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还笑他,说他这麽个大男人居然说这麽酸的话。
现在再想总算明白,没有丢过东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失去的感觉。
重莲十二岁开始杀人,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十多年,一直没有停过。花遗剑说过,杀人的感觉很绝望。无论那个人是好是坏。
我问重莲是什麽感觉。
他说,没感觉。
我们聊天,他第一次用那样冷酷的口吻回答我的话。
我想他早已麻木了。以致於他当初想杀雪芝时,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与悲伤。
他杀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等他疯掉以後,我觉得这样对他未必不好。起码,在失去神智的梦境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一旦他恢复了,他的幸福就会转移到我的身上。
最辛苦的活法,便是清醒地活著。
所以,希望他恢复只是一种盼头,理智点说,他一直这样是最好。我可以替他管理重火宫,照顾女儿,陪著他,时间应该会走得很快。
人生来来回回,如何过都是一个结果。平淡一些,真实一些,再完美不过。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愿。
重火宫里的人不信赖我,如此一个傲气凛然的大派竟在走下坡路。无数人早已把仇恨记在心里,等的就是这一天。
墙倒众人推。
重莲落入那些人手中会是什麽下场,我简直无法想象。
江湖中有句老话,血债血偿。
是否终要应验?
重莲现在还维持著十九岁时的美丽容貌。有多少人甚至到了三十岁,生命都才刚刚才开始,而他二十七岁。只有二十七。却似一朵提前绽开的花,过早地体验了人世悲欢。眨眼,就这麽完了。
十里红莲豔酒十八
英雄大会名副其实,受到武林中的英雄或自认为是英雄的人推崇。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行业也因此崛起。酒楼,赌馆,青楼,兵器馆,钱庄,当铺,等等。
但由於大会三年一度,实在是磨了不少人的耐心。於是,很多以赚钱为本的人便联合了习武之人开展类似的活动:绿林大会,南山大集,横槊堂,武风节,七德比武......数不胜数。不过其中大部分是以商业为主,原不及英雄大会官方。
因此,近些年来英雄大会声势越发壮大。
刚一出客栈往外看,满城都是人头。叫卖声源源不绝,卖什麽的都有。不过这里的东西,就跟旅游景点的纪念品一样,价超所值。
前两天,花遗剑去报了名。
前一天,司徒雪天还打趣说要我也参加。我说让你天下无敌的宇凰哥上场,怕一个不小心,把你花大哥打败,那他的面子可就挂不住。
花遗剑一向寡言。但这回他不仅没有反应,连擦剑都擦了一个晚上。
花遗剑爱剑如爱妻。
当一个男人会不断爱抚自己妻子的时候,往往他与她之间,总有一个人将面临极大危险。
少阴时节。
沈水楼南,凤凰阁北。
英雄大会。
初期比赛皆为一柱香为时限。到时如果双方不分出胜负,均作淘汰处理。所以上场的人从不敢疏忽。
有的人搂剑像搂孩子似的,左顾右盼。通常这种人上场撑不过三分之一柱香。
有的人面无表情,谁也不看,但有些许紧张。这类人稍好。
有的人面带微笑,甚至还拿出小扇一柄,逍遥自在。这类人多数胸有成竹,但一旦输了,便是一败涂地。
不过,会叽叽喳喳闹得开锅的人,一定不是参加比武的。
例如说,飞龙赌场的人。
这群人站在人群後面,咋呼得整片会场的人都听得到。
"来来来,押注押注!十两十两!现在是南客庐史纤雨对青鲨帮铁逍!盘口七比十二啊!"
"我押铁逍!"
"我押史纤雨!"
"大哥,你傻呀,这一场明显就是史纤雨赢,怎麽好重男轻女呢?撤回撤回!"
"都不是什麽好门派,我才不押!"
我被吵得耳朵发疼,果真是事不关己无足轻重。
当然,也有不参加比武却很安静的人。
例如离擂台最近,却总是躲在轿子帘子里的人。当然那些人往往不是权威级别的门派,那些门派的人,例如武当丹元道长,峨嵋慈忍师太,少林释玄方丈。
金秋的太阳毒老虎,除了丹元道长年纪比较轻,也为难另两位老人家了。名门正派就是这点不好,就算有福享,也不能当著别人的面享。
我瞅著那大红缎子也挺刺眼,转身对司徒雪天道:"你看这一场谁赢?"
"铁逍。"
"我猜史纤雨。"
"一定是铁逍。那姑娘年纪小,从未上过擂台,没有什麽经验的。"
"我还是觉得她会赢。不信去押注。"
"宇凰哥这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盛气凌人?"司徒雪天一脸笑意,"下注便下注。反正输十两,对你来说也没什麽。"
我牵著雪芝的手,跟他一起到露天赌场摊前,丢了十两在史纤雨那边。
司徒雪天撑开扇子,银两唰唰倒下,颇是轻佻:"司徒某人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随父参加英雄大会次数不少,看也该看出点什麽。史纤雨那丫头长得挺好看,倘或她真打败铁逍,我今晚什麽都不干,就光追求她。"
结果话刚说完,挨了雪芝一巴掌。
司徒雪天捂著白生生的脸,有些惊讶。
重雪芝从我怀中掏出十两银子,砰地砸到史纤雨的摊子上,十足的霸王架势。
半柱香过後,胜负分晓。我将十五两银子放入怀中,又扔了十五两给雪芝。
司徒雪天半边脸还立著红红的五指山,目瞪口呆的模样甚是可爱。
雪芝将银子拿在手里抛了几下,最後扔了一两给他:"赏你的!"
司徒雪天看看她,再看看我:"宇凰哥,这是怎麽回事?"
"在重莲身边待过的人你也敢轻视?"
"少来,莲宫主极少跟你提及武学的事。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我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其实很简单。
刚去查过南客庐的档,史纤雨是那缺右眼派下的第一个人。这一会儿少林的重量级人物都在场,他来英雄大会,无非是想向他们炫一下什麽的。倘或输了,他老脸往哪里挂?
两个时辰後,我终於知道了什麽叫只可救苦,不可救赌。我、重雪芝、司徒雪天根本就是赌武赌起了瘾。
不过,十赌九输的是雪天,稳吃押注的是我和雪芝。
这小子是赌钱赢不了,赌气要赢一把,有的时候明明知道我下注的那方必胜,他还跟我反著干。难得雪芝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且比赛越到後面赌注越高,咱们父女俩三个月的生活费暂时不愁了。
花遗剑坐在老远的地方,等待著重量级别的挑战,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何为大侠作风?这便是了。
"林宇凰,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出老千?"司徒雪天公子哥的形象终於坍塌,扯著我的袖子道。
我弹弹他的手,继续装神秘:"司徒公子,怎麽这把年纪了,还如此盛气凌人?"
司徒雪天正欲说话,身後忽然有人大声道:
"哈哈哈,天山的人来了,重头戏来了!这会儿谁都没谱儿。这个押著才好玩。什麽叫赌?这才叫真正的赌!"
人们开始鼓掌。
天山?
所有人一起回头。
天山的队伍很庞大,但却配上凄清的笛曲。
《来仪》。
这支曲子原本是一位琴师与爱妻游江南时兴起所作,是双人笛曲。所谓来仪,意为凤凰来舞,颇有容仪,以此指代凤凰,同释义为瑞应。
江湖有传言说,後来采莲峰薛红买下它,觉得曲风温软甜蜜,欲送给心仪之人在七夕夜作礼物。而那一夜,那个男子喝得不省人事,口中念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薛红伤心过度,便在情人相会日,一个人吹笛。
薛红精通音律,随便改几个音,从她口中出来的曲子就完全变调,悲凉而忧伤。原是情侣合曲的笛曲再不适合双人齐奏。
自後,这原本默默无闻的笛曲一下走红江湖,被不少浪子游人吹奏。
我是去年才知道这个传言的。那时,又有不少人说,薛红死後没过两年,他的心上人也染上了重病,於是一个人躲入竹林,日夜不眠,吹的便是这一曲《来仪》。
直至咳血昏迷,郁郁而终。
之後,不少痴男怨女以此思念自己死去或远离的情人。"凤凰来仪"这一祥瑞之词,因了薛红和她爱人的传说,变成了离别的代称。
这是我近几年在江湖中听过,唯一被美化的传闻。
实际上,林轩凤不止在凤凰竹林中吹这一曲。
在他最後见我那一次,看到我和重莲拥抱的瞬间,他站在孤舟上,吹的也是这一首。
天山弟子身著素衣,最前端骑在马上,背挂巨剑的,正是重莲的疯狂痴迷者外加憎恶者姬康。
另外四位门主跟在他身後,也都骑著骏马,意气风发。
而跟在所有马匹後面的,是一个淡青色的大辇。
大辇上坐著一个人。但那人的脸却被高举的白色帐帘盖住。
帐帘在风中飞散,像一缕淡淡散去的轻烟。
笛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断断续续,不甚明显。
只是如今再听到这首曲子,难免想起故人,以及昔日种种。
他最後的日子,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曾经多次安慰自己,他去得很快,痛苦应该不久。
但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半夜,我和他比武,不小心把剑弄坏了,他剑指中我的要害,说他赢了。我说如果不是剑坏,你会赢麽。他说,剑是被我击坏的,你当然算输了。我说,如果不坏,你会输。他说,你又开始赖皮,真正比试的时候,谁管你这麽多。我那时估计是青春期,性情暴躁,死活不肯认输,还逼他去给我找铁匠修剑,要重新比过。他说,这麽晚了锻造铺肯定关了,要不,我空手和你比?我说,不行,你把我剑弄坏了,非修不可。他说,明天可以麽。我说,你不修我们就永远不要说话。
其实,倘若换成重莲,我哪里敢说这麽任性的话?要换成温柔莲,他肯定说你要真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也没有法子。然後干脆随我去。要是换成暴躁莲,我早一掌给他劈了。
当时真是知道只要自己提的要求,林轩凤一定会去做。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东西,到最後伤的还是自己。
那天锻造铺果然关了,我还强迫他给我修。
结果,林轩凤被钉子刮伤了手,流了很多血。我又是替他吸血又是拿药膏补贴的,急得大汗淋淋。林轩凤坐在原地也不说话,就一直看著我瞎忙忽。因为无法开口,还特地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轩凤哥,其实我怎麽都打不过你的。对不起。
林轩凤看了以後,半天没说话。直到我快恼羞成怒的时候,他才说,凰弟,你在心疼我麽。
当时差点一拳把他打飞,但到最後还是忍不住承认了。
所以,根本不敢想象他临死前的模样。一想就会掉眼泪。怎麽说也已经是个七尺之躯的男子汉,两个孩子的爹,再哭就说不过去了。
人心真是最容易变的东西。
两年前轩凤哥躺在竹林中,大概会想,小凰真是变了。如今我这麽难过,他也不会伤心了。
十里红莲豔酒十九
不过,在听到关於《来仪》传闻的时候,我一直很好奇,这个消息究竟是怎麽传出去的。
知道林轩凤死在凤凰林的人只有我和花遗剑。这个事我肯定不会说出去。而花遗剑,恐怕我说出去了,花遗剑都不会说。
最後,只好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不透风的墙。
此时,嗖的一声,一把巨剑横空飞出,足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姬康轻盈的身体自马上跃起,落在巨剑的剑柄处。
徒然间,剑似有了生命,带著他,左拐右拐,绕过人群,落在擂台中央。
大量天山弟子被抛在背後。
笛声早已停止。
姬康双手抱拳,对众人微笑道:
"天山百鸟门,姬康。无字。请多指教。"
"无字。多麽简洁而又尊贵的介绍呀。"司徒雪天淡淡地说,"红尘江湖,只要是有点名声的浪子孤侠,多数是自小失家,漂泊落魄,才熬得一席名位。连外号都未必有人记住,哪能指望别人记得自己的字?"
"你呀,大名鼎鼎,姓司徒,名雪天,字玉面,表字白面,小字粉面。号粉面雪天。"
我敢押注一千两,倘若司徒雪天会武功,我已经被砍成两半。
姬康裤子上的三尾火狐十分灼目。
他仅一个开场白介绍,我们身後的飞龙赌场就已经有很多人倒戈天山。
一代枭雄的气势,即便只沾得一成边际,也能够唬倒不少无名小卒。更何况这人学得少说有五成精华。
当然,能够看到本尊一展风华的机会,恐怕不是人人都有的。
就连我,都没有机会。
我听说重莲初出江湖时,向别人介绍自己,确是这个言行。双手一拱,眉宇间一股浓浓的傲气,说话时字字清晰:
"重火宫,重莲。无字。请多指教。"
重莲二十来岁重出江湖後,语气温软很多,是因早已不怒自威。尽管不再骄傲,却依然清高。这个时候,他干脆连出处都省了:
"鄙姓重,单名莲。"
他小时候如何我不知道,但每次看到他这样向别人介绍自己时,我总是会对对方的表情很感兴趣。重莲只是这麽平淡地说了这麽一句,就可以看到这麽丰富多彩的神态。这等架势,不是重莲确实摆不出来。
一想到当初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又会想起现在。倘若他能像以往那般,和我一起行走江湖,那是何等逍遥自在的快事。
我拍拍脑袋,抬头竟就看到了重火宫的人。
而且,这一回在场的不止是朱砂。
在福寿客栈看到的人都在。甚至,宇文长老也跟来了。
他们站得极远,似乎来这里只为看戏。长眼睛的人都该认出那是什麽人,只是不知道他们来此是为何事。
既然他们都已经出来了,那重莲和奉紫该怎麽办?
我刚想过去问问情况,手被司徒雪天按住:
"考虑清楚再说。"
我怔了怔,权且当作没有看见。
姬康提剑,剑花一挽,背在身後,面带微笑看著众人。高人总是从容不迫。
不过多时,一道轻盈的身影飞上擂台──确切说,是飘上去。
武学任意一门的阶段总是入门极慢,终极则快,高级再慢,终极则无形。
能够把轻功施展得极快的人,江湖上随手抓一大把。能够轻飘飘地在空中飞的,或是根本看不到的,可谓寥寥无几。
钱玉锦在施展轻功的时候,绝不会丢了他"轻燕"的美称。
"灵剑山庄钱玉锦。请多指教。"
在他站定的片刻间,後面的赌场已经爆发出新的吼声:
"开盘开盘!押金一百两!押钱玉锦和姬康的都来了啊!"
"我押玉轻燕!"
"这一局我不押了,先看状况。"
"那个姬康看去挺像个高手,但腰板子细得跟葱花似的,谁敢放一百两在他身上啊?输不起输不起!"
"我押姬细腰!这娘儿们好玩!"
......
姬康的牛皮小靴在地上轻轻拍著鼓点。看得出他为了把三尾火狐崭露出来,特地把刺绣往下挪过。
他提剑指地:
"钱公子,请。"
钱玉锦静待了片刻,抽剑指向他,忽然飞身而起。
所有人的心眼都提了起来,准备著迎接一场汹涌而刺激的鼇斗。
刀光剑影穿梭,兵器碰撞的声音巨响,砰砰砰砰,四次。
一道血光自空中闪过,只见姬康又一次快速麻利地收剑,双手抱拳:
"钱公子,承让了。"
语音刚落,钱玉锦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
"下一场我押姬细腰。"
"我也押他。"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