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我从梦中惊醒了。
室内寂静,没有一点光亮。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 * *
第二日一早,我即被告知,辛沙将率王公贵族前往王家猎场行猎。
我是以衣吉塔王子的身份居留在宫中,因此,凡遇有这样的大型活动,我通常是不能避席的。
阿布里城外五十里的王家猎场。
烈日黄沙,鹰隼在天空中振翅高飞,姿态矫健而优美。没有人可以否认,那确是非常美丽的生灵。
我仰头看着,忽然有点明白了。
驯鹰打猎是因为生活所迫,从前对贝都因人是如此,现在对普通人也是如此。然而对于王公贵族来讲,意义早已不在于此。
他们驯鹰,是因为亲手驯服这样高傲有灵性的动物,能使他们得到一种征服的快感。
天气依旧酷热,我周身却一阵阵发凉。
这也是辛沙所喜好的事吧,驯服。
我坐在自己的马上,冷冷看着猎场上那些尾随着辛沙放鹰的亲贵们,他们的面上布满了无法掩饰的贪婪和嗜杀,与任何一个野蛮的杀人强盗并无二致。是啊,我不禁失笑,他们的王本来就是个强盗头子,我还能对他们有多高的要求呢。
“殿下。”沙漠中忽然传来一声叫唤,召回了我的注意力。
我转过头来,看见伯拉尔牵着他的马走了过来,正在我马前屈膝行礼。
我冷淡地收回目光,不带语气地道,“起来。”
他行礼后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走到我的马旁边,开腔道,“殿下可喜欢昨天的晚宴吗?”
我看着他,头一阵发晕,这罪首,还敢说!
我硬梆梆地答,“还好。”
我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的,没想到伯拉尔竟然侧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道,“昨天那个传说,是专门讲给殿下听的呢,”他一脸诚恳状,“殿下不常在阿布尔民间走动,一定不知道阿布尔有这样一句民谚:智慧寓于三样事物中,阿布里的鹰隼,伯拉尔的诗歌,衣吉塔的清波。”他一口气说出来,说到自己的名子也不脸红,然后继续解释道,“衣吉塔的清波,指的就是殿下的双眸啊。”
我看着伯拉尔充满期待地望着我的眼睛,刹那间心头无名火起。昨天夜里被辛沙这样比喻已经让我受够了,今天竟然还有第二个人敢把我比喻成沙漠妖姬这个传说中的女人!!我怒视伯拉尔的眼睛说,“你看好,我不是什么的沙漠妖姬,我是衣吉塔的儿子,你忘了这一点,我没有忘!”突然一阵屈辱涌上心头,想到这样的比喻已经在民间广为流传,蓦然之间只觉心灰意冷,不想再与任何人争辩。我猛地一鞭抽在马臀上,座下的马儿受了惊,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窜去。
伯拉尔似乎被我鲜见的怒气吓到了,他怔住了的片刻功夫,我已经纵马离去了。隐约听见他朝着我飞奔而去的方向说,“殿下,美是不分男女的……”他的声音很快就在风中消散了,我在沙海中奔驰,马蹄扬起黄沙,我的手中紧紧握着缰绳,视线在眼前颠簸。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突然暴怒,在我隐忍了这么多这么久的痛苦之后,为什么会突然为了一个久已听熟的传说而怒气勃发?
我在马背上,一遍遍地问着我自己。
视线里突然出现不远处众人环簇下的辛沙,烈日照射下他坚挺的侧面轮廓,锐利的眼神,透着一股气势逼人的强悍。
那一刻我如受电击。
脑中出现他前夜月色中的温柔面孔,我终于明白在这一日一夜之间,我的心神不宁、动辄暴怒都是因为什么。
不只因为“沙漠妖姬”这个,据伯拉尔说,已经广为流传的传说,在我心中,侮辱我的绝不是这个传说,阿布尔人不过是无心的比喻。真正侮辱我的人,是辛沙和我自己,是这两个人。这两年以来,在日里夜里,把我当作女人一样对待的,是辛沙,而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反抗他的人,是我,是我自己。这两个人我都痛恨,我从心底里痛恨他们!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把这两个人全部杀掉,一个也不放过 !
我努力按捺自己的怒火,抬头向前方望去。有一人一马从阿布里方向纵骑而来,一直到了辛沙的面前。看那人服饰,应是阿布里的信使。
我远远看着辛沙接过信笺,展开阅读。四周的王公交头接耳,我觉得无聊,刚要勒过马往回走,这时辛沙折起手中的信,抬起头向我的方向望来。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我无法看清辛沙的目光,我也无意与他长久地对视。我一边离开,一边在心中揣测送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使得辛沙的表情如此凝重,似乎做下了什么对他极之重要的决定。
不出我意料,行猎很快就草草收场了。
回到宫中,我径自回到院居,阿布已经为我烧好了水,我一个人在房内,慢条斯理地洗掉一身风沙,热水洗得舒服,我很想休息了。刚穿好内衫,辛沙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在房中踱步,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
我沉默着,等待他开口。
他好像终于做了决定了,声音很是稳定,“你,要同我一道去。”
我微笑看他,“你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他对我的讥讽置之不理,走到我身边,看也不看我,“苦尔族和阿布尔族在边界有冲突,应是时候做一了断。”我默然。冲突是上百年来一直有的,不只此地,不只此时。为了争夺沙漠中稀少的牧草和水源,那些你来我往的杀戮,越积越深的仇恨,没有是非,也没有公理,只有一个字,血。
我凝神看他,“了断?怎么了断?你以为你真能了断吗?”我再笑,“何况我不过一介人质,三军阵前,敢问需用我做甚?”
出我意料,他竟然没有发怒,倒是被我逼问得有点难堪似的别开了脸。
直到过了半晌,他才再度打破沉默,“此役后,我会许你回到衣吉塔。”他低声说,就在我的耳边。
他的声音在夜里听上去,显得异常的干涩。
他抬头看着我,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宣布,“我要,统一塔哈干沙漠。”
第五章
兵贵神速。隔日下午,阿布尔王国的大队人马已经浩浩荡荡地开往边界。辛沙自不在话下,随行的还有大批骁勇善战的王公将领,以及王国里最负盛名的诗人伯拉尔。和我。
出发那天我看见伯拉尔在辛沙身边的马上,穿着黑色的袍子,一脸肃穆。
阿布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左右。出发前我曾很严肃地对阿布说,“战场不比平常,你不要到处乱走,要记得跟在我身边。如果让我发现你不听话,我立刻送你回来。”
阿布听了,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看了直皱眉,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行军路上相当枯燥,我时时一人在帐篷里读书,偶尔走神的时候,常能听见帐外整片营地上,那些豪爽的贝都因人谈笑的声音,经常也能在里面听见阿布的声音,这个可爱的男孩子,很快就和这些贝都因人打成一片了。
说实话,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他在我身边以后,我确实安心了很多。他没事的时候总是陪伴着我,有时也会陪我读书。在宫里的时候,我一抬头总能看到烛火旁他昏昏欲睡的脸,可爱地拼命撑着眼睛。
看见阿布,我就像看见了伊亚。他们有一些相似点,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惯闯沙漠的桀勇少年,眼神就与普通人不同。不过阿布掩饰得很好。我从不会和他提到伊亚,宫中隔墙有耳,我们彼此心知,最是保险。
这天的日照特别猛烈,休息的时候,强烈的日光透过帐顶射进来,在地上形成浅白色的影子,时间流逝,日影悄悄移动,我把手上的书卷放下,看着那影子发呆。
突然帐幕轻动,有人走了进来。我抬头看了看,辛沙穿着惯常的深黑色长袍,沉默地走到我旁边。他把手按在书卷上仔细看了看,轻轻笑了,“你在读斯多噶派的书?”他用手指划着书上的字迹,照着一字一字地读,“如果你贪得无厌,即使你拥有整个世界,也会觉得一贫如洗。”
他把手拿开,慢慢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呢?你觉得我贪得无厌吗?”
我转开头站起身来,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突然之间,有种心灰意冷袭上心头。
“为什么有这场战争?苦尔和阿布尔,或是谁和谁,为了牧场、水源,为了血统、积怨,每个人都坚持以血还血,所以这一切总是周而复始,永远不会结束,”我看着辛沙,慢慢问他,“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
是的,我们还在这里,做着注定无果的努力,为此付出那么多人的血和生命。
辛沙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握住我的手臂,拉着我走到帐篷外面。他指着面前的沙海,他说,“在这片沙漠里生活的人,诸如你和我,我们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没有人能改变沙漠,想在这里活下去,只能适应它的人才能做到。”他转过头看着我,“穆,我常常想,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偏偏在这点上这么天真呢?人性是一片沙漠,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眼泉水,但我不能强求整片沙漠都变成绿洲,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我一向自认知他甚深,可我从未想到他竟会说出如此这般的一番话来。
更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敏锐地发现,内心深处的自己竟然被他说服了。这个认知令我不舒服到了极点。
于是我笑了笑,道,“是啊,天真,我也曾经笑过别人天真。可是每个人的心底都有还天真的那一点,那个,就是传说中的理想吧。”我反问他,“你呢?你还相信什么?在你的心里,还对什么保有天真?”我的语气不受控制地变得嘲讽起来。
我承认,我确实有点恼羞成怒。
我没想到的是,他却在片刻的沉默后认真地回答了,虽然内容不知所云,“我相信的——是的,我相信的。”
他把这句话喃喃地重复了两遍,在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脸上现出一种近乎无助的神情,我突然发现,原来就是辛沙也有他恐惧的东西,但不知为何,他却愿意强迫自己去相信。
就在这时,营地里慢慢热闹起来,已经休息好了的士兵纷纷起身整束行装,准备继续上路,我转头一看,阿布已经系好了骆驼上的行囊,正朝我们这个角落走过来。我迎上去笑着拍了拍他,他揉了揉眼睛,掩着嘴打呵欠,一边牵着骆驼跟在我身后。
* * *
军队再停下扎营时,我们已经越过了苦尔国界,按照通常的路程推断,还有一天就到达那什了。
这时的太阳已经非常耀眼,阿布等不及搭起帐篷,先冲到井边把皮袋垂下去汲水。我从骆驼背上把杂物卸下来时,他刚好拿着皮袋向回走。我用手挡着阳光,看着他从不远处的水井那里,一边小口喝着袋里的水一边大步向回走,满脸的快乐与满足。是啊,有些时候,快乐只是沙漠里的一袋水罢了,我看着他向我跑过来,一边还扬起手里的水袋,不由得微笑起来。
突然之间,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毫无挣扎地面朝下倒下了。
我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向他跑去,然而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再说出一个字,也没来得及再看这个世界多一眼,就是这样的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前一秒还鲜蹦乱跳的生命,下一秒钟突然成为——
是什么呢?
无知觉,无感应,失去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只能尽快地掩埋在沙漠某处的那具,躯体。
他的身上有明显的中毒的症状。那井水中被人下了剧毒,不过举手之劳,刹那之间夺去了数十人的性命。
那什守将,竟然舍得放弃一口水井。
我默默站立着,看黄沙渐渐掩没了阿布的面容。
这个孩子,这个仅凭着满腔天真愿意追随我的孩子,突然之间,他所有的笑容与可爱的表情都永远不会再有了,就此中止了。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很多人,从前在衣吉塔那些我爱,同时也爱护着我的人,我的心永远也无法忘记失去他们的痛,这一刻,所有的痛都重叠了,我的心腔疼痛得麻痹了,我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慢慢地蹲下身来。
把手指插在面前灼烫的沙海里,我茫然抬头四顾,这片沙漠,也是埋着我心爱的人们的那处沙漠吗?沙漠向遥远的地平线延伸过去,无声地回答了我的疑问。
突然无声地恸哭了出来,我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脚下的沙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