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吴歌————凤栖梧[上]
凤栖梧[上]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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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下着雨,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朱红色的宫墙在夜色中一片阴暗。
嘴里喃喃念了一句什么,然后他嗤然一笑。
"泠风兄,你这是怎么了?"身旁有人推他。
他浑身一震,从朦胧意境里醒了过来。

"泠风兄,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和他做了多年同僚的刘思随有点担忧地看着他:"是不是连着几日在宫里值守,太过劳累了?"
"不,没什么。"卫泠风摇了摇头,但还是伸手揉了揉额头:"只是天气阴寒,所以有些头痛。"
"我看今夜还是我留值吧!你就回家里去好好睡上一觉。"刘思随认识卫泠风已经有些年头了,多少知道他身上带着难以根治的旧病:"身体要紧啊!"
"没关系,你也知道我这身子破败,不过命倒是硬的。"卫泠风微微一笑:"今夜是大年三十,我也没什么家小需要陪伴,倒是你家里人一定在等着团圆呢!你快些回去吧!"
"你的旧伤不碍事吧!"刘思随走时突然想起:"我听说你去药房取了好几服的安神药,是不是又犯头痛了?你也知道那种药多服了不好......"
卫泠风倦然地摇了摇头,挥手示意让刘思随安心回去。
刘思随明白他是那种近乎孤僻的性子,只能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太医阁是一个离宫廷不远不近的地方,卫泠风坐在二楼的窗前,看着雨中显得分外森然的重重宫阙,尽是些无意识的东西在他脑袋里打转。
今年这一场雨,下得也太长久了,都从年末拖到了年初,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太医,有太医在吗?"终于有了几分睡意的时候,楼下一阵慌乱的叫喊声让他皱起了眉头。
"今夜是卫太医当值。"回话的是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你这奴才快给我滚开!"来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要是误了大事,小心你的脑袋!"
"谁啊!"卫泠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今晚又睡不着了,索性探出头去问:"什么事?"

"太医快随我去畅悠宫!"那人的脸隐没在重重阴阴之中,卫泠风看不太清,但是那中气浑厚的嗓子让他一怔:"皇上宣召,去晚了可不行!"
这人穿着内侍服饰,但明明不是宦官......
"你莫要着急,我这就下来。"卫泠风疑虑归疑虑,但是多年在宫里当差让他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当下卫泠风取了药箱,随着那人往内廷去了。

"太医,你倒是走快点啊!"那人好像十分着急,一路上不住催促卫泠风。
"这位小哥,可否慢些。"卫泠风喘着气跟在那人后面:"我年纪大了,经不得这么折腾。"
那人回头看卫泠风发须斑白,大汗淋漓的样子,眉眼皱得更紧了。
下一刻,卫泠风只觉得眼前一花。直到看到两边景物飞逝,他才知道自己被那人背在背上,正一路往皇帝的寝宫跑去。
终于不用疲于奔命的卫泠风松了口气,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额角。

才到寝宫门外,就听到了一个饱含怒意的声音在质问为什么太医还没有到。
"皇上,太医已经到了!"背着卫泠风急跑了一盏茶的那人,一点也没有气息不稳。
倒是一路被人背来的卫泠风头晕目眩,他先用有些颤抖的手拭去了额上的冷汗,才颤颤悠悠地跨进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卫泠风是低着头弯着腰跨进去的,满目华丽的金色还是有些刺痛了他的眼睛。
虽说在宫内当值多年,但是这些年以来,卫泠风大多是在太医阁负责煎煮药物和管理典籍的工作,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近那些人人急欲巴结的贵人们,更别说是这么近距离观看万人之上的帝王了。
"你快些过来看看!"那个年轻英俊的九五之尊,语气里竟然带着一种压抑不了的焦急:"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阵压抑的咳嗽之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卫泠风忍不住皱了下眉。
"我说了我没事。"坐在帐后的那人,说话声音很是冷漠。

走在光可鉴影的大理石上,卫泠风脚下打滑,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显然不满意自己等了半天,才等到这么个看上去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刘太医和朱太医呢?"
"启禀皇上,今夜不是他们两位轮值。"那个把卫泠风带来这里的男人回话:"奴才已经让人去府上请两位太医,他们不克就能赶到了。"
"算了,你还是先过来看一下!"皇帝的声音一顿:"至少让他不要再咳了......"
几番劝慰之后,皇帝从明黄色的床帐后拉出了一只手臂,放在了卫泠风的面前。
卫泠风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躺在皇帝的床上,还用那种大逆不道的语调和皇帝说话。他擦了擦手心的冷汗,食指轻轻按上了那只雪白的手腕。

那只手腕皓白如雪,连可见的经络也如同某种华美的纹饰一样。
许久,卫泠风慢慢地收回了手。
"如何?"皇帝看他沉吟许久,帐后的那人有在呛咳,开始不悦起来。
"病人昔日得过大病,虽然已经痊愈,但是体质终究要比常人虚弱,如此剧烈咳嗽自然会伤了喉管。"卫泠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话:"皇上不必忧心,病人只是风寒侵了肺腑,喝些宁神的药物好好休养,不久就能康复了。"
皇帝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下来,但是那人一阵长长久久的咳嗽,咳得殿内众人又开始提心吊胆。
"太医,你不是胡说吧!他怎么咳了这么多血出来?"皇帝果然又开始发怒:"若是不能止住他的咳嗽,朕立刻要了你的脑袋。"
冷汗顺着卫泠风的额头滑落下来,他又不敢举手擦拭。

定了定神,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从里面倒了一粒黑色的药丸出来。皇帝看了他一眼,就把药丸取过去,和着水端给了帐里的那人。
听到皇帝正温言轻语地哄着那人吃药,卫泠风才敢偷偷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帐里的那人服下药后咳声终于慢慢平复,所有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你医术如此了得,怎么朕从未见过你呢?"皇帝心情放松了下来,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卫泠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嘉许。
平时那些太医总是又扎针又灌药的,把人折腾了一阵才能缓和咳嗽,还没有像今日这样轻松平息下来过。
皇帝仔细地看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卫泠风,从他灰白的鬓角,整洁却有些老旧的官袍看到一直在发抖的双手。

"微臣年纪老迈,平日里只是负责管理典籍药物,已经极少为人症病了。"卫泠风停了一下,然后补充说:"这药物只能一时平复咳喘,最好还是服上一剂宁神药物,让病人好好睡上一觉。"
"那你快去配药。"听到这里,皇帝也顾不上再看这个老太医,连忙嘱咐:"药物不要太苦,他不喜欢苦的东西。"
"慢着。"就在卫泠风抖手抖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帐里的人突然出声,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你怎么会有这种药?"
"这......只是老朽自己配的安神药物,请安心服用。"

"这是千花凝雪。"那人声音越发冰冷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药的配方?"
卫泠风一愕,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这药。然后他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原因,胸口也因为长时间的疲累抽痛了起来。
"这是在下家传的方子,功在止咳平喘,并没有什么风雅的名字。"卫泠风躬着身回答。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老朽姓卫,乃是漳州人士。"卫泠风知道那人对于皇帝来说极为看重,自然不敢怠慢:"在这宫中伺职太医,已有不少年头了。"
"那卫太医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那人这么问,连皇帝也奇怪起来,上下再打量了一下卫泠风。他不明白这个畏畏缩缩的老人,怎么会引起那个平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这么大的兴趣。
"老朽今年五十整岁。"
皇帝一愣,看这太医年老的样子,说六十多倒是挺像,没想到才刚五十。
"是吗?"帐里的那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皇帝说了一句:"这卫太医的医术高明,以后就让他过来为我症病吧!"

皇帝一声令下,卫泠风只能卷起铺盖搬到离皇帝寝宫畅悠宫很近的一处地方,随时等候着传召。
天气刚刚晴好了两日,初五这天,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卫泠风坐在窗前,远远看着畅悠宫的金色飞檐。
他虽然没有刻意去听那些在这宫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秘闻,但是多少在不经意间知道了一些。
至于从来不好男色的皇帝,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男人差点把天下搅得天翻地覆,卫泠风的心里自然也有疑惑。
可卫泠风不是个多嘴多事的人,比起关心帝王家的隐秘,他更希望安安稳稳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只盼着过几年能带着积攒下来的俸禄离开总有是非的皇宫,在江南的一处小城里开一家不大的医馆,终老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但是这几日以来,不知为什么,卫泠风突然觉得这已经笃定的人生,似乎......开始遥远起来......
"卫太医!"有人在门外喊他:"顾公子觉得身子不适,请您过去看看。"
"就来。"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药箱,脚步匆匆地跟着来传唤的内侍往畅悠宫中的一处偏殿走去。

卫泠风一踏进偏殿,就瞧见那人穿了一身洁白如雪的衣服,坐在明黄绸缎的座椅之中,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知道他不喜欢别人跪拜,于是卫泠风做了个揖,喊了一声:"顾公子。"
"喊我顾雨澜就可以了。"顾雨澜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今早起来觉得胸闷,还要劳烦卫太医了。"
"不敢不敢。"卫泠风走到已经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把指尖搭在顾雨澜伸出的手腕上。
"卫太医这手,倒是不怎么像年老之人。"顾雨澜的目光落在卫泠风为他诊脉的手上。
那双手虽然瘦可见骨,但是白皙修长,也不见有什么斑纹褶皱。
"老朽常年摆弄珍贵药材,这手也是沾了光。"卫泠风陪着笑说。
"若是卫太医剃去胡须,把这白发染黑,定然要年轻不少的。"顾雨澜的目光里充满了试探。
"顾公子说笑了,老朽这把年纪了,哪还需要费心装扮自己?"卫泠风站了起来:"照脉象来看,公子只是有些气虚,喝些补血益气的汤药就会好的。"
"卫太医你上次说自己是漳州人士,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没有?"顾雨澜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倒是对给自己看病的卫泠风很感兴趣。
"老朽家中世代行医,只可惜家中人丁单薄,只有一个子侄。"
"漳州卫家名声显赫,卫珩更是一代名医。"顾雨澜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怎么就没想到......"
"公子谬赞了,卫珩正是老朽的侄儿。"看他许久不说话,卫泠风借机告退:"若是公子没什么事,老朽这就去为公子配药了。"

"师兄。"在卫泠风就要退出门外时,顾雨澜突然用一种很平常的口气说:"我是没想到这些年不见,师兄变化如此之大,所以当日不敢贸然相认,还请师兄原谅。"
卫泠风脚下一顿,停在了那里。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就算师兄你蓄了胡须,染白了头发,一口一个老朽,我也不会认不出师兄的。"顾雨澜坐在那里不动,但是目光也不曾离开那个颓然的背影:"你不想认我这个师弟,我本不敢勉强。但是师兄你昔日对我的救命之恩,若是见着了你也不曾当面道谢,我不能心安。"
卫泠风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那张让帝王也为之倾国的绝伦美貌,深深地皱了下眉。
顾雨澜漆黑如墨的双瞳,眨也不眨地盯着卫泠风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许久不见了。"终于,卫泠风揉了揉额角,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要瞒过你,只是想你也不要说穿就好。"
他也知道自己虽然改变很大,但是遇见相识多年的人,就算外表上一下子认不出来,一举一动也还是隐瞒不过的。
"你诈死离去,易容改装躲在深宫多年,又不愿和我相认,是因为你还在记恨师父吗?"顾雨澜皱了下眉:"我不知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气了。"

卫泠风清楚自己这个师弟的性子,但是听他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刺耳。
"师父是因为......但是我相信他若知道事情会变成那种地步,定然不会要求师兄......"顾雨澜不善言辞,这劝解的话说起来更是生硬。
"都已经过去了。"卫泠风淡淡一笑:"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不过算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师兄你准备和师父怄气到什么时候?"顾雨澜疑惑地看着他:"师父对你那么疼爱,就算你心有不满,也没有必要让他内疚自责了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
他还没有说完,看到站在门边的卫泠风的身体晃了一晃,扶住门框才能站稳,立刻惊讶地住了口。
"那些事情我不想再提。"卫泠风一向清浅的声音重了几分:"我不配做你的师兄,还请顾公子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让我为难的话。"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顾雨澜一下愣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师兄是一个性格柔顺的温文君子,对每一个人都是和善亲切,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一贯轻轻柔柔。怎么可能说出这么尖锐失礼的话来?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一切,安安静静地活了十年。"卫泠风脸色白得吓人:"你们就不能放过我,让我一个人安静到死吗?"
"师兄是希望我不要告诉师父?"顾雨澜听出了他的意思,有些不满地说:"若是你知道这十年来,师父他......"
"不论他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卫泠风的笑容带着一丝冷酷:"那个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师兄!"
"你身子还没养好,好生休息吧!"卫泠风慢慢走出门去,嘴角带着倦怠的笑意。
顾雨澜看到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隐约不舒服起来。
这样看上去,师兄的背影真的像一个耄耋老人一样,师兄他......明明还不到三十岁啊!当年那个温和可亲的师兄,总是面带微笑站在师父身旁的师兄,怎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卫泠风憋着一口气走出了畅悠宫,直走到湖边的回廊,才从怀里取出了药瓶,取出了药丸服下。
他抚着胸口,等待刺痛慢慢消失,不期然地低下头,在清澈的湖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十年,不过是十年的时间......

若是你知道这十年来,师父他......

"那又如何?"卫泠风对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百里寒冰,我和你已经两不相欠,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顾雨澜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百里寒冰。

百里寒冰是他的师父,也是他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一个人。
百里寒冰这四个字,一直就是世上一切完美事物的化身。他有着令人惊叹的俊美外表,人人称道的温柔性情,出神入化的绝世武功......岁月似乎一点也没有办法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只是让他变得更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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