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道我不喜欢甜食......"百里寒冰看他坚持的样子,只能拿了颗糖放进嘴里:"这里面少说有五六十颗,就是说驱毒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吗?"
"月无涯的‘当时已惘然'并不是用什么罕见的毒物炼成,而是用几种毒药混合制成。要解并不是太难,只不过......要费些功夫炼制解药......"如瑄的样子像是准备说完了走人:"我暂时把毒逼在了你的左手,但这毒极难压制。记得千万不可以运功行气,也要减缓血流速度,最好不要走动,尽量卧床休息。"
"如瑄,你在忙些什么?"百里寒冰连忙喊住他:"我听白总管说你把炼药房搬到了荒废的院子里,还吩咐所有人不得靠近那里百步之内,那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在炼药,我怕被人打扰。"
"到底是什么药?"
"千花......凝雪......"如瑄的声音不是很大,但百里寒冰倒是听清他说什么了。
"如瑄,怎么了?"百里寒冰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能有什么事?"如瑄显然不想多说:"目前来说,一切还很顺利。"
"可是白总管说,你并没有从库房里取用什么药材,到底......"
"你让白总管一天到晚盯着我做什么?"如瑄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你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百里寒冰一愣:"如瑄,你说什么?"
"百里城主。"如瑄边说边往外退去:"还请静心休养,如瑄不日就能奉上解毒之药。"
"如瑄!"百里寒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百里城主请留步。"如瑄已经绕过了屏风:"日光不益身心稳定,真要出房透气,那就等到日落之后吧!"
"是为了什么?"百里寒冰站在屏风这边问他:"为什么一回到冰霜城,你就变得这么奇怪?"
因为功力大损,百里寒冰不能确定如瑄是不是叹了口气,但他却听到了如瑄离开的脚步声。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如瑄好像对待洪水猛兽一般......
百里寒冰慢慢退到了里间,坐回了椅子上。他坐在那里费神思量了许久,除了武学剑术,他从来没有花费这种心力去思考别的事情。
"来人!"过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他轻声地喊人:"替我去把白总管叫来。"
这时,如瑄已经回到了自己选中用来练药的偏僻院落。他用了比平时多出了好几倍的时间,才从百里寒冰的房门前走到了这里。
他一本本叠放起摊在石桌上的书,捧起来往屋里走去。因为心不在焉,一路上散落了许多都没有留意。直走到门前的时候,才发现十多本书不过剩了两三本还在手里。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很久,才低低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只手捧着一叠整齐的书,从身后递到了他的面前。
"谢谢。"如瑄直觉地道谢,然后才想到这里已经禁止别人出入了,怎么还会有人?
他连忙转过身,却只看到了暗色的缠花衣衿。
如瑄并不算矮,但那人却整整高出了一头,他往后退了两步,才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而第一眼,如瑄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出家人。
很少有人会穿这种颜色的衣服,要不是衣衿袖口边的深色花纹,那件宽阔飘荡的浅灰色外衣就好像是一件袈裟或者道袍。
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尘世之外的隐士。不仅仅是因为外表,而是他给人的感觉,那是种超脱于凡俗的,遗世独立的飘逸风姿。
只不过,这世外仙人一样的人物,却偏偏......
"我曾经身中剧毒,双目早已不能视物。"那人似乎猜到了如瑄的惊讶:"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双目闭合,嘴角带着微笑,如瑄自然地联想到了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
坦然纯净,无欲无求......竟在一眼之中见到高洁品性,如瑄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我听到你的书掉了。"那人又一次把书递了过来,如瑄这才从他的手上接过了书。
那是一双骨肉均匀,肤色白皙的手,指甲足有手指一半的长度。那些薄而透明的指甲如同冰片一样,附着在纤细指尖上,看上去出奇的美丽。
"你是......"如瑄不认识这人,直觉就把他想成了城里的客人。
"我姓吴。"那人告诉他:"你叫我吴四就可以了。"
二十九
这个吴四身上,好像有一股淡而独特的香味......
"吴公子。"虽然对方看不到,但如瑄还是捧着书朝他欠了欠身。
吴四笑着扶住了他的手肘,如瑄颇觉讶异,嘴里轻轻地咦了一声。
"人若是失去了一种知觉,其他知觉自然会更加灵敏。"吴四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细微的表情动作都有种超凡脱俗的风姿:"我失明之后,其他感觉比常人敏锐了许多,虽然眼中再无颜色,但也不觉有何不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诚不欺我。"
"是。"如瑄当然知道,但他从没有见过一个盲者会像这个吴四,如此从容坦然地面对着自身的残缺:"失之得之,本就存于一心之间。公子这样乐天知命,真是难得。"
"听公子谈吐文雅不俗,定然是世间少有的风流人物。只不过......"吴四顿了顿才说:"听得出来,公子心中似乎有着难解的郁结。"
"这也能听得出来吗?"对于吴四的这种说法,如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轻轻一句带了过去:"人生在世,又有多少称心如意?没有烦恼的,那也就只能是神仙了!"
"公子这处院落有着众多药材的气味,想必精通医理。"吴四微仰起头:"我听人说,人的脏腑气血受情绪影响最多,养生一道最忌讳的就是大起大落的心绪。说是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不知是不是真的?"
"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这话说得半点不错。"如瑄的脸色有些发白:"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喜、怒、忧、思、悲、恐、惊,由来人之七情,最是伤神伤身......"
"公子也是明白,情深则寿不永。"
"情深不寿......"没想到自己的曲折心事,竟被这吴四一言道破,如瑄轻叹了一声。
"如瑄公子。"吴四轻拂衣袖,掸落了衣服上的飘零落叶:"因病致郁,因郁致病,这郁与病,总是相伴不离啊!"
"原来吴公子你认识我!"如瑄对这个吴四,有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好感:"不过,我像是从未见过你啊!"
"自我来到冰霜城,耳中都是如瑄公子的名字,只是始终缘悭一面。"吴四把手负到背后:"和大家嘴里的如瑄公子说了这么多话,我怎么还会认不出来?"
"吴公子过奖了。"如瑄浅浅一笑:"不过我这里从前几日就不让人出入,不知吴公子特意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吗?"
"说不上特意,我也不是要打扰如瑄公子......"吴四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侧过了身去对着门外。
如瑄正感到疑惑,就看到有人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百里城主。"吴四朝来人拱了拱手。
"吴先生?"百里寒冰一脸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我原先是走迷了路。"吴四云淡风轻地说:"想要找人问问,没想就遇到了如瑄公子。"
"这是我为如霜请来的夫子。"寒暄过后,百里寒冰为如瑄介绍:"吴先生学识超群,说得上是一位隐世高人,难得他愿意屈就,说得上是冰霜城的荣幸。"
"原来是城里的西席先生。"如瑄把视线停在了吴四紧闭着的眼睛上:"吴先生除了学识不凡,想必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吧!"
"你看我哪里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吴四笑了出来:"我只是个手脚无力的瞎子,对于武学一道是完全不通的。"
"可是方才......" 如瑄这么说是因为刚才自己对百里寒冰的到来毫无所知,但吴四却早早就察觉到了。
"那是因为我的嗅觉尤其灵敏,而百里城主的身上气息独特。"吴四走到百里寒冰面前:"我远远闻到了,所以知道来的是他。"
"气味?"百里寒冰举起自己的衣袖闻了闻:"我身上有什么气味吗?"
"城主常年和凶器为伍,自然而然会沾上杀戮的气味。"吴四又回头朝着如瑄:"又好比如瑄公子,他的身上则是温婉君子的香气,那和城主又是完全不同了。"
"倒是要问问吴先生。"百里寒冰也看向如瑄,饶有兴趣地问:"我是因习剑而有了杀戮的气味,但不知这如瑄君子之香又是怎么来解?"
"君子自有德行之香。"虽然是装作摇头晃脑地掉文,可吴四半点也不像酸腐文人:"如瑄公子活人无数,当然是德传千里,香气如兰了!"
"吴先生真是妙人。"如瑄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这山野草药的味道,也能被你说得这么风雅,如瑄今日受教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吴四笑吟吟地问:"城主,你看我说得可对?"
百里寒冰望了望如瑄,感觉他果真当得吴四所说"温润君子"之誉,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如瑄和他目光一触,却想到了吴四所说的"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这句话,原本挂在唇角的微笑顿时隐去了。
"此时时间正好,我就要起炉练药。"如瑄抬头望了望天色:"两位若是无事,就请便吧!"
"看来是叨扰了如瑄公子。"吴四看向身边的百里寒冰:"城主么......"
"我......我只是过来看看......"百里寒冰碍于吴四在场,自然不能多说什么。"我想知道,你搬来这里一切可好?"
"城主费心!"如瑄往后退进了房里:"如瑄一切安好。"
"那......"
"既然如瑄公子下了逐客令,我们还是就此离开吧!"吴四朝如瑄拱手告别:"等过些时日再来拜访公子!"
"不送!"如瑄回了个礼。
百里寒冰刚要张嘴,就看到门从里面关上了。
"城主来得真巧。"吴四边说边往外走去:"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吴四走到院门外也不见百里寒冰跟来,有些讶异地停下了脚步。
百里寒冰站在如瑄门外,看着对自己紧闭的门扉......
三十
如瑄再一次出现在百里寒冰面前,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他站在百里寒冰的门外,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裳,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锦盒。
"师父。"他微笑着问:"我能进来吗?"
如瑄这时的样子,就像是......在他和顾紫盈成亲之前的那个如瑄......
百里寒冰坐在屋里看着他,许久都没有眨过眼睛。
"师父?"
"啊!如瑄!"百里寒冰猛地站起来,膝头的剑都掉在了地上。
"是我。"如瑄走进屋里,弯腰把剑拣了起来:"师父看到我怎么这么吃惊?是忘了我还在冰霜城里吗?"
"如瑄。"百里寒冰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剑,而是捉住了他的手:"你总算是出来了。"
这半个月,如瑄一步也没离开过练药的屋子,就连日常饮食,也只许人送到院外。
"这盒里一共是七颗,分七天服食完毕之后,你身上的毒就能清除干净了。"如瑄打开了手中拿着的锦盒,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到空气之中:"这药......"
"放着吧!我一会就吃。"百里寒冰接过锦盒,随手放到了身边的桌上。"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现在就吃了吧!"如瑄把那锦盒又拿起来。
"如瑄,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百里寒冰把他按在了椅子上:"你怎么......"
"师父,我想过了。"如瑄用力地握着那盒子,笑着说:"你我能够共聚已是难得,以后......还是好好相处......"
"真的吗?"比起终于可以解毒,百里寒冰对如瑄态度的转变似乎更加看重:"如瑄,你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
"嗯!"如瑄低头看着锦盒里那些黑色的药丸:"我也这么觉得。"
"如瑄......"
"这药叫做‘千花凝雪',之所以会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如瑄抬起头,看到百里寒冰专注的表情,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什么?"
"没什么。"如瑄把锦盒放在了他的手里:"记得每日要服上一颗,第一次服用可能会有些不适,之后就不会了。"
千花凝雪,白日消融......
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出了门去。
"如瑄。"百里寒冰喊了他一声。
如瑄在门边的回眸微笑,过了许多年之后,百里寒冰还是记得非常清楚。
笑容柔和,目光温暖。就像是许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寒冷冰雪中初遇之时,打动了他的那种目光和那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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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瑄走后,百里寒冰坐在屋里,目光复杂地看着桌上锦盒。
"城主这是怎么了?"从绣着旭日朝阳的镏金屏风后面,慢慢地踱出一个人来:"一切都很顺利不是吗?"
"我总觉得,不太对......如瑄他......"
那人但笑不语,只是过来拿起锦盒凑在鼻翼轻嗅。百里寒冰却是看着门外,眉头越皱越紧。
如瑄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百里寒冰过后每每想到这时,就会想为什么自己那时明明注意到了,却没有去探究如瑄反常背后的缘由。
也许......也许是在逃避!逃避可能掩藏在那温暖笑容之后的......
得了"千花凝雪"之后的第七日,百里寒冰在后院的水榭中设下酒宴,然后差人去请如瑄过来。
"师父。"如瑄出现在回廊那头,远远地喊了一声。
"过来啊!"百里寒冰朝他招了招手。
如瑄沿着回廊慢慢走过来的时候,素色的衣袍因风拂着栏杆,水光临照,为他本就清秀的眉目更添了几分飘逸灵动。
百里寒冰有一瞬的动摇,只是那动摇来得突兀又没道理,自然不可能打动他早有的决心。
"这么丰盛?"如瑄走到了他面前,看着桌上精美的菜色,笑着问他:"难道说师父终于厌倦了清淡的饮食,决定不再辜负自己的口舌肠胃了吗?"
"这是为你准备的。"百里寒冰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
如瑄看着自己被他紧握的手掌,过了片刻才"啊"了出来。
"今夜月色真好。"他借着抬头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把手从百里寒冰掌心收了回来。
"看着屋梁也说月色?"百里寒冰把目光从横梁架建的屋顶收了回来:"你不是还没喝就已经醉了吧!"
"酒?"如瑄举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酒杯闻了一闻,有些诧异地问:"这是......"
"我听说飞鹤山庄有祖上密制,藏了多年的桂花酿,于是请他们送了一些给我。"百里寒冰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还有不少在酒窖里,你可以慢慢地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