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janeme
janeme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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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一天,翰敏没有当着他妻子的面如此陶醉。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坐在他妻子身边,作为年轻的丈夫和父亲,淡淡的而不失亲切器重地描述前方的战况和叶荃的情况。
最后,他说,长姐如母,要我经常到太子东宫来,可以有家人照顾也不至于太寂寞。
我坐着软轿回府,不时掀开轿帘打量一路上的景观,京城真是非常繁华热闹,别说摊店,就是人就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却只是蜷伏在祭祀殿和侯府里,只了解那一方狭窄的天空。我在小小的轿子里突然自信地觉得,我完全有权力走出侯府,我不是囚犯。
那时候我还年轻,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
晚饭时候,我特意吩咐上了一道笋鸭汤,喝了一大碗,觉得那滋补的肉汤让自己的脉动也有力了些。
长年生活在阴暗的祭祀殿里,陪伴我长大的不是玩具和小伙伴,只是沉闷的经文和一大堆繁文缛节,就算学过画画、诗歌和音乐,也只是为了更好地理解那些艰涩的祭祀经文和仪式,我对世俗的生活毫无了解。我已经不再在祭祀殿里,我需要知道些什么。
我来到候府的书库,我在那里流连了不到一小会,林氏和管家匆匆忙忙地跑来,问我想找什么。
我已经让书库的仆人搬了几个书盒下来,正拿着本什么草堂笔记翻,说的似乎是些鬼怪报应的故事,但文字却有趣。
我找书看,我对那两个一胖一瘦的人说。
林氏的高颧骨上的胭红好象更红了,看起来很可笑。她轻咳了一声,整理了一下围巾,直着腰用慢条斯理的腔调说,作为侯府的女主人,我应该在通报一下她和管家,由他们为我做事。
那就把书库里的诗集抄本都给我找出来,搬到西院去。我昂着头在他们前面走过,我看到管家的胖脸上有种令人不快的呆滞。于是,我停下来,回头道,既然我是主人,谁允许下人抬着头看主人的。
管家正追着我看,反应不出我的话,林氏皱了皱眉,推了管家,管家立即跪了下去,林氏自己也弯了弯腰行礼。

柳梢6

诗词歌赋并不能比经书更吸引我,所以翻动了几页,便让人都搬回去,倒是一些史书集子更有看头。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开了窗,躺在暖榻上,浸着微尘回旋的日光,徘徊在那些很多年前发生的人事里,成了打发日子的途径 。
但即便是如此无所事事的日子,俗世中的人终究未能免于纷争。
红琳明显是不高兴的。她是个世故的丫头,轻易不肯表露心意,所以,已经把不高兴挂在嘴角,扯出一道刻板的弧线的时候便说明定有什么忍无可忍的事故。
我想去忽略,不让其他人的情绪影响自己,可是这两年多时间里,红琳寸步不离的陪伴着我,只要想到了在自己生病的时候,是谁在端药侍水,是谁在自己的榻侧守候,便硬不下心肠来。
"你怎么了?"我放下盛参汤的梅花细白瓷汤碗。
红琳从手里的绣活里抬起头,有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你不是都在等我问你吗?"我用手巾拭了唇角。
"说了不显得我在嚼舌头嘛。"红琳小声说道。
"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不过终究是圣人才能做到,红琳你如果是个圣人,我可就不能让再让你做服侍人的活了。"
"什么圣人,圣人就是要白白的让人欺负的么!"红琳放下手里的锈棚,走到我身边,"夫人,我红琳跟了您服侍您,便是要想着主子您好,但我只是个小丫鬟,人微言轻,只要说这一次,以后就死也不能逾越说的。"
我不出声。
"红琳知道夫人您出身高贵,又是在那虔诚庄严的地方长大,无欲无求的,也不屑于和别人争什么。但是,夫人,您不再是在那不着人间烟火的地方了,您一辈子就是要在这深宅大院里过世俗人家的油盐生活,况且不是普通人家..."红琳看看我的反映,见我不生气,继续说道:"您都不管家里的事情,府里被人当得乱七八糟的,下人们都懒散得不成样,还有聚在一起嚼舌头编排主人的。尤其让我可气的是对夫人越来越怠慢,今天的参汤...不说了。"红琳红了眼睛,扭身回自己的座位。
下人倒要去替自己的主人争取利益,红琳的委屈我何尝不明白,虽然也含着一荣俱荣的道理,但她却是现在唯一替我着想的人啊。
我把手巾递给她,"擦擦鼻涕。"
"我没流鼻涕。"红琳不满道,她是很讲究淑女风范的。
"那擦汗吧,粉都要化了。"
红琳立刻掏了自己的手巾出来抹自己的额头。
看着她又跑到镜子前一个认真劲照自己的妆,我轻声道:"都是你主子我自己,做不好人家的..."
几乎不出自己住的小院,但并不是没有感觉到府里的变化。在叶荃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家里是他父亲的一个姓赵的妾侍在管家,家里很有规矩,上下也井然有序。但是叶荃出门这三个多月里,家里的气氛明显地溃散起来,自己的起居照顾也明显被怠慢,但林氏的衣着饰物倒是越来越富贵。不过,也许我自己根本没有把这大宅当作自己的归宿,一切仿佛与我只是身外物,让我觉得漠然,毫不关心,心里深处更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害怕自己真的在乎了。
不对世俗的世界产生感情是我成长的教育,因为没有感情的烦扰,所以我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悲伤。可是从进入这大宅的那一天起,有着些如微芒的东西,正一天天在我心里沉淀。我害怕,更能预感到有一天这种沉淀满溢,会让我遭受没顶之灾。孤独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直立我的面前。
要是我能走出去就好了,到外面的世界去,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叶荃的家,离开与叶荃有关的一切人和事情,那样我的心或许就能重新平静吧。
我房里的另一个大丫头红绡慌张地跑进来,惊慌地道:"夫人,不好了!"
红琳走上去拉住她,喝诉她:"还有规矩吗,你吵什么!"
"林表姑奶奶在后院要寻死..."红绡压低了些音量。
"这唱的是什么戏!就因为我硬要拿那些好的参子么!"红琳红了眼睛走到我身边。
"红绡把话说明白。"我道。f
"我也不是很清楚,前院乱了一团,林表姑奶奶要去投井寻死,被人拦下来,听说好象是银子的事情..."
我看红绡也稀里糊涂的,叫红琳去看清楚。
红琳刚走,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苏环要生产了。

柳梢8

雨,都没有停过吗?混沌中一昧只听到下雨的沙沙声,透着孤单的冷清,又或许,是我的心在下雨。实际上,我一直在发烧。
我睡在太子府的客房里,因为疲累和受寒而生病着,也享受着俨如在自己家里的殷勤周到服侍,有过之而无不及。红琳虽然跟了过来却比在家还闲,太子府里训练有素的仆侍终日围在床前,即使动个手指都会吸引来好几道关切的目光。
太子妃还未回府,翰敏每日必来看望我几次,听红琳说,当我发烧昏睡时,太子整夜的在一旁陪着,满是担忧。虽然是有着一层亲戚关系,但太子也实在是热心的人,这是我一开始的想法。很快,我和翰敏一天天熟悉亲近起来。
那天,翰敏坐得很近,几乎就要靠上半躺在床上的我,鼻间浮动白檀草熏衣香的味道。他温柔地看着我,询问我的感觉,仿佛我是他心爱的孩子,沉稳的声音让人感到安心,他高大的影子被烛火投放在床前的侍女画屏风上,更让人觉得有实在的安全感。
我有生以来从未接触过这种除了仆侍照顾以外的关心,对这种几乎让人心跳的关怀感动非常,有一个仆人以外的人现在就坐在我的身边,关心我是否不舒服,想吃什么,安慰我药不苦,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他给我安排周到的照顾,安排医生的问诊,亲手捧上汤药,为我擦去额上的冷汗,他的视线只放在我的身上,他的眼睛好像在说,他现在只知道、只关心我一个人。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心里铺满叫做柔软的东西。当翰敏把我的手抓住了的时候,我只是想着,这手比我的手大,温暖而有力。我暂时忘记了一切,只想把这温柔爱护的温度占有更长的时间。
我没有拒绝翰敏的逾礼,心里也丝毫也没有不安,我实在是太需要这爱抚了。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情感作祟,但寂寞已久的心如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翰敏的爱护。
翰敏总是趁没有人的时候搂着我,亲我的脸颊,亲我的手,摩挲我的头发,但也没有更大的举措,两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暧昧氛围中,好像只为了对方的气味而亲近。
所以离开太子府的时候,我第一次为痊愈而懊恼,尽管我已经在太子府住了半个月。
红琳也不开心,她享了半个月的福,现在又要回家去每天为主人操心。
林氏带着家人在大门口迎接,她的脸没有涂那么白了,神情里多了很多谦逊。她跟着我回到屋里,殷情地端茶侍候,对红琳陪着笑脸。
终于,林氏还是提到了,问要不要抱小少爷来见个面。
苏环生下个男孩,御医妙手回春,把她们母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林氏说情况很紧急,御医桂大人也说迟一点就是大罗神仙也救 不了。
我淡淡回了句大小平安就好。我不想见那个孩子,我救他并不是期待他的出生,我不想在他的小脸上寻找叶荃的痕迹,我只是为了我的责任。


柳梢9

夏天结束了,秋老虎的日子很快也过去了,虽然男主人不在,侯府里仍是张罗着要过中元节了。
自从太子府里回来,林氏便大小事情都要拿到我眼前来,低眉顺眼,好像她不敢做主也从来没做过主似的,不得不告诉她,照以往般决定便好,但她就立刻摆出一副多年受气小媳妇的样子,让人更加烦乱。
我的烦恼当然不止这样,叶荃出征已经半年多了,我担心他在外面的安全,毕竟不常见面可也习惯了他在这大宅的另一个地方,习惯了看见他挺直了的后背,习惯了这种被冷落的习惯。
侯府里准备了很多礼品和物资给在前线的叶荃送去,以让他调度。叶荃也让人送来了很多他在外地购置的东西,北地的毛皮、药材。还有他的家书,讲述喜获麟儿的高兴,给府里上下的训导。为此他还给苏环准备了稀有的白狐皮。
我真的是嫉妒的,脑海里想不了什么东西,只是想像着一屋子女人欢乐的表情,那些笑脸让人有气喘不上来的痛苦。一遍遍在心里问,难道我不值得叶荃对我好吗!
"把灯息了吧,不要浪费这一年难得的月光。"我靠在床头对红琳道。
红琳走过来,用手背探探我的额头,又帮我把被子捂严实了,再去吹灭了灯,把另一扇雕花窗推开。
月光挟着树影填满了房间,大理石地板亮得有点耀眼。房间里边的摆设都呈现着与往日不同的感觉。虽然明天才是十五,但月亮已经圆得饱和了,金黄灿亮地挂在树梢上,大的有点诡异,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而舞动的枝叶仿佛在哀诉无法负担其重量。
于是想起小时候在祭祀殿,到了中元节是大祭的时候,有很多仪式要进行,非常忙累,特别是中元前夜,更是通宵的要跪在大殿里,那时候心里便想有一天可以坐下来好好欣赏月色就好了。
我伸出手,看着自己瘦削的手在乳白色的月光里徒劳地抓着虚无,不由地笑,现在总是有时间了。时间成了我最不缺乏的东西,有一辈子的时间来陪月亮消磨了。
十五是大日子,要比往常更早起身,刚梳洗完,红琳轻快地走进来说,苏环抱着小公子在外头求见行礼。
我看看红琳,她面上的表情颇得意,一定是在门口给了苏环脸色看了。苏环自从做完月子,就总是每天要来磕头侍茶,我不得不让林氏去告诉她,不相见才是让我高兴的法子,终于打消她来侍侯的念头。今天是大日子,她一早就抱着儿子来,别的不知道,总见她是个知道礼数的人。这时心里暗想,叶荃是否不只是因为喜欢她的美色,可是否还喜欢她的乖巧知礼。
今天要穿上正式的服装,已经穿上了十一层深浅不一的蓝色系夹衣,红琳和红绡又从衣架上取下新做的礼服,月白底蓝牡丹花折枝妆花缎大襟袍,是太子府送来的礼物。
"好美!"两个见过世面的姑娘赞叹不已。红琳把衣服的袖子小心地捧起来,细嫩的小手仔细摸索着上面碧彩闪烁的编织,"太子和大小姐真是疼您,看给您做的衣服,这华丽的料子和手工多难得呢,真是御坊里出的品质啊!"
女孩子看到美丽的衣服都忘了形了,我拍开她的手,朝外厅走出去。
苏环见胖些,水润丰满,低垂着好看的眉,跪在我面前,端正地磕了三个头,说着节日要说的好话。
奶妈抱着个襁褓跪在她旁边,一只小手从襁褓里探出来,不耐地握拳招晃着。
我看着那只小手呆了呆,终于还是叫奶妈把孩子抱过来。
孩子两个月大了,一股子奶味,白胖憨厚,也不畏生,晶亮的眼睛直朝我看。
"多谢夫人救我母子性命..."苏环眼圈红了起来。
"你们先回去吧,准备过节,我要到宫里去了。"我把孩子还给奶妈。
坐进了马车,闭上眼睛,算涩的感觉涌上来堵住了心口,哽得厉害。
我先到太子府,给太子夫妇行礼,然后跟着太子夫妇进宫,和太子妃一起去给皇后、皇太后请安,这是我第一次行使身为庆慧侯夫人的职责。
别了太子,一路所见大都是贵妇女眷,衣鬓华美,雍容华贵,香风袭人,那些闪亮的衣服料子让人目不暇接,金银珠宝辉煌夺目红琳在场只怕要兴奋得尖叫不可。太子妃自己就穿了一身十二层桔色底的芙蓉云雀妆花缎,美艳高贵,贵妇们纷纷围着她奉承赞美。当然,丈夫们在朝里分派立党,内眷们也同样在分离另眼,精美的宫廷走廊里,很快就行成两个团列行进,太子妃叶纨和四王妃木因淳各领先。
叶纨嘴角带着惯常的温和微笑,这微笑还体现了她未来母仪天下的风范,高贵中不失亲切。她还伸出手去扶持怀孕的四王妃木因淳新,只是那象征她身份的太子妃的双凤衔翠玉如意项圈因为挺起的胸膛而更加张扬溢彩。
回想刚才在太子府里,她拉着我的手亲热地夸我识大体,又善良什么的时候,我看着微笑的翰敏,心想,当她知道我和她丈夫拥搂亲热的时候还会这么夸我吗!
我看向四王妃木因淳新,他和我是这群女人里唯一的两个男子,来自祭祀四家之一的木因家族,和我的小叔叔是同一辈份。因为怀孕,他的线条非常柔美,妩媚的丹凤眼暧昧迷离,唇角的笑却是冷冷的,十二层红系夹衣外长长的绀色富贵宝相花妆花锦大襟袍迤逦绵延,给他在人群里隔离开与别不同的空间。

柳梢10

琼楼玉宇、金玉满堂、衣香鬓影,宫女的丝绸衣袖仿佛流水,不时拂过五彩斑斓的地毯,一幅盛世图卷。
皇后和皇太后,及簇拥着她们的女官贵眷们,用细致的语调、雍容的气度说着寻常的琐事,巧妙地你踩我推,极尽虚伪敷衍。我尽量缩着身体不介入话题,但是话题并不因为我躲而不来。
"庆慧侯夫人,真是恭喜啊,您家里添了小公子啊!"坐在四王妃身边的一位夫人用象牙折扇捂着半边脸道,抓着扇柄的几个手指象最嫩的小萝卜,戴着四只珠宝戒指的萝卜。
"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庆慧侯不在,您可是责任重大啊。"几个女声符合着。
"佳岩真是个慈善的孩子,叶荃的侍妾生产出了危险,找不到大夫,都是佳岩不顾惜自己身体病着,跑来求太子出面请御医,才保全了那母子的性命。臣妾也不顾偏私的罪名,请太后、皇后给佳岩一个表彰。"叶纨起身对上座的两个女人道。
皇后立即伸手拉了自己媳妇的手,笑着对太后道:"和叶荃一样真是一对懂事的好孩子,叶荃报效朝廷,随军出征,放弃了京城里的富贵生活和新婚眷室;佳岩料理家室,看护家眷,把侧室的孩子当成自己骨血,德才兼备,我看还是那些个争风吃醋的前辈们的模范呢,臣妾请太后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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