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当初与季子桑结识的辰光,也算是交游义气,着实痛快酣畅过,然而恐怕
就连季子桑本人都预料不到今天的这般结局。
也正因为造化弄人,所以这归尘峰上未来的变化,又有谁能够参得透呢?
正在他感慨的同时,季子桑忽然插嘴道:「师兄正在台上等候,请跟我来。」
垂丝君轻轻「哦」了一声,他知道小季所指的师兄其实就是归尘主人。于是
马上又为常留瑟的下落而牵挂了起来。
大若台上,金绿屏风前琴声悠扬。归尘主人依旧是亘古不变的笑模样,季
子桑将垂丝君领到台上之后,便极其乖巧地走到了一旁的香炉边换上一盘香,
他细长手指上的金套倒还在,只不过现今只落得个切香调粉的闲职。然而季子
桑本人此刻是不知道抱怨的,他认直地捧着香木点火,好像捧着整个世界。
一边上,归尘主人听见了脚步声,自然知道是谁到了。于是双手一按琴
弦,朗声打了个招呼。可垂丝君这时哪还有心思与他客套,便径直问道:「常留
瑟呢?」
归尘主人答:「尚在峰上。」
垂丝君定了定神,进一步追问:「你说过一旦将他医好了,就送下山来的。可
我在山下等了一年。」
归尘主人点头道:「我确实这样说过,而且我也没有食言。」
「你这话的意思是......」垂丝君脑海中倏然跳出一个可怖的答案:「你是说
......你已经医好他了!」
归尘主人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
「应该怎么说呢?人是救回来了,但若是送他下山,那就等于没有救他。」
垂丝君闻言,眼前蓦地一黑,竟是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被掐灭了。他沉沉
地呼吸几次,慢慢问道:「你是说......他和小季一样......」
归尘主人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
「毒性太强,若要将他留在阳世,便只有这个办法。」
垂丝君恍惚了一阵,怔怔然道:「这与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区别在于你如何看待他。」归尘平静地回答,「在我看来生与死并没有绝对
的界限。只是死人身上缺了点该有的温度,却更乖巧听话,更加可了我的心意。」
说到这里,归尘主人招了招手,季子桑便乖顺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向后靠近
他怀里。归尘便狎呢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如一尾活蛇恣意游动,换作过去
的季子桑,只怕早就要拳脚相见了。
垂丝君立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双人表面上的亲昵,忍不住感叹那曾经百般
鲜活的,如今却成了一具不知喜怒哀乐的行尸走肉,忍不住感叹那曾经百般
中对季子桑怀有怨恨,他也还是觉得这种手段过于残忍,更不用说将它用到常
留瑟的身上。
傀儡术毕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法术,一想到今后就算再怎么努力补偿、
温柔对待,常留瑟是感觉不到了,垂丝君心中就会着实升起一股惘然无力的感
觉。
「究竟空余一具形骸在世,又能有什么感觉?」
归尘笑:「你以为常留君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在山上急救时,他回光返照的
最后一句话,就是拜托我将他做成傀儡,为的也不过是让你存个念想。」
说到这里他突然叹道:「能有人痴心至此,你也不枉此生了。」
垂丝君闻言,一个人仿佛从当中被劈成两半,霎时只觉钻心疼痛与手脚的
冰凉。常留瑟临终时还如此念念不忘,这一番绵密而凄楚的心思,此时此刻仿佛
一点点在眼前的呈现出来。
这一刻,垂丝君恨不得那日能跟着雪枭一起回到峰顶上。哪怕还是要面对
惨烈的离别,但是至少,也不能让常留瑟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更不用忍受这一
年的煎熬。
从最初见面时的互相利用,到天长日久的默契欣赏,以及最后身心的沦陷。
不知不觉中在心烙下深刻痕迹的人,如今居然--说走就走了。他爱的财宝一
样都不能带走,好吃好玩的也没能完全享受,就连自己也从没有真正地将他当
作爱人来对待......
这样想着,垂丝君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了小常许多,胸中满怀了叹息,却又被
太浓重的悲伤拥堵在了喉间,半天口若破碎的单音,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而看
他一双充血的眼睛,又好像随时会爆发一番长啸。
见他情绪几近失控,归尘主人不露痕迹地引导道:「事已至此,现在就看你
的一句话,若是还要认那个契弟.我可以将他留在山顶上,等你每个冬天来看他。
若是你决定放弃,我也只能将他与其他的尸体一般处置......」
他话音未落,垂丝君便追问:「人在哪里?」
归尘主人答:「大若台后面的尸罐林。」
话音未落,垂丝君便着急要转身去找,而归尘主人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你就这样去了,他是不会理你的。傀儡只对特定的密语产生反应,你不说
那一句话,小常是看不到你的。」
垂丝君立刻停了脚步,心中虽然气苦,但还是无奈地问道;「是......什么
话?」
归尘似乎是不想让季子桑听见,故一高起身与垂丝君附耳轻声说了,男人
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而狐疑的复杂神情。
「怎么会是这种话?」他问道。
归尘颇为促狭地笑道:「也只有这种话,才不会有别人愿意说,所以不必
担心有人猜得出来,这样才安全。」
道理还是歪理,垂丝君没有仔细分辨,他本能地觉得古怪。虽然归尘的脾
气乖僻,但在这般之中.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依旧是突兀而诡异的。
或者,这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正在寻思,归尘主人也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便又追加了一句:「其实这
句话,也是常留瑟生前最希望听到的。」
垂丝君原本还是有些顾虑的,然而一听到这最后半句,却又像得了圣旨,只
点头做完告辞,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大若台。
「你说......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归尘主人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红眸含笑,轻轻捻着季子桑的下頜问道。而
小季依旧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背影。虽然对于自己的
愧儡无比自信,但归尘主人还是一手揽了他的细腰,贴近他耳边喃喃:
「子桑,这世上没人再来疼爱你。自由与爱情之间,你也从来没得选择。只
有我肯收留你,只有我愿爱你,所以......你永远是我的师弟,我一个人的。」
被他搂在怀里的季子桑原本是安分地垂着头的,直到听见了隐含在话里的
密语,顿时有了些动作,他仰起头来,笨拙地吻上了归尘似笑非笑的嘴唇。
垂丝君不知道是如何找到尸罐林的,他只觉得此时此刻脑海中满满的全部
是陶罐互相撞击的声响。林间的风不大,但沉重的陶罐们却实实在在地在树枝
上摇摆着,好像鬼魂们在窃窃私语。
尸罐林不大,垂丝君沿着卵石小路往里走,没多久便见到了一副青色的人
影。
男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睨着眼仔细打量。
身形、动作,每一样都毫无疑问:正是他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的人。
常留瑟披着头发,穿了件单薄的青衣正在劳作。他将树丫上一个个的陶罐
子解下来清洁,用布仔细擦拭几遍,然后挨个儿挂回枝头。对于那些不小心从
树上掉下来撑碎了的陶罐,他则会亲手一片片检拾起来放进草筐里。至于内里
几乎风干了的尸体,则直接掩埋在树下的冻土中。
垂丝君心中无疑是焦急的,然面及至见了人影.倒忽然又多一些类似于近
乡情怯的感觉。
他没有立刻接近,反而注意到常留瑟一双手光裸着冻得通红,再去仔细打
量他的衣着。青衣里面似乎仅有一件夹衣.完全是初秋的穿着。
垂丝君恍惚记起傀儡本就感觉不到痛苦或者欢愉,对于冷热亦然如此。想
来归尘主人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关注,这才一直让他穿着早就过了季的衣物。
然而常留瑟真不会感觉冷么?或许仅仅无法表达?此时此刻,就算全天下
的人都说、傀儡是没有感觉的,只恐怕垂丝君还是会忍不住地心疼。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他紧走几步上去,脱下狐裘要替常留瑟披上。然而
小常似乎是看不见任何人,对于想要给他加上衣服的动作也是完全的不闻不问,
直到犹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到了身上,他这才漠然地看了垂丝君一眼,只不过那
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块石头,一棵树。
可就是这么短暂的一眼,便让垂丝君心头炽热,久别重逢的滋味并没有因
为「傀儡」二字的阴影而减弱。
常留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便依旧去忙手头的活计,于是垂丝君很有
些着迷地继续立在边上.结果除去第一眼,常留瑟便再没注意过他。
垂丝君这才记起来,傀儡人是需要密语来催动的。只要是说出了密语的任
何人都会成为这具「傀儡」的主人.而现在,常留瑟之所以会在这里清理尸罐林,
也正是因为归尘主人对他说出了那句听起来很有些惊动的密语。
这一瞬间,垂丝君心中短暂的炽热冷却了。
这并不是他的常留瑟,而是常留瑟为了他而专门留在人间的一点纪念。
或者说是一道伤疤更为贴切。
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又没法不把常留瑟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看。常留瑟依旧在擦拭陶罐,垂丝君使上止在一边。只要常留瑟不对他视若无
睹,垂丝君甚至都能够欺骗自己说常留瑟只不过是在生着一场小小的闷气。
而他要做的,就是曾经常留瑟经常做的事.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也不知究竟看了多久,常留瑟终于擦完了全部的陶罐,接着走到最大的树
下坐了下来。垂丝君再次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微皱的宣纸。
纸上面密峦麻麻的黑字,除去一大片被水晕过又干掉的灰黑色痕迹之外,
全是排来排去的宫商角征,原来是一张琴谱。
他将琴谱展平了后展在常留瑟面前。
「思长留。」
他柔声试探道:「我翻了你留在宅里的东西之后找到的。你回来,我手把手
交给你。」
然而常留瑟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连眼珠子都不曾动一动的,更没
有丝毫要理会他的意思。
映在男人眼中的落寞与不甘同时增加了几分。他叠起了琴埔,强行塞入常
留瑟加手心。
常留瑟的手冰冷.垂丝君便顺势将它紧紧抓住了,又在他耳边说遭;「归尘
说你要将这具身体留下来给我,現在我就来接收了,你看见了么?」
他身边的常留瑟依旧安安静静,几乎要变成一株植物。而垂丝君倒好像是
被昔日话痨的那个人附体了去,在这一片凄冷的境界中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今天开始,无论你是死是活,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就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你离不开这里,那我也搬上来和你一起。」
这是自从听到归尘主人答覆的那一刻起就生成的念头,江湖退隐或者是
千金散尽对垂丝君都不是什么难以割舍的事。若是有可能,他宁愿用这一生积
蓄的財富来换回常留瑟的一条性命。
然而千金难买,东逝水。
他不知不觉又令自己觉得悲凉,便想着要去排泄。低头正看见常留瑟那红
馥馥的嘴唇,便忍不住要去吻,而古怪的事也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其他什么,垂丝君竟觉得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原
先几乎就要相贴的双唇分开了一个微小的距离。
与此同时,垂丝君的脸上拂过了一丝看不见的什么,留下了一个古怪的温
度。
垂丝君因这个温度而蹙眉。
呼吸的温度。
似乎有什么事开始彼此矛盾起来。
垂丝君就着环抱的姿势凝视着常留瑟、看他黑浓的睫毛下面两枚凝滞不
动,但依旧水润的眼瞳。
确实不像是死人的眼睛。
而依旧还捏在自己掌中的那只冰冷的手,似乎也开始有了一点点温暖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