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想念他,不可抑制地想念他。我照常吃东西,照常睡觉,照常干活,可是每个人见到我都说瘦了,问我怎么搞的,我不敢往心里去,只能淡淡地笑笑说一声"没什么"。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把两只手攥在一起,发觉有些硌人,便跑去照镜子,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我瘦得这么快,就像天空中,即将消失不见的蛾眉月。
12
我一直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真的在努力吃饭,即使味同嚼蜡也会吃;我真的在努力睡觉,即使辗转反侧也会躺着;我跑前跑后干活,不敢有一刻空闲,可是不管我在干什么,总是心神恍惚,思绪时不时飘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现在在那里呢?他在干什么?他吃过饭了吗?吃过药了吗?伤势有没有好起来?我徒劳地关注着门口的动静,我仔细地瞧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但是那个又高又瘦牵着白马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
绵延几日的秋雨中,天气骤然变冷,再多的衣物也挡不住渗进骨髓的寒气。尤其到了夜间,我整个人缩成一团还瑟瑟发抖。身上冷,心里也是,就像有人把五脏六腑挖走,被火烧、被雷劈、被碾着轧着揉着捏着,被放在搓板上搓,放在砧板上剁,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痛得人恨不得昏死过去,又灌满了苦水塞回来。那苦涩顺着血液蔓延,流到四肢百骸,和寒气凝在一起,冻得我发麻;流到嘴里,难受得作呕却吐不出;流到鼻子,酸得喘不过气;流到眼睛,又涨又煞又疼。
我宁愿不要这样,如果我没有见过他,如果我没有去擂台,如果他没来过我们客栈,如果我没遇到树林中的打斗,事情又是什么样子?有时我甚至怨恨孟老爷、任飘零、秦世遗这些人,怨恨我自己,怨恨他,如果世界上没有他该有多好?那时我无忧无虑,那时我安分地当小跑堂,准备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日子,但是现在,再也不能够了。痛苦像毒药一点一点侵蚀着心脏,我不敢念他的名字,连......连......只要想到他,就会觉得自己很脆弱。
但我宁愿这样,我愿意与他相逢相识,我祈求来世还能遇到他。只要我在他面前,就能感觉到自己是被重视的,从而满心欢喜。静静的黑夜里,我反复回忆他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总会有一种他也喜欢我的错觉。我想他,包括我的身体,我能搂住自己的双肩,却不能抵御寂寞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今后陪伴我的,只有这些回忆了。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倾诉,没有一个人能分享,我会永远守着它们,或者被逼疯,或者带进棺材里去。如果一切从头来过,我还是要选择承受这样分明的欢乐和悲伤,承受他带来的一切,这样有滋有味,这样活得真实。哪怕像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如果陪着他的不是我,而是别个人,他也会一样吗?我想不出来,所以没太费心思索。我不知道他怎样对别人,不知道别人怎样看他,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我自己,我的选择和心意,足够了。我没有资格要求他,没有权利怨恨他,他教给我很多武功,告诉我很多知识,又讲故事哄我开心,他真心真意待我好。至于那件事,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两厢情愿,当然各不相欠。他没有一点对不起我的地方,我自己要心里难受,原本不是他的过错。
我渐渐发现自己变了,身体越来越虚弱,似乎一阵风都能吹走;步履越来越蹒跚,似乎一根手指就可以推倒;而人,却更爱笑了。身边有人的时候,我对每一个人笑,没人的时候,我对自己笑。当你想笑的时候,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就算原本不想,逼着自己笑上一会便能真的笑起来。一天打烊后,小朱狠狠地瞪着我:"你不要傻笑了,比哭还难看!"可我不笑能怎样?我答应过别人不可以哭,每一天都要高高兴兴的,我还能怎么样?我的笑脸,真的很难看么?我的样子,惹人担心了么?
作为一个朋友,我知道小朱这人很好,不愿他多操心,便木木地收敛笑容,垂着头道:"对不起。"谁知他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大声说:"你整天摆出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给谁看啊?"失魂落魄么?这个词真用对了。我没法回答他,又挣脱不开,被他晃来晃去,感觉像个破布娃娃。他越发愤怒起来,手上更加用劲:"你前几天到底干什么去了?一回来就不对劲!你说,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秀禾的事?是不是看上谁家小姐却被踢出来了?"
差不多吧,虽不中亦不远,秀禾,我终究要对她不起了。原来她对于我,只是个亲近的妹妹,而我所有的刻骨铭心,都给了另一个人。我心里苦笑着,又被他晃得头晕,只得低声道:"别问了,我求你。"他忽然停下手,盯着我看了半晌,或许是气愤,或许是不屑,我昏昏沉沉的分辨不出,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对秀禾这样在乎。正琢磨着,胸前猛地挨了一拳,被打得退了几步,后背撞到墙上。我费劲地抬起手捂着胸口,却抑制不住气血翻涌,茫然望去,只见一个背影渐行渐远,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我慢慢站直身子,心中发闷却再也觉不出痛,一个好朋友,就这样离我而去了。
到了夜里,我又一次发起烧来,挣扎着想倒点水,却把杯子打破,果真没用。这样一来把整屋人都惊动了,有人过来把我扶回床上,有人倒了水送到我嘴边,有人跑去告诉赵姨,小朱匆匆忙忙穿戴整齐,说去请大夫。我头痛欲裂,身上忽冷忽热,只知道屋里多了一个火盆,大夫来了又走了,赵姨心疼地攥着我的手絮絮叨叨,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药汁端了过来。赵姨喂我喝完药,掖好被子,又叮嘱几句才离开,小朱守在我床边,不知道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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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却不知是什么时辰。小朱跑去厨房拿了碗粥给我,看着我默默地喝了,忽然开口:"外边下雪了,他们正堆雪人呢。""唔。""今年冬天来得真早。""是呀。""大夫说让你静静养着,别费心劳神,一定会好起来。"我心中一暖,应道:"其实没事。"正说话间,一个身影带着寒气和雪花冲进屋子,定睛看时却是阿海。他衣衫上沾了许多泥水,神色焦急,唉声叹气地搓搓手,终于道:"玉辰,你怎么样了?阳大娘,她也病了。"
13
"娘?我娘她怎么了?"我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冲到阿海面前。他慌忙和小朱一起把我按回床上,眉毛拧作一团:"你总得听我慢慢说,急也不是这个急法。"我闻言点点头,他咧咧嘴又叹口气,才道:"前两天下雨,阳大娘受了风寒,原以为过些日子就好了,不知怎的却越来越重,整天昏昏沉沉又咳个不停。村里的郎中说不妙,或许得请贵德堂的张大夫看看,我只好来找你,谁知道你又是这个样子......"
莫要管我样子如何,可是他说的什么?娘"不妙"?我眼前一黑,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娘一向要强得很,倘若有一分指望能挺过去,必然不肯叫我回家,如今既然说了不妙......人命关天的事,我不敢多想,迅速穿好衣服,又厚着脸皮向赵姨借些银两,便和阿海一起去了贵德堂。虽然张大夫年纪很轻,却是仁心仁术远近闻名,他若能去看一看,或许会有些效果吧。一路上我忐忑不安,既怕他休息或者出诊,又怕天气不好银子不多他不肯去。幸好张大夫正在药铺里,听了阿海的讲述,二话没说拎起药箱就走,让我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雪天路滑,离得又远,我们磨破嘴皮子才雇来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东窑村。这条路我用脚都走过好几次,却从不知道它这样长。娘,你怎么样了?千万不要有事啊!多年来我和娘相依为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和牵挂,我一直以为她无所不能,却从来没想过,她也会离开我。天底下只有娘无条件地疼我爱我包容我,事事为我打算,我不能没有她。娘就是我的天,为我遮风挡雨,不管我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只要回到家里,就会觉得很温暖。我的天空一直阳光普照,怎么可以塌下来?
前几天我为连大哥伤神的时候,总想着回家呆几天多好。虽然很多事不能跟娘说,但我相信只要呆在她身边,尝尝她做的美味饭菜,听听她温柔的话语,天下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我终究没回去,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男子汉,不愿意她多一丝忧愁,添一根白发。可是现在想来,倘若我早些回去多好,也许娘就不会病得这样厉害。我一直享受着娘的关爱,直至此时此刻才意识到,娘也会生病,会老去,以后就要靠我来照顾她了。我祈求上天,千万要给我这个机会。
娘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她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她抚养我长大,要我有出息,等我成家立业,盼着能含怡弄孙--我也一直希望如此,直到最近。发生那些事情以后,我觉得很对不起娘,不能实现她所有的愿望,但我至少可以努力干出一番事业,可以让她安度晚年。这一点我自信能做到,毕竟还有很多时间,谁知道这时间如同指缝里的流水,稍不留神就转瞬不见。磷磷车声震着耳膜,我恍惚地想着,才不过几个月工夫,离家的时候还烈日炎炎,如今却是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只有无边无际的风雪,显得人格外渺小,我咬紧嘴唇望着车窗外,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病榻上的娘还是那样慈祥和蔼,只是脸色苍白一些,摸着我的脸颊说:"你瘦了。在外边干得不开心就回来。"秀禾正守在旁边,眼圈泛红,低低地唤了声"玉辰哥"。我握住娘的手:"我没事,不用惦记,您自己要多保重才是。这不,请了贵德堂的张大夫来看看,好好歇几天,吃两服药,我在家陪着,好不好?"娘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看也罢。"张大夫在一旁温言道:"这位大娘,还是容晚生看一看吧,或许有所助益也说不定。"
娘点点头,我便退后一步腾出地方。秀禾端了热茶过来,先给大夫一杯,又给我一杯,挤出个笑容:"你别担心,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她经常来照顾娘,心下感激,接过茶水道:"这些日子多谢你,你辛苦了。"秀禾垂着头答个"不辛苦",俏脸飞红,声音低不可闻。我不禁黯然,今非昔比,只怕这辈子没法回报她的情意了。正尴尬间,阿海凑过来笑道:"说什么呢,最后这杯茶到底还给不给我?"秀禾嗔怪地看哥哥一眼,说个"给你",一拧身走开了。
我捧着杯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大夫,过了许久他才站起身来,招手叫我出去说话。见他神色凝重,像是并不乐观,我怕得脚步都迈不动,只是存了万一的想头,心惊胆战地跟着。到了外堂,他轻咳一声,缓缓说道:"令堂原本体弱,又积劳成疾,是以一旦发作就难以收拾。我这里有个温里散寒止咳平喘的方子,姑且试上一试,至于其他,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我直直地看向他:"敢问我娘还有多长时间?""若是过得今晚,或许能多一分把握。"
如此说来,便是过不去今晚了。我胸口发闷,喉头一甜,张开嘴却呕出一口血来。我没一丝主意,木然地看着手心里刺眼的颜色,顺了胳膊蜿蜒下去。张大夫连忙抓过我的手腕诊了,摇着头说气血郁结悲忧伤肺,凡事要往宽处想,心病还需心药医。我点头应了,看着他开好两张方子告辞出去,心道:一个是听天命,一个是需心药,说来说去娘和我都是药石治不好的,开这捞什子的方子做什么呢?话虽如此,还是把娘的药抓回来煎着,聊尽人事。
药罐在小火上发出轻微的咕嘟声,熏得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气。娘沉沉地睡着,和平常一样,只是偶尔咳一场,揪着我的心隐隐作痛。如果可以,我真愿意替娘受苦,只要她平安。秀禾坚持要和我一起守在床边,劝了几次不肯走,只好由她去。但我不敢对着她的目光,便转开头,默默地瞧着白雾从罐子里缓缓升起,变换着形状,像有生命一样,然后渐渐飘散在空中,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如同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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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娘叫我,连忙转过头去,握住她伸出的左手。她又向秀禾伸出右手,然后把我们俩的手按在一起,轻声道:"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我点头称是,秀禾也一样。娘似乎放了心,松开手微笑起来,我凝视着她的笑脸,觉得很美,很暖。我一收回手,秀禾猛地站起来,说药大概已经煎好了。耳边响过一阵药罐、炉子和桌子的声音,一只碗递到我手里。
我舀起一勺药,吹凉了喂给娘,却发现怎么也灌不进去,便放下碗,擦去她唇畔的药汁。娘的脸上,依然凝着笑容,带着年轻时的风韵,我已经很久没这样仔细地看她,看这副被我继承的容貌。秀禾扑到娘身上哭了起来,我轻声道:"你别哭,她只是咳得久了,要休息一会。"秀禾闻言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望过来,哽咽着叫了一声"玉辰哥",却再也说不出话。我觉得很累很累,眼前失去了颜色,再也听不到哭声。
后事是王大婶帮忙张罗的,我原本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只好卖掉这两间草房,换一口薄薄的棺材、一块贫瘠的山地和一场简单的仪式。新的房主觉得刚死了人不干净,同意过几天再来收屋子,我借了一本经文,整日守在娘的灵前念给她听。我终究不知道鬼神是否有灵,但是希望他们能把娘送到一个安宁祥和的地方去。虽然秀禾每天都做了好吃的送来,我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坏,我没有了连大哥,没有了娘,秀禾也失去了,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雪停的时候,我就在屋门口坐一坐,看着院外那棵杨树,所剩无几的叶子唰啦唰啦作响,树欲静而风不止。
眼见过了头七,我去娘坟前磕了很多头,把脸贴在泥土上说:"娘,我很想你,很快就去天上看你。但是在那之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因为我有一个约定要遵守。约我的是个特别好的人,心肠好武功好口才也好,只是我知道他不会去。这不能怪他,他原本要教我武功,可是已经教过了,现在什么都不欠我,去干什么呢。他有很多事要做,他会帮助很多人,他喜欢一个特别好看特别手巧的姑娘,针线活做得比你还精致。虽然他不会赴约,可是我一门心思想去,很好笑是吧。你等我一下,不会耽误很久的,我看看就走。"
我向娘道了别,便向陶来镇走去。虽然头晕眼花全身无力,虚弱得几乎走不动,但是我相信自己爬也能爬过去。我这一生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舍不得就死,至于欠赵姨的钱,欠秀禾的情,只有下辈子再说了。这辈子我一事无成,活得很失败,也许下次能走运点,也许能好好地侍奉双亲,也许能在不早不晚的时候,遇到正确的人。娘一直教育我,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却被我一下推了那么远,真不好意思。虽然不喜欢自己这样不负责任,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根本没有知觉。风吹着我略显单薄的衣服,灌进浓浓的寒气,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我心头还有一滴血是热的,就一定会走到想去的地方。跌倒不要紧,我可以爬起来,虽说手脚冻得不听使唤,我这口气还在。这样一直坚持到天黑,我不知道走了多远,更不知道还剩了多远,索性坐下休息一会。
路边有很多树,我分不清它们是哪一棵。从前我和连大哥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一棵树下,或许就是这棵,或许不是。我总以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掐指算来,还不足四个月。这短短几个月,耗尽了我的喜怒哀乐,以致我常常误以为,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背靠树干坐着,根本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甚至不觉得累,不觉得冷,但还是抓了点雪放进嘴里,流进喉咙,因为它令我想起,月色下冰凉的河水。
我不敢坐太久,怕自己会冻僵在这里,若是夜里再下一场雪,怕是明年春天才能有人发现我。人死万事皆空,我并不在乎尸体会怎么样,但是我不能不去那个约定的地方。我不记得摔过多少跟头,我不知道有多少时间在走路,多少时间在休息,多少时间在挣扎着爬起来,总之,在第一缕阳光照向大地的时候,我终于来到那块刻着"陶来镇"的石碑处。正好是十月初十,连大哥,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