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没事的。"芙雅笑着安抚地拍了拍碧菈的手,"别担心,我会跟拉法好好谈谈,其实很多事并没有看起来那样糟糕的。"
"可是...芙雅......"碧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我倒不担心她将刚才的事告诉别人。首先这种灵异事件本来就极难得到认同,再者就算得到证实了,也不具任何意义──这具身体终将再次死去,而这次我绝不会给予它第三度苏醒的机会。
"拉...拉法......"
身后一个抖得几乎不成音调的畏怯声音唤着我,我回过头,发现是那个经常跟在亚尔夫身边、名叫海维的瘦小少年。
"有事?"
我颇觉可笑的望着他。他浑身簌簌发抖着,简直像是片勉强依附在枝干上、随时都可能被萧萧秋风吹落的枯黄树叶──就不知他现在的脸色是天生蜡黄还是后天偏食造成的了。
连发色也偏向暗黄色的海维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迟疑地悄悄转头瞄向斜后方;亚尔夫跟性格傲慢的薇若妮卡正当着其他学生的面在那儿公然调情,根本就没空注意他。他哭丧着脸的转回头,随即又一脸惊吓的发现我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只好鼓起勇气,颤抖着手将一张纸片递给我:
"亚...亚尔夫要我跟你说,晚上十一点整到这里等他。不...你不能迟到......"
迟到?敢情那个金发小子根本就不考虑我拒绝赴约的可能性。我倾身向前,不接过海维手上的纸片,反倒故意拉住他的手臂,靠近他的耳边低语:
"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怕我?简直像是亲眼看到尸体复活似的......"
"不是......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不关我的事!!!"一瞬间原本声若蚊蚋的海维突然拔高音量,几近尖喊大吼着挣脱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冲出教室。他怪异的行径立刻引来周遭众人的侧目指点。
捡起飘落在地的纸片,我抬眸注视着那逐渐远去的瘦小黑影,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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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法?"
芙雅轻摇着我的肩膀,将我拉回神来。我朝四周望了下,发现碧菈跟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芙雅依旧维持着那不变的浅浅微笑,礼貌的问:"拉法,今天天气不错呢。你要是不介意,我们一起到外面走走好吗?"那婉约恬静的姿态,彷佛从不曾脸红耳赤的与人争执。
我不置可否,只是迈步与她并肩走出教室。
由于早上的一场骤雨,室外气温降了不少。厚重的云层使得淡淡的阳光忽隐忽现的洒落在身上,让人在温暖与寒冷中徘徊,像是一种令人眷恋的冗长折磨。
《......我无法讨厌她,没有人能够不喜爱纯洁美好得宛若圣母的她。她永远都是那样的温柔体贴,非但没有轻视不擅交际的我,反而总是处处帮助我,在我最寂寞无助时给予我心灵上的支持。她的善良、她的无私让我自惭形秽。在背叛了她的信任之后,那深重的罪恶感更是时时刻刻鞭笞着我的内心......》
我们漫步走在由石板铺成的缓坡上。雕绘着刻纹的石板有别于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散发著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息。穿插在新旧建筑中的古老教堂偶尔会从身旁掠过,不引人注目的淡淡融入风景的一角。
渐渐靠近主广场后,人群也随着增多了起来。其中不少人像我一样只是穿件简单的短外套,在这种初秋的冰凉气候中显得过于单薄。看着他们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及瑟缩着脖子的匆促模样,我不禁微眯起眼,感受着吹拂在脸上、还带着丝丝水气的冷风。
穿过拱门,眼前随即出现了围成正四方形的大广场。广场中央竖立着一尊坐在立起的骏马上挥舞着军刀的某代君王雕像,那英勇善战的模样吸引不了被寒冷驱赶疾走的人们,只有几个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不畏寒意的蹲坐在铜像下恣意笑闹着。
芙雅穿着轻薄保暖的纯白色及膝大衣,简单的剪裁反而衬托出她的年轻美貌。她停伫在广场一侧的露天咖啡座,微侧着头询问我:"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拉法?"望了眼我身上的单薄外套,她讶异的说:"哎呀、我没发现到你竟然穿得这么单薄,看来我们还是进到店里去比较好......"
"无所谓,我并不讨厌寒冷。"我挑了个能眺望广场正前方那座环绕着繁复雕饰的哥德式钟塔的位子坐下,"相反的,比起站在温暖宜人的阳光下,我更喜欢被冰冷无情的寒风包围。那能令我深刻体会到我确实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随即抿唇浅笑着优雅坐到我的对面。"没想到拉法已经变得这么成熟了,我原先还担心着你可能会再次轻生呢!"
"人总是要学着长大的,不是吗?"我端起侍者送上的浓缩咖啡,轻浅啜饮着让温热的液体慢慢滑过喉咙,身体逐渐感到暖意。"特别是在遭逢如此重大的事件之后。"
对面的芙雅将纤细的手指交握在桌上,美丽的脸庞上满是真诚关怀的望着我:"拉法......我虽然不知道你选择轻生的原因,但我能够理解。人生本就有许多的挫折痛苦是难以承受的,但我们不能因而灰心失志啊,拉法。"
她柔嫩白皙的手掌越过桌面,轻轻握住我冰冷的手。
"你并不是孤单的;你有我们这些朋友、而且还有慈爱的主呀。这世上的所有生命全都属于主,并不是我们的私人物品,即使是渺小如虫蚁之类的存在也不被允许如此轻易的抹煞舍弃。更何况自杀是有违天父教诲的深重罪孽。你的母亲是位十分虔诚的教徒,你实在不应该这样伤她的心。"
我不置一词的抽回手,下意识的按抚住自己的左手腕。低头俯视,上面几道刚开始结痂的丑陋伤痕深浅交错着从左下方歪斜划向右上方。不算明显,但已经足够引起我的怀疑。
"......碧菈跟你说了什么吗?"
我直视着芙雅清亮美丽的琥珀色双眼,岔开话题的问道。
"啊、你很在意她的话吗?其实碧菈没有恶意的,虽然平时说话不拘小节了点,但她是个十分爽朗直率的好女孩。她只是因为你突然改变了这么多,一时间不能接受,才会变得有些神经质。但我很确定她的内心还是很关心你的,而且......"
我静静聆听着芙雅认真为好友辩护的说词,手指漫不经心地沿着咖啡杯缘画着圆弧。
面前这位看似纯真可人的少女,知不知道拉法跟她的男友艾利西早就同时背叛她及她的主了?倘若她知道了他们背着她所做出的事,又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其实学校里还是有不少好女孩的。拉法你何不试着跟其中一个交往看看呢?我认识几个......"
我淡淡开口,打断她的话:"芙雅...其实艾利西他......"
芙雅身躯微微一震,嘴角勉强扬起一抹僵硬的弧度。"嗯...艾利西他怎么了吗?"
尽管她的脸上仍带着浅笑,身体却不自然的紧绷着。我轻笑出声:"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艾利西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从钟塔下方出现的瘦高青年很快的便注意到我们,急匆匆的靠近。芙雅惊讶的回过头,随即一脸欣喜的起身搂抱住刚站定在桌旁的艾利西。
"我好想你。"将秀气的脸蛋埋在艾利西的肩颈处,芙雅深情款款的说着。艾利西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接着便略显不自在的伸臂回拥她。"嗯...我当然也很想你。"
芙雅拉着艾利西坐下后,才笑着说:"艾利西你来的正好,我刚跟拉法提到要帮他找个女朋友的事呢!天天看着我们出双入对的,只有自己一人的拉法当然会觉得寂寞。你也快来帮忙想想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女孩子能介绍给拉法嘛!"
"呃...这、我们不好自作主张吧,都还不知道拉法愿不愿意......"艾利西顾虑的瞥了我一眼。我端起冷掉的咖啡凑近唇边,那种苦涩的芳香令我脸上的笑意加深。
"我当然十分乐意。"我凝视着艾利西,语带深意的说:"......只要对方拥有像艾利西一样美丽的碧绿色眼睛的话。"
整点报时的古老钟声缓慢回荡在广场内,三人之间顿时一阵静默。艾利西局促不安的将目光回避开来,而芙雅那姣好面容上的盈盈浅笑,似乎已经凝结成面具般的无法撼动。
虽然还只是初秋时节,这儿却开始刮起暴风雪了呢!
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一对情侣,我在心中冷笑着──直到不远处的拱廊圆柱阴影下,走出一个动作优雅得令我惊惧的俊美男子。
幕五
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我快步疾走在石板坡道上,不顾一切的样子像是有洪水猛兽在我身后追赶似的。然而相较于我的惊怒慌张,那个"洪水猛兽"却只是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在我的身旁。
"亲爱的拉法,你为什么这样慌张呢?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你......!滚开!"我猛地停下脚步,狠瞪着他,终至口不择言的怒吼道。他像是感受不到我的怒意,那双流转着奇异光芒的浅银色眼眸只是温柔注视着我,就像是一个兄长包容幼弟的无理取闹。我顿时泄气的咬着下唇,转身继续往前走,心知他一定会再跟上来。
"拉法,你在怀疑艾利西跟芙雅?你认为是他们杀了你?"
"被杀的是那个叫拉法的可怜呆子,不是我,更何况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谁是凶手。一直在我身边监视的你应该清楚得很,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忍不住讽刺他,却也知道这个小小的复仇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我既不是侦探也不是警察,更没有那种无聊的正义感鞭策着我去缉拿真凶。我唯一想做的,只是找出这个躯壳所眷恋的事物──经验告诉我,如果我不想再次苏醒却发现自己仍在同一具身体里的话。
世人总是偏颇的认定,是人的灵魂驱使着肉体;失去精神凭依,肉体便不再具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被弃置在棺材中、在墓穴里的一个角落,静静等待腐朽衰败。
然而,实际上肉身渴望存活下去的欲望却出人意表的强大无比。它们不被道德理智这种无谓的东西束缚,它们不在乎是否被允许滞留在这世上,它们只是单纯的惊人的强烈的坚持要活下去,这种执念强大得甚至将我强迫拖入其内,而不管这早已违反自然法则。
老人、小孩、车祸、病故......我经历过种种的生死,大多数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死去的肉体虽然渴求着再次复活,但颠倒因果的下场是我必须活生生的亲眼见到自己依附在残缺的、腐烂的甚至开肠剖肚的尸体身上。不知有多少次我被迫进入根本就已失去活动能力的躯体,结果被当成乡野怪谈中的恶鬼妖物,遭众人驱逐焚毁;更有好几次当我醒来时发现凶手就在身边,一脸惊慌失措的再次将我"谋杀"。
"或许,这一次你能侥幸留在这具完好、健康的肉体内,安稳平静的活着直至老去。你难道不曾有过一丝一毫这样的盼望?"
还是那样温柔的嗓音,低沉的、幽深的诱惑着我。我没有感到惊讶,他总是能知道我一切心中所思所想。
"......倘若不是其他人也看得见你,我真会误以为你只是我在这不断轮回重复的生死中,因过于寂寞而创造出来的幻象。"
我转头凝视着他俊美妖异的银眸,迟疑着,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却仍是徒然的垂下。
我从不曾碰触他。尽管不愿承认,我害怕当两人接触的那一瞬间,如同清晨雾气般迷离幽幻的他终将消逝在无情的现实之中。
我畏惧他、憎厌他,极尽所能的逃离他避开他,但内心深处,却更加害怕失去他。
就算只是一抹漂浮在生死之间的亡灵,终究也开始有所依恋。
"......还是想不起来吗?"他静静注视着我的犹豫,优美的薄唇蓦地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面前?为什么你会遭受这无止无尽的折磨......"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伸向我,却在即将触摸到的那一刻凝定不动。"......在这漫长的等待之后,我只能......"他的话尾被吹散在风中,随着他身影的变淡,只留下那彷若永恒的轻柔语调:"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怔愣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这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显露出宛若凡人的忧伤表情──时间,为何总是不够?
※※※f※※r※※e※※e※※※
拉法,一个平凡内向的少年。和笃信天主的母亲同住。有一个名叫亚尔夫的妄自尊大的"好朋友";然后被他那骄纵的女友薇若妮卡莫名敌视。爱上了某个男人,并和他做出了背叛信仰的行为,同时也辜负了善良温柔的芙雅的信任。最后选择自我了断。
拉法是自杀或他杀?海维究竟看到了什么?
芙雅真如表面上的温柔无害吗?或者在遭受威胁时她也会面带微笑的痛下杀手?
艾利西为什么总是一脸不安的看着拉法?他就是拉法日记中的那个"他"吗?
又为何一再提醒我时间已经不多?我到底遗忘了什么?
我背倚着冰冷的墙壁,感觉脑中的思绪越来越混乱。烦躁的瞄了下表面,时针已经走过十一的位置,而那个警告我不准迟到的人却到现在都还没出现。
喧嚣吵杂的音乐声从俱乐部门口流泄出来,几个站在门外的年轻人一边焦躁难耐的站在队伍中等候入场、一边随着音乐轻轻摆动腰身。在排成一长列的客人前方,是两位身穿黑色西装、一脸严肃的彪形大汉,正不苟言笑的警戒着四周。
我瞥了眼站在门口的那两位保全人员,虽然考虑过要不要自己先进去,但是凭我这身寒酸的穿着,能不被拦阻下来的机率实在微乎其微。说实话我对亚尔夫的强迫式邀约完全没兴趣,之所以赴约不过是想从经常跟在他身边的海维口中问出点什么,但是今晚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紧蹙着眉,飒飒吹过的冷冽秋风将我的手指冻得毫无知觉,单薄的运动夹克更是抵挡不住刺骨寒意。我背转过身,才刚决定返回温暖的家,一只黏腻的手突地打横伸出,用力握住我旧伤未愈的左腕往后一扯。我猝不及防的被拉倒在地,手腕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呦,看看这是谁?不是亚尔夫那小子的跟屁虫吗?"
"嘿,真的耶!怎么啦?今天你那趾高气昂的保护者没来,结果进不去只好可怜兮兮的站在这里吹风啊?"
我冷怒的瞪着这群已经喝得半醉的纨绔子弟,但是他们因酒精及大麻的双重作用之下形同废物的脑袋完全不懂得害怕,反而一脸邪笑的将我拖往俱乐部门口。
"哈哈,少爷我做件好事带你进去,顺便给你这个荣幸跟我们一起‘玩乐'!"
为首的一个年轻男子拿出张金卡在保全人员面前晃了晃,随即被恭迎入内。而在他身后被其余三四个人架住的我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拉了进去。
一进入俱乐部,迎面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幽暗的大厅里放着几套围成半圆的沙发椅供客人休憩,成弧形散布的几个厅室则各自传出不同曲调的快节奏音乐。烟雾缭绕的空间中充斥着尼古丁的气味,闪耀炫目的各色灯光混杂着被酒意催发的迷蒙氛围,使得在舞池中的男男女女更是紧贴着彼此尽情热舞着。
哼、简直像是一群在罐头中游泳的沙丁鱼似的!我心里微感憎厌的批评着。身后几个年轻男子的同夥似乎对于我的停伫感到不悦,毫不客气地大力推着我的后背催促我往前走去。
年轻男子或许是因为兴奋剂的缘故,不停的嘻嘻笑着。他没有走向舞厅,反而往大厅右侧的吧台走去。在横长型的吧台后方,一个穿着侍应生服饰的男人微躬身地拉开一道长至垂地的深红色帘幕,露出一扇与墙壁同色的隐藏式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