下。

      我瞪着他的背影,此人真是莫名其妙,又不是我愿意在这里看你脸色的,奇怪!

      当夜他一直在烛下看看写写,而我在夜里不久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时醒来,他已经不在寝室里了。

      我轻轻摇铃,有女奴进来。

      我问她,“辛沙呢?”

      女孩被我颇为不敬的称呼吓了一跳,过了半天才说,“王,王上在议事厅。”

      我想了想,说,“把我的外袍拿来。”

      脚一着地,心中立时大叫不好,巨痛钻心而来。

      我这才省起战场上流矢中足,因为感官麻痹,几乎都被我忘记了,现在虽然经过诊治,还是疼痛无比。

      不得已,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待疼痛稍解,这才缓缓走出寝室。

      我走得很慢很慢,因为我是在用一只脚走路,另一只脚在“拖”。

      议事厅里静悄悄的。

      我皱了皱眉,问旁边立着的一个侍卫,“人呢?”

      他恭敬地弯下腰,“回殿下,王上与众将去了俘虏营。”

      俘虏营?那里现在暂时收押着破城时放弃抵抗的那什守军,我在心里有点奇怪,他们去做那里做什么?我一边想,一边慢慢转身出去。

      俘虏营在城外,我吩咐人套马。

      不知怎地,心里充满着强烈的不安,我很希望能早一点到达。

      我尽量把脚放松,用膝盖和小腿夹住马腹,马儿听话地飞快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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