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百里寒冰皱眉自责:"忘了你身子不好,这么热的天还让你急着赶路......"
"师父言重了,这是为人弟子应该做的。"如瑄缓过神,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朝着百里寒冰行礼:"恭喜师父娶得如花美眷,从此以后和夫人共效于飞,白头......偕老!"
"你啊!"百里寒冰摇着头:"我可不是为了听这几句话才让你回来的,我是希望你......"
"徒儿明白。"如瑄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下眉:"不过师父,为什么你头也不梳?"
大白天的,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出现在大厅,实在是不大像样。
"你走了以后,就由漪英过来照顾我的起居。"百里寒冰随手拢了拢长到腰后的头发:"他和那些丫鬟们总是梳不起来我这头发,我也就找根带子随便系着,偏偏又总是滑开,也只能随它去了。"
"漪英他笨手笨脚的,服侍得不够周到。"白兆辉连忙在旁为儿子请罪:"还请城主千万见谅。"
"我也没奢望像以前过得那么舒适。"百里寒冰半真半假地说:"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像如瑄这么心细如发,体贴入微的?"
"师父,别取笑我了。"如瑄轻声地说:"我帮你梳头吧!"
精美的象牙梳子,顺着发稍梳下来的时候,好像是要被柔滑如丝的长发吞噬掉一样。
"如瑄,你这几年怎么毫无音讯?"百里寒冰坐在椅子上,淡淡地问:"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每月写信。"如瑄挽起他颊边滑落的头发,牢牢地握在手心。闻见清雅的香气,他知道屋后的荷花一定开得正盛。
"你是一次写好了,然后让人每月送来一封吗?"百里寒冰有些不悦:"否则的话,怎会一年到头的家书完全一模一样?"
"一切顺利,没有什么值得为我忧心的事。"
"我总感觉你我这些年生疏了。"百里寒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要往外跑?"
"不是师父说,如瑄大了,总是要出去长长见识的吗?"
这话的确是百里寒冰说的,所以他也只能摇头叹气。
这一摇头,如瑄抓在手里的发丝又有些散落了下来。
六
如瑄灵巧的手指缓慢轻柔地动作,一束一束把那些滑溜的头发梳到了一起。
"夫人她......"他像是随口问起:"是哪家的小姐?"
"叫什么夫人,师母啊!"百里寒冰纠正他。
如瑄的手停了片刻,轻轻地回答:"我喊不惯。"
"紫盈,她叫顾紫盈。"百里寒冰当然不会勉强他,笑着说:"她出身名门望族,但是一夜间家中遭遇变故。我遇到她的时候就和当年遇到你一样,下着大雪,她衣衫单薄倒在路边。第一次救了你,我们成了师徒,第二次救了紫盈,我们成了夫妻,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某种缘份?"
"就这样?"如瑄皱着眉:"因为什么缘份,你就要娶一个根本就不清楚来历的女人?如果她别有用心......"
"如瑄,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没有想过你是不是来历不明,又或者别有用心。"百里寒冰的声音不大:"明天她就会是我的妻子,你是我最信任的徒儿,我不希望你们之间会有隔阂。"
如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帮他把头发梳好,用玉制的发饰牢牢地固定住。
"好了。"他把象牙梳子放回桌上,垂手退了两步。
"能有你这样的徒弟,是我上辈子修来福气。"百里寒冰摸了摸如瑄花费了半个时辰才完全梳好的头发:"这样清爽多了。"
如瑄笑了笑。
能有你这样的师父,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句话,如瑄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遇到这个人,究竟是真的有福气......还是......
"在江南游历,有中意的姑娘家吗?"
如瑄摇头,然后说:"没有。"
"若是看中了那家姑娘,一定要和我说啊!"百里寒冰抚着他的头发:"你今年已经十七了吧!可别学我到了二十六岁才想到要成家立业,那就有些嫌晚了。"
如瑄看着他,清清浅浅的眼眸里似乎滑过了一丝光芒。但他随即垂眸敛去,慢慢地点了点头。
"来!"百里如霜拉起他的手:"去见见紫盈,明天开始,就是一家人了。"
"不行。"如瑄站在原地不动:"成亲之前不能去见新嫁娘,这不吉利。"
"有什么关系?"百里寒冰一用力,如瑄怎么强得过他,让他拖动了几步:"你这孩子就是太拘谨了!和我去见一见未来的师母,也是一种礼貌啊!"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我根本就不想去见!
"嗯!"如瑄看向自己被他抓着的手,随意点着头地应了一声。
顾紫盈是个美人,行遍大江南北的他,所见过的女子之中,竟然无一人可以与之相比。当她和百里寒冰站在一起的时候,当百里寒冰握着她的手,对她露出微笑,对她轻声细语的时候......就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这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站在百里寒冰的身边,却不被他的光芒掩盖......是不是这才能叫天作之合?
如瑄想到这句话的时候,胸口突然一闷。
"紫盈,这就是如瑄,我最心爱的弟子。"百里寒冰关心完未婚妻子的身体情况,把身后的如瑄拉了过来:"我特意带他过来跟你见见,明日之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顾小姐。"如瑄做了个揖,动作标准得几乎无可挑剔:"如瑄有礼。"
眉清目秀,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眼前的这个孩子......不,不能说是孩子了,虽然眉宇间稚气犹在,但是目光沉稳,神情庄重,正是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别这么多礼。"顾紫盈愣了一下,连忙说道:"寒冰总是把你挂在嘴边,今日一见,我才知道他说的半点也不夸张。"
"谬赞了。"如瑄淡淡颔首,看上去很是冷淡:"是师父待如瑄宽厚维护。"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顾紫盈觉得有些接不过话。
"如瑄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能做到最好,性格却太过谦和了。"百里寒冰虽然在摇头,但是目光中充满了骄傲:"虽然他体质虚弱,并不适宜习武,但是他医术精湛,如果他不是这么谦让,这天下第一神医的称号于他简直就是探囊取物。"
"那是真的吗?"顾紫盈的眼睛突然一亮。
百里寒冰一脸笑容地点头。
看见他们两人这样,如瑄皱了下眉,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隐瞒了什么。
"那么,不知道如瑄公子是否愿意为我侄儿诊治一下,他这两天又病发了。"顾紫盈满脸忧愁地说:"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如瑄望了她一眼,又看向百里寒冰。
"如瑄,你能去为雨澜看一看吗?"百里寒冰朝他微笑:"明日就是喜筵,我们希望一家人都能圆满出席。"
他们......意思是不是只有......他和她......一家人......
"既然师父万里迢迢把我找回来,如瑄自当尽力。"如瑄低下了头,嘴角含笑:"不如这就带我去看看得病的小公子,我也好早些诊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顾紫盈发现这个叫做如瑄的少年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会变得茫然不定,就好像......
百里寒冰也是觉得如瑄这句话好像有些赌气的成分,但是转眼就把这奇怪的念头抛之脑后。毕竟如瑄的性子他最清楚,最是顾全大局,通达明理的如瑄,怎么可能像个孩子一样赌气不满?
如瑄转过了身,清澈的眼睛霎时蒙上了重重的晦暗。
七
那是个异常安静的孩子,嘴唇微微泛着紫色,皮肤雪白,看上去漂亮得不象话。不过看他才五六岁的模样,却明明痛极也咬牙一声不吭,就知道这孩子的性格和过于柔美的外表定是背道而驰的。最后还是如瑄先看不过,用针让他昏睡了过去。
"不只是先天心疾,而且还中了剧毒。"如瑄看了看从孩子椎骨拔出的银针,轻声地说:"给患有先天心疾的孩子下毒,不让他即刻毒发,毒的份量一定要拿捏得极到好处,定然是精于此道的好手所为。"
"啊!"顾紫盈听到侄儿中了毒,一下子呆住了:"怎么会是中毒?"
"那要怎么医治?"百里寒冰多少看出了一些,所以也没有太过吃惊。
如瑄想了一会,才缓缓摇头。
顾紫盈面露哀凄,身子就要软倒,百里寒冰见状连忙扶住了她。
"如瑄,真的不能救治吗?"百里寒冰忧心地问。
"这世上本来没有无解的毒药,只是这孩子身体极其孱弱,经受不了拔毒一关。"如瑄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银针:"那个下毒的人也是看准了这一点,在这孩子身上下了毒性不强,却极难拔除的慢性毒药,随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这种毒就会慢慢深入五脏六腑,务必要他饱受折磨之后才死去。"
"到底是什么人对一个孩子这么狠毒?"百里寒冰十分生气地说:"若是落在我的手里,我定不饶他!"
他怀里的顾紫盈已经是泣不成声。
"也不用这么快伤心,虽然说我无法彻底为他驱除毒性,但是为他延缓毒性,减少痛苦还是可以。"如瑄皱起了眉:"不过,这毒十分奇特少见,最好要能知道出处,我才好设想办法根治。"
"我嫂子原本是隐姓埋名嫁给了我的兄长,我们一家不知她真正来历,这样倒也相安无事了几年。"顾紫盈开始讲述原委:"直到不久之前,她那厉害的仇家追查到了她的行踪,因为这个缘故,一夜之间我家中一百多人尽数被杀。混乱之中只有我带着雨澜逃了出来,直到被寒冰救起,才算保住了性命。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们家人实在是莫名其妙,全然无辜的。"
顾紫盈三言两语说完,其中曲折一带而过。如瑄看了她一眼,知道到她看似柔弱,性格却是极为坚强。他原本最是欣赏性格坚强的人,但不知为何,看着顾紫盈,他心中只是越发觉得郁闷......
"如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孩子扎完针,告别顾紫盈出来,百里寒冰边走边侧头看着他。
"是唐家系魂灯,这种毒是唐家不外传的几种奇毒之一。"如瑄面无表情地回答:"四川唐家和朝廷向来关系密切,更有高手常驻大内,为皇帝办些不好见光的事情。一夜之间灭杀满门又风声不漏,要是这么说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百里寒冰丝毫不为所动,反倒笑着问。
"冰霜城树大招风,早就为朝廷所忌,若是为此引起纷争,不是什么好事!"如瑄停了一下,然后说:"师父不该娶她。"
"这就是你这几年到处游历所学到的?"百里寒冰收起笑脸:"做事变得畏首畏尾,半点男儿气概也无了?"
"不该卷入这么麻烦事情里去,你要是娶了她,就要为她担下血海深仇。师父你有绝世武功,冰霜城实力雄厚不假,但是民都不与官斗,何况对方是当今天子。"如瑄停下了脚步,清朗眉目之中并无担忧畏缩,只是陈述事实一样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是他早已觊觎冰霜城,这件事就会是一个绝好的借口。"
"傻如瑄,如果说朝廷想要铲除冰霜城,什么借口都不需要。"百里寒冰又笑了:"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但这是不必要的!"
"师父,你还是......"不要娶她,可好?
"回去休息吧!"百里寒冰为他拭去了额头的汗水:"早点睡,明日还要参加喜筵呢!"
月过中天,一灯如豆。
如瑄还没有睡,只是倚在窗前看着灯火发呆。
马不停蹄赶回来,又折腾了一天,他的身体已经疲倦之极,但是偏偏没有办法休息......
明日,百里寒冰就要成亲了......
这件事在他脑子里反复搅着,严重得就要混淆了神智。
百里寒冰,百里寒冰!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把师父这个称谓在心里换成了他的名字?
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如瑄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的眼中,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就只有那个叫做百里寒冰的男子......只有他一个人......
一开始总以为是敬仰,是崇拜,但是不知不觉之间,这种憧憬开始在心里沉淀,越积越深,无人诉说,无处宣泄。
爱慕?不,是比爱慕之心更重的东西。希望他眼中只有自己,时时刻刻都在一起,除了自己再也不......
从发现这一点开始,时间过得缓慢又飞快。
如瑄觉得自己老了......从背负这个沉重的,能把他压得窒息的秘密时起,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才只有十七岁,却变得忧郁而多愁,看见一片落叶,一点寒霜,就会觉得离逝去的日子不再遥远。
就像现在看见闪烁的灯火,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这摇曳不定的灯烛,只要一阵风或者烧尽了灯油就要灭了,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他叹了口气,长长久久。然后站起身,把烛火吹熄了,慢慢走到床边躺下去。
院子里扶疏的树木影像投射在墙上,看上去狰狞恐怖,像是转瞬就要把一切吞噬......
八
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如瑄不再叫做如瑄的时候,他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其实在当时,如瑄就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忘了这漫漫长长,好像没有尽头的这一天。
那一天,是百里寒冰迎娶妻子的日子,那一天,冰霜城终于有了女主人。
女主人......站在人群后的如瑄弯起嘴角,无声无息地笑了。他是在替百里寒冰高兴,他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承认,顾紫盈和百里寒冰也会是天作之合。
夫妻交拜的时候,百里寒冰的脸正对着如瑄,但是他的眼睛里只有蒙着盖头,看不到脸的顾紫盈。
百里寒冰向来偏好白色,穿着大红喜服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如瑄从来不认识的人。像百里寒冰这样超凡脱俗的人,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婚事如此庸俗不堪,如瑄始终想不明白。
有情人......一个眼神就能算是许下了终身。
如瑄毕竟还年轻,他总觉得海誓山盟应是在从容静谧之中,眼波流转之间完成,而不是在这吵吵闹闹,让人心烦意乱的亲朋好友之间,完成一个流传千百年,早已形式大于意义的可笑仪式。
其实......怎样也好,他只是在后悔,他后悔自己不远万里赶来,居然是要看着一个心目中神仙一样的人,做一件凡人才做的傻事。
其实这也就算了,只是何必......要让他亲眼目睹......
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如瑄不再叫做如瑄的时候,他关于这一天的记忆,就是周围嘈杂喧闹,还有到处是刺目鲜红。
大家都很开心,人人都争着向新人灌酒,作为主人的弟子,如瑄微笑着劝大家适可而止,说了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新人们入了洞房,宾客散去,仆役们在收拾......
如瑄远远站着,目光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等到一切都收拾完毕,仆役们回房休息了,如瑄才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那一晚,如瑄拿着他八岁时就能倒背如流的黄帝内经,在灯前独坐。
直到灯芯燃尽,只剩月光,他还是拿着书没放,一页一页翻到结束,再从后面往前翻。周而复始,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