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我一直在想,我为什麽要等待。站在那片从前的雪地,覆盖著的雪早就融化得无影无踪,和他的身影一起消散在不属於冬天的气息里面。可是每当闭起眼睛,我总是忍不住好像看见他,看见我们曾经的岁月。
是不是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就真的很难忘记?
我沿著小巷边慢慢地散步,青苔从脚下一阵又一阵掠过。我几乎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在这条小巷走过一遍,在德国,康德曾每天四点整走的路变成了"康德大道",那麽我的这条巷子又会在什麽时候被赋予我的名字?
很多人都说我喜欢发呆。而我发呆的时候,大多都是在想一些不现实的事情。
我想这是我悲哀的地方。或许也是大多数人悲哀的地方。越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越会在脑海里久久地萦绕,甚至根本不能忘记。
手机铃声忽然寂寂地响起。我拿起来。
"喂。"我说,"谭影?"
谭影的声音模糊地传来。"我呆会儿去你店里。有本书拿。"
"好。"我说,"我等你。"
"我等你"这种话,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说了。现在说起来,除了陌生,终於只剩下淡然。
谭影是我大三时认识的。那时候家里有一些法律纠纷,有哥们介绍谭影做我奶奶的律师,最後顺利地打赢了官司。但是实际上我开始注意起谭影,却是在後来一次他来我们店里买书。
他居然买了一本......同志文学。
我记得那时候我惊讶地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笑了。
我才知道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是同性恋。在又几次的接触之後,我们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
谭影英俊潇洒,温柔多金,迟钝的我进入他的生活之後才後知後觉地发现,他在圈子里非常有名。他向来是那种处处留情又处处不留情的家夥,这次却和我认真地谈恋爱,让很多人,包括我,都挺惊讶。
但是惊讶归惊讶,和谭影在一起的日子,让我很开心。我想如果我是女生,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即使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人。
谭影陪我走完了我余下的大学,还再陪了我一年。我觉得这两年来对谭影来说很不容易,因为他不是那种可以好好做恋人的人。後来有几次我不巧撞见他和别的小男生在一块,於是我们很平静地分开了。这样其实不错,因为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谭影在分手的那天对我说,"小声,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你和我在一起时,看的从来不是我。"
"那是谁?"我笑。
谭影苦笑著摇摇头。
我想他也许没有想多。大概我真的是在看著另外一个人,虽然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像。那个人已经远走高飞了许多年,我却时时刻刻仿佛看见他。真是悲哀。
我继续往前走。在巷子的尽头,是一条宽广的马路。这条路是交通干道,所以常常很拥挤,车辆穿梭的声音在我耳里形成回声。我站在这里,看著眼前飞奔而过的各种车辆,心脏默默跃动。
我们曾经约在这里相见,一起去一个没有人阻止我们的地方。那个地方太远太寂寞,所以你最终还是没有来。可是一年又一年,我等在这里,希望有一天,可以和你再见面。
维扬,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能认得出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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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回店里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一点点的小雨。谭影坐在沙发上,看见我回来,站了起来。
这家店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开的。爸爸卖书,妈妈卖花,这家书店就整天洋溢著鲜花的香味。爸爸给它取了名字,叫作"锦瑟",取自他最喜欢的一首诗。
可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爸爸得了胃癌,去世了。平时被爸爸宠著,除了花香和书以外一概毫无所知的妈妈因为受不了打击,吞下了整瓶的安眠药。奶奶抱著我,哭了许许多多个晚上,最後坚强地挺起腰,做了我的监护人。
幸好直到现在奶奶还很健康。不过我担心的是,如果她知道了我的性向,会不会心肌梗塞而和爸爸妈妈去见面。所以很多事情,能掩则掩。
"你来了。"我说,"想要什麽书?"
"《追忆似水年华》。"谭影笑,"不过我在书架里找了一下,好像没有。"
"有,怎麽没有,还是很古老的版本呢。你等一下。"我咚咚咚跑上二楼。这家店铺本来是祖传老屋,爸爸把一楼改成店面,二楼就是居住地。
奶奶在厨房里泡咖啡。我和她打了声招呼,进房间在书橱里找到那本厚厚的硬抄书,又急匆匆地下楼。
"喏。"我把书递给谭影。不过见他一副见了书的厚度就兴趣缺缺的模样,嘲笑道,"我说,你看这种书干什麽?"
"我的一个新床伴推荐的。"谭影耸肩。
我笑了两声。"那赶快看完,好有共同语言。"
谭影看我一眼,"......庄小声同志,你怎麽好像一点醋都不吃呢。"
"你又不是我的。我吃什麽飞醋啊。"我摇头,"再说为你这种人伤心,不值得啊不值得。"
谭影逼近两步,捏住我的下巴,迫我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你是真的无情还是假装?搞得好像和我谈是你人生中最失败的一件事嘛。"
"我又没说失败。"我笑道,"你什麽时候这麽没自信了?"
"......小声,你知道麽,每当你这样笑起来,我就很想吻你。"
谭影的眼神暗下来。我一愣,抓住他的禄山之爪,"警告你。别乱动哦。奶奶在呢。"
"又没有关系,我只亲一下......"谭影的脸越来越近,温暖的气息向我扑鼻而来。我暗自叹了口气,明白这头狼发起情来怎麽拦也拦不住,只好牺牲色相让他亲一下了。
谭影温柔地含住我的嘴唇。舌头一如既往地灵巧地在我的口腔里翻动,扫过我的牙床,又卷住我悄悄逃窜的舌尖,一阵吮吸。麻痒感熟悉地升起来,我小声呻吟一声,把他推开。
谭影色色地一笑,又啃了啃我的唇瓣,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你这样,床伴不会心寒吗?"
"寒就寒吧。"谭影颇为无赖,"到时候如果他甩了我,你要负起全部责任。"
我哼了声,拍掉他又蠢蠢欲动的手,往门口一瞥。
身子顿时僵住了。
门口站著一个挺拔的青年,面部表情极为僵硬,显然刚才全程目睹了两位男性之间的接吻过程。谭影也看见了他,皮厚如他也难免咳嗽两声掩饰掩饰尴尬的气氛。
"......先生,你有什麽事吗?"我静下心神。
"啊,没,没事。"青年结结巴巴,"那个,呃,随便看看。"
我点点头,转身走到收银台边坐下。谭影本来想跟过来,被我一瞪,只好吐了吐舌头,坐到一边。
奶奶这时端了咖啡下来,看到那个装模作样翻书的青年,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维扬?!"
我总是长久地在回忆里藏身。回忆里美好的事情很多,所以拥有回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情。但是回忆,永远都要比现实,更残酷。
我和许维扬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父母初亡,奶奶为了方便照顾我,帮我找了家离家近的学校。
维扬是班长,老师亲点他做我的同桌,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後来,我们似乎是很有缘份地上了同一所初中,然後是同一所高中。维扬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生,性格张扬大气,好多好多的女生喜欢他,包括那时候的校花,一个叫萧萧的女孩子。
萧萧很骄傲,因为她知道她有骄傲的资本。倒是维扬好像对她没有什麽兴趣,虽然对她很温柔,对於他们两个的绯闻事件也没有什麽解释。我做了那麽久维扬的死党,多少知道一点他的喜好。
因此对於自己那些难於启齿的感情,我决定深深深深地埋藏起来。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坐在书店里,冷气开得很大。作业摊在我的面前,我却怎麽也做不进去,只好去楼上拿下来一本书看。那本书是,《追忆似水年华》。
普鲁斯特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多情,却又总隐藏住自己的情感。一句又一句的话连绵地躺在书纸上,断断续续,流水般地遮住他混沌的心事。
我看著这个同性恋作家细腻又神经质的文字,有点想哭。我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神经病,也不想被人看作C,在爸妈死之後,我已经很少哭了。
果然,喜欢上一个直人,是所有同志的爱情之中最悲哀的吧?
店里的人很少。毕竟这种深巷里的小书店很少有人光顾,除了附近的居民,还有一些放学没事逛来逛去的小女生。既然现在放了暑假,而且天气那麽热,也没有人会特地下楼来买书或花,所以几乎没有人在我四周。
看了半天,忽然又个人推门进来。是维扬,他对我微微笑。
"你怎麽来了?"我放下手里的书。f
"刚睡一觉,没事做,就来看看你。"维扬走过来,看看桌上的书,"什麽呀?那麽厚。"
"反正是你不会想看的书。"我笑,"有漫画,你看不看?"
"你这是小瞧我吗?"维扬佯装生气,"我就看这本了。什麽呀这......《追忆似水年华》?好文艺= =。"
"行,你慢慢看。"我说,"我去泡咖啡。"
奶奶有一手泡咖啡还有红茶的绝活。很多人来我们店,就是为了喝一杯奶奶泡的咖啡,而且价格也便宜。我上高中以後基本传承了奶奶的绝技,尽管还不是很入流。
我慢慢地磨咖啡豆。和维扬单独待在一起会让我感觉很奇怪,所以还是借泡咖啡来逃避。咖啡豆的清香慢慢地在空气里飘散,我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
"加油。庄小声。大不了,只和他做朋友。"
我磨磨蹭蹭地泡了一壶咖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下楼的时候,那个宣扬要好好看书的男同胞居然又睡著了。我苦笑著走过去,把压在他胳膊下的书拿开,坐下来,看著他。
仿佛著了魔似的,眼睛怎麽也离不开他。
心里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他睡熟了。亲亲他吧。"
我觉得这真是个疯狂的念头。可是我无法不为这个念头动心。我悄悄地凑过去,维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比平常多了份隐昧的温柔。我努力压下越跳越激烈的心脏,缓缓地,缓缓地,将嘴唇覆在他的唇瓣上面。
那是一种,多麽甜蜜的错觉啊。
正当我想要起身的时候,一只手忽然压住了我的後脑勺。我一惊,下意识地张开嘴,一条舌头就那样趁机溜了进来。他狠狠地亲吻我,手不停地揉搓我的头发。当我终於被他放开,差点喘不过气来了。
"你......"我看著眼前的男生,他笑得像一只成功偷腥的小狐狸。
"我说,小声,你喜欢我吗?"
"你,你怎麽......"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老实说,我一直很苦恼。"维扬双手一摊,"我以为你只喜欢女生的,所以没敢对你下手。哪想到你今天竟然偷袭我?恩?哪里来的胆子?"
我愣愣地,脑里一片空白。
看著我的反应,维扬一笑,伸手把我揽进了他的怀里。"小声,我喜欢你。你呢?"
"我......我也喜欢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事情竟然会发展得那样顺利。我和维扬,本来只是死党关系,我甚至以为我一辈子都再也没有机会,可是一个下午,一切都被改变。我有一种完全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在做梦,生怕一醒来,就什麽都没有了。
对,和维扬相爱,从来都是我的梦境。不管是在虚幻里,还是在现实里。
那个晚上,维扬和我上了床。奶奶就在隔壁,我只能捂著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那些让人脸红的呻吟声。维扬的技术很好,我的第一次也没有出血,但是我没有去介意他这些上好的技术是如何得来的。
可以和心爱的人做爱,是所有人最大的幸福。尤其是我们这些很难找到真爱的同志。
暑假後来的那些日子,维扬经常来我家。我偶尔也到他家去,维扬说他房间的隔音效果好,可以听到我的叫声。这让我羞愤了很久。我有时候会想,维扬究竟是真心喜欢我,还是一时好奇,在我身上泻欲?我很怕一旦开学,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上帝保佑,开学後维扬依旧和我在一起。萧萧终於放下身段向他告白,却被维扬拒绝了。萧萧为此气了很久,还拉我──维扬的"好朋友"──让我帮忙想一个攻下维扬的计策,我只好和她研究了很久,然後很假地说对不起。
没办法。我是很自私的。每一个恋爱的人都是这样,男女不限。我不想让这样一个完美的女生介入我和维扬之间。我知道,我们的爱情,在很多事情面前,毕竟还太脆弱。我受不了破灭的打击。
小时候的我经常做一个梦。高高的悬崖,底下是无边的大海,红色的鱼在水波里跳动。我站在悬崖边,看著下面深沈的海水,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时候的我,也许很想跳下去。可是我不知道如何跳下去,在我的内心里,有一种潜在的恐惧。但是我又不想回头,因为回过头只能更痛苦。
後来有一次看书,书上说,如果能够冲破梦境的限制,回过头去看看的话,说不定会见到让我从此安定下的人。我决定再做到这个梦的时候,怎麽样都要回头去。可是後来,再也没有做个这个梦。
高三的课业繁忙得让人不敢想象。好在我成绩不错,维扬更是高高在上,所以没有其他的同学的紧张情绪。
然而有一天,维扬一放学就跑来找我,说,"我爸让我毕业後去法国。"
我脑海里宛如响起一道惊雷。我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来,"......什麽?"
"小声,怎麽办?我不想去法国。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留学?"
我茫然地摇头,"怎麽可能,我们家又没有留学的钱。"
"那......"维扬想了想,"我回去和我爸说,我不去了。"
後来两天是双休日。维扬没有来我家,我坐在一楼,招待那些来买书的客人,好几次都找错了钱。奶奶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笑著摇头,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苦。
是不是真的到了分手的时候?
好不容易熬到了礼拜一,维扬走过来,冲我摇了摇头。
"爸爸不允许......"他低沈著嗓音。r
"算了。"我强打起精神,"你又不是不回来,大不了等你几年咯。"
"那你可不许背著我再去找别人。"维扬微笑。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你。"我也笑。我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我们都知道。远洋恋爱,即使是男女交往都撑不下去,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关系。现在这样,算不算对现实妥协,或者是对未来渐渐没有了信心?
维扬依旧来我家。晚上做完作业温习完功课,他也依旧爬上我的床,和我厮磨半夜。我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反正将来不过是分开,现在利用起我们不多的时间,好好地在一起吧。
高考完的那天,维扬来了我们家。奶奶不巧生病了,在楼上休养。天气很热,店里什麽人都没有,维扬厚著脸皮,要过来和我亲热。我推了两次没推成,只好由著他亲我。他的技术一天比一天好,正吻得我昏昏沈沈,店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
我们都是一惊,齐齐往门口看去。只见萧萧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们。
"你,你们......"她大叫一声,"变态!"
我在维扬的怀里一颤。维扬放开我,走过去说,"你说什麽?八婆,有种再说一遍试试!"
"维扬,怎麽会......"萧萧被维扬的气势一吓,"你们......是不是庄小声勾引你?平常就看他娘娘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