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死法————零下五度
零下五度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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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伴随着剧烈的痛楚,我痛彻入骨地领悟到一个事实:
"妈的,我居然又复活了!!"
那一年,我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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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可以有几次十九岁?就算是千年不死的埃及法老,就算是渴望永保年轻的卡蜜拉,他们的岁月一样不可能停滞不动;时间是永恒的裁决者,在它之下众人平等──除了被遗弃的我。
我困难的直起身,放眼所及是肮脏蒙尘的灰白色,死气沉沉的笼罩着整个房间。不大的空间里却塞进数十张病床,拥挤得像是盛夏时节的海滩椅,一张紧挨着一张。明显而刺鼻的消毒水味,穿梭在病床间、一脸倦容的护士们及表情刻薄得像是被人倒债的医生,在在说明了我身处的地方是间三流的公立医院。
对于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到厌倦了。每次复活,有七成机会是在类似的地方,至于其他三成......我甩甩头,不打算回忆那种令人作恶的场面。
况且比起那种事,更重要的是弄清楚我现在究竟是谁。我尝试着弯身看向自己床尾的名牌,这才发现到一名约莫四十出头、有着一头茶褐色头发的中年妇人正侧趴在床沿。凹陷的双颊、苍白干裂的嘴唇以及指节突出的枯瘦手指,那是一张跟幸福或者安祥这种字眼无缘的睡脸。
或许是被我的动作惊醒,妇人略显迟缓的睁眼起身,哭至红肿的双眼先是茫然的瞪着我好半晌,倏地扑上前将我死命抱住,凄厉的叫着:
"拉法!感谢上帝,拉法你总算醒了!妈妈担心死了,为什么你要这样想不开呀拉法?难道你真的打算抛下妈妈不管吗........."
接下来的便是一长串的哭喊号泣,我厌恶的皱起眉,感觉到肩膀单薄的衣料开始变湿。同一个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好奇地探头朝这边张望,身穿白袍的医生随即大跨步走了过来。在示意护士将兀自激动不已的妇人拉开后,他拿起胸前的听诊器在我身上随便摆弄了几下,开口道:
"没什么大碍的话,等这瓶点滴吊完你就可以回去了。下次想割腕记得割对方向,不要麻烦别人替你的愚蠢行为收拾善后。"
医生面无表情的陈述着,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冷酷恶毒。但我不仅不介意,相反的我还十分同意他的说法──这个不知道叫拉法还是啥玩意的王八蛋要是死得干净俐落些,也就不会连累我被拖进这具身体里了!真是他妈的#$@&%$%&......
当我在心中无声的咒骂时,那个长相跟个性都十分刻薄的医生已经走向下一个病人,留下床旁仍抽咽着的妇人及我。环顾四周,一张张毫无生气的苍白脸孔都散发出同样的气味,那种挣扎着渴望能多活哪怕一秒钟也好的气味......我猛然拔下手上的点滴针头,不顾所有人的诧异目光冲出病房。我无法忍受那种气味!那种该死的恶心的像是腐烂般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度拥有的气味!
我,一个被时间及死亡同时背弃的人,徘徊在生与死之间,无法消失也不曾存在。这样的我,究竟算什么!?

幕一


在我强烈的要求之下,妇人无奈的收拾了所有的物品带我回去那间她与儿子拉法同住的公寓。我虽不抱任何期望,但还是无法不感叹这个"家"的破损程度。勉强被隔成两房一厅的狭小房间几乎只容得下一人转身的余裕,随处可见散落四处的杂物、衣服,墙角甚至塞着一只辨认不出原本模样的运动鞋。空气中散发著一种奇怪的酸臭味,不浓厚却令人隐隐反胃。厨房的洗碗槽堆满着油腻的碗盘以及好几包挤在墙角的垃圾袋。我有点受不了的将视线移开,一旁的妇人见状,带着愧疚的表情解释着:
"对不起啊拉法,自从你出事后妈妈担心的什么也顾不上了,所以家里才会乱成这样。妈妈今天下班后会立刻赶回来......那个,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
"不用了。"我抿着嘴拒绝了,这样脏乱的厨房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料理。虽然惊讶她在这种接近深夜的时候才要去工作,但我也不可能自己开口问她的职业,索性闭嘴什么也不说。她犹豫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出门。
从窗口确认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后,我转身望回这间属于拉法的狭窄单人房。和淩乱的客厅及肮脏的厨房不同,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切井然有序,看来这个"拉法"是个有点洁癖的人。铺得平整的床铺旁是小小的矮柜,上面摆满了依着高矮大小排列的书籍。书桌的左侧是一个直立式的衣橱,里面的衣服分门别类、连颜色都分开的整齐摆放着。
在发现书桌的抽屉里除了纸、笔、报告之外什么也没有后,我终于忍不住踹上桌脚:这小子死就死了,什么线索也没留下来,要我这个"顶替者"怎么蒙混过关啊?难道要我再一次假装得了失忆症?靠!哪有人割腕割到失忆的?
我头痛的将自己抛到柔软的床上,闭眼拚命想像一个像拉法这样神经质又软弱的男孩会将自己的秘密藏在......我倏然睁眼,一个翻身就扑到床边掀起垂地的床单,果然在几双并排的运动鞋外,看到一个小小的纸盒!动作俐落的拉出纸盒,我对着里面一本上锁的日记本缓缓绽出微笑。这,才是我想找的!
※※※f※※r※※e※※e※※※
"拉法,喂、拉法!"
我简单将桌上的物品一口气扫进背包里,充耳不闻的迳自走出教室。身后的人突然拉住我的手臂,立时引来我不悦的瞪视。
"干嘛?"
"........."青年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一对碧绿色的眼珠疑惑地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没什么,只是想问你......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就别浪费我的时间!"狠狠抽回手,我将他惊诧的目光抛在脑后,直接走向外面温暖宜人的阳光下。
我知道,胆小懦弱的拉法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会粗鲁、直接、大剌剌地表达自己意见的,是"我"──尽管我甚至不清楚这种个性究竟是不是属于原本的"我"。
最初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忘了,只隐约记得我曾漫无目的、毫无知觉的在空气中漂浮着。然后,像是某种诅咒般的厄运,我开始一次次的被迫进入濒临死亡的肉体,再一次次的挣扎死去。这样的轮回彷佛无休无止,而我甚至没有拒绝它的权力。在不断的重复之下,我渐渐遗忘自己真正的名字,一切的记忆都被后来的复活经历所覆盖过去,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我早已不是"我",只是一个曾被我附身过的每个人所残留的记忆碎片拼凑而成的存在罢了。
初秋的气候逐渐转凉。大学校园里开始有人穿戴起轻薄的软毛夹克或是短大衣,女孩奼紫嫣红的迷你裙下也不忘加上双长袜。青绿的操场上三三两两坐着围成圈聊天谈笑的年轻学生,理直气壮的散发著青春的魅力。感受到映照在脸颊上的温暖光芒,我突然极度憎厌必须再回到那个宛如坟墓般阴寒的教室。刚欲转身走人,我的脚步就被一句话钉死在当场。
"拉法!?你不是死了!!"
那是一种混合著恐惧、害怕、惊慌的颤抖语气,像是失手杀人却又见到尸体复活的惶恐。我停住脚步,嘴角浮起一抹兴味的笑。会有谁必须为拉法的自杀负起道义上的责任吗?
那是一个家世良好的年轻男孩,这是我的第一个印象。光是他身上的那件喀什米尔羊毛背心就要价不菲,倘若不是他脸上那种明显的错愕,我甚至联想不到他会和拉法相识。这人,就是拉法日记中的"他"吗?
"海维,就算只是玩笑话你也不应该这么说。这种事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在男孩身后,一个被几位同伴所围绕着的浅金色头发的俊美少年,语调不重却极具魄力的出声制止他。我挑挑眉,发现在这群全身裹著名牌的天之骄子们当中,金发少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领袖魅力。简单得体的穿着、从容自信的态度,虽然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涵养品味,但更多的是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贫穷软弱的拉法有交集?
瘦小的海维没有开口辩驳,只是无言的后退一步,躲到其他同伴的背后。 金发少年回头望着我,脸上是充满善意的浅笑。
"拉法,前阵子有点忙,所以就没怎么接你的电话了,你没有介意吧?"他那双玻璃珠似的浅蓝色瞳眸微微下移,刻意注视着我运动外套下隐约可见被层层白布包裹着的左手手腕。"对了,听说你上星期受伤住院了,身体还好吗?你是伯母的独子,理当更注意照顾自己才是。"他状似亲热的拉过我的左手。我微蹙眉的想抽回来,却反而被他拉的更紧。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悄无声息的用力扣紧我的手腕。"你伤的严不严重?要是你通知我的话我一定会去探病的,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没心思注意他的话中究竟带有几分嘲讽意味,我耐不住痛的闷哼了声,总算让他松了手劲。"唉呀,我弄痛你了吗?真是抱歉,但这一切都是拉法你自己不好,要是当初听我的劝告,不就不必吃这种苦头了?"边说着,他的指腹边在我的绷带上摩娑,这种与其说是肉体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骚扰更令我厌恶。我勾起一边嘴角,将左手拉高扯离他的控制,冷笑道:
"你的意思是,我只要乖巧听话的像只狗般接受你高高在上的怜悯照顾,顺便满足你那虚伪做作的同情心就可以了?老实告诉你,与其这样没有尊严的苟活,我倒情愿你在我的左手腕上多划两刀让我解脱算了!"
一声冷抽从我的背后传来,是那个名叫海维的瘦小男孩吧?他一定很惊讶总是被众人踩在脚底下的胆小拉法,竟也有反抗宛若帝王般尊贵骄矜的金发少年的一天。
金发少年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是冷峻,但随即又换上和颜悦色的笑容。"看来拉法大病初愈,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连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吧,拉法?"
他白皙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传来冰冻般的温度,就如同他盯视着我的双眸般冷冽。我打量了下情况,随即放软姿态的垂首低语:"对不起,我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必要刻意惹来无谓的麻烦。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必须烦心,并不打算浪费时间跟这群人纠缠周旋。
但是金发少年似乎仍不满意,抚摸的手指往下移至我的颈项,传来暧昧冰凉的触感。就在我快无法忍受时,一个冷淡的细致女声突然插入。
"亚尔夫,别玩了。上课钟声就快响了,我们最好先进教室,罗培兹教授对迟到这点很挑剔的。"
纤手轻柔地将一头飘逸的亚麻色长发拨至肩后,容貌美艳的少女抿着精心描绘的绛红唇瓣,微嗔的瞅着金发少年。注意到她明显的不悦,金发少年低头给了一个安抚的亲吻,才微笑道:
"也是,刚开学就迟到确实不太好......当然更不适合翘课,你说是吗,拉法?"或许是发现到我的企图,他加上了后半句话。我皱着眉,在他的注视下只好不情愿地跟着众人走进幽暗森冷的教室。

幕二

《......亚尔夫,是我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朋友。他对我很好,当我烦恼时总是给我许多建议。只要照着他的话去做,一切都会变得很顺利。和笨拙又做事不得要领的我不同,亚尔夫在任何方面都是如此的完美。能和众人欣羡的亚尔夫成为朋友,是我连作梦都想像不到的事。然而,即使知道这是不对的,我却不敢让亚尔夫知道,我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人......》
我用左手倚在桌面上撑着下腭,百无聊赖的将笔绕在指尖旋转。虽然我能看懂黑板上歪斜的粉笔字、听懂教授的长篇大论,但那不代表我就会写这种奇怪的蝌蚪文。对此我自己也瞭解不多,或许是因为我现在使用的是拉法的身体,所以我的所见所闻,乃至我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会自动在脑中被翻译好,但我不可能因此就懂得书写或是理解他所学习过的一切。换句话说,就算这个拉法生前是个游泳健将,只要我不会泅水,这具身体掉到海里就只有溺死的下场。
虽然可笑,但这就是事实。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死了,而我只不过是个被迫中奖的临时房客,随时都有离去的可能,又何必费心在求学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面?
"......也因此,我们得以在这个神圣的场所共同学习。自从十六世纪以来,从这个学习的殿堂中诞生了无数的学者伟人,他们都在此留下自己人生的见证,创下足以让后世歌颂的丰功伟业......"
讲台上,垂垂老矣的白发老人仍在絮絮叨念着催人入眠的话语,我伸手悄悄掩去一个呵欠。从眼角望去,那位名叫亚尔夫的金发少年仍是坐姿端正、面容含笑的聆听老人模糊不清的训示。拉法在日记中曾写着这人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我想或许不无道理:至少在这种宛若葬礼般死气沉沉的场合仍能保持清醒,就已经是非常人之所能了。
"拉菲尔、拉菲尔·蒙提洛!"
在我身后,一个年轻女孩小声唤着,边拿笔直戳我的后背。我不耐烦的转身白她一眼,她却不以为意的继续压低嗓音问道:
"喂、拉菲尔·蒙提洛,我听人家说你为情自杀,是不是真的啊?"女孩兴致勃勃的看向我左手的绷带,又问道:"呐呐、对象是谁?该不会......真的是个男人吧?"
"放心,我就算选只猪也不会选你这个满脸花花绿绿的调色盘。"我恶毒的评语顿时引得周遭的人窃笑不已。女孩气愤的咬着唇,不敢置信的瞠目瞪视着我,我看着不禁心中大乐。这些人对于拉法的软弱可欺想必清楚的很,也因此当他们遭受到意料之外的反击时,那种彷佛挨了一记闷棍的可笑表情更是让我百看不厌。
我并不打算替受尽欺凌的拉法报仇或是扬眉吐气一番,那个胆小畏缩得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的懦夫不值得我为他浪费任何一滴同情的眼泪。倘若我今日是他们之中的一人,我甚至可能会跟着他们一起取笑没用的拉法;但不幸的是我现在就在拉法的身躯中,而尊奉汉摩拉比法典的我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必须改变自己的行事原则。
看到少女羞愤交加地移往另一排座位,我毫无愧疚之感,那是她自找的。不过以我为中心的这场小小骚动却也很快地就引起老教授的注目。
"拉菲尔·蒙提洛?"老教授对照着学生名册,指名道姓的叫着。我啧了声,从座位上站起来。"拉菲尔·蒙提洛,告诉我你对十七世纪的塞拉蒙丹所提倡的学说有什么看法?"
什么塞什么丹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于是我很干脆的回答:"不知道。"
"...咳、那么你了解多少关于十五世纪的贝尔瓦特在文学上的成就?"
"我对那种枯燥乏味的事情没兴趣。"
"什么!?这...这是什么态度!如此骄傲不敬的口气,像你这样的学生休想从我的手上拿到任何一个学分!"
"那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想要的话就给你好了。"厌倦了继续待在这里虚应敷衍了事,我将背包侧甩上肩,毫不留恋的转身,"就当我提前送你的奠礼。"
老教授倒抽一口气,差点没气晕过去。在其他学生惊讶的目光下,我神色坦然的踏出教室大门。直至走出教室前,我仍能感受到亚尔夫犀利的目光紧锁住我的后背。我知道他怀疑我,但我无所谓。
一个已死之人,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z※※y※※z※※z※※※
"讨厌,那个男的无聊死了,一点都不有趣......"、"...又要加班?老板根本就是想把我们累死......"、"快饿死了!今天午餐吃什么......"、"...冷死了...""...忙死了..."、"烦死了......"
背靠着冰冷的地铁车厢后壁,耳边不断传来对话的只字片语,我表情漠然地思考着:这些一天到晚将死字挂在嘴边的人,当中有几个是真的了解"死亡"?还是对我而言是残酷的现实、对他们来说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形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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