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丽,对,瑰丽。厉琥在心中想着他学过的中文词语,找了个或许不适合形容男子的词汇。
猛地那张脸颊靠了过来,酒气浓厚的呼吸直接喷上厉琥的脸。
「干什麽?」他皱眉,却未表露厌恶,只是伸手轻轻推拒,不让对方整个人投到自己怀里。
薛曜晴就是拉长脖子,拉近自己口与对方耳朵的距离,酒气更是浓郁,含着热度,像是条热手帕按摩上了冷峻的脸庞,削减了冰墙些许的防御。
「师兄啊……观音像有……两尊呢……」小声的,用只有两人听得清的音量说。
「嗯。」厉琥对此点不发评语。
这点当初的确震惊了他,四代师徒口耳相传的秘密,却不知道在哪一代间的环节出了错,导致师兄弟俩一直认为翡翠观音像只有一尊,名为镜花水月。
直到花豹将观音像送回来,由他口中得知翡翠像竟然有两尊,另一尊则由黑猫辗转送到了薛曜晴手上,师兄弟两人似乎为了天海惠的事产生了些隔阂,两个月间没专程为这事通过电话。
没想到薛曜晴却於此刻问起,想起他的狡猾刁钻,厉琥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所以……咱们是不是该合作呢?」薛曜晴勾着嘴角笑的样子有些奸诈。
「怎麽合作?」厉琥淡淡问,顺道注意同桌的其他干部有没有注意到这里。
没有,那些人吃吃喝喝喧闹不已,没一双眼睛投过来。
薛曜晴贴得更紧了,说:「……把你那尊给我,我去找东西……」
「谁知道你会不会单独吞了那些东西?我不信任你。」厉琥毫不假以情面,直戳师弟的缺点。
师弟表面看来光亮堂皇,其实在人格上有个小缺点,他为人小气爱钱,锱铢必较,利之所趋有钱必赚,别人不知道,他厉琥却清楚得很。这几年师弟靠着乌鬼会的势力及人脉,早为自己攒了大把大把的金钱存在瑞士银行里。
厉琥倒是很能理解师弟的心态,师父武功高强,却少了天花乱坠的本事,对功夫着迷的西方人,都被城市里的空手道馆或跆拳道馆给吸引了去,三人的生活常因此青黄不接,也因此长大後的师弟对物质有不安全感,拼了命存钱。
私心里,厉琥其实觉得师弟这点执着是满可爱的,爱钱总比乱花钱好。
至於薛曜晴这里,他听了师兄的指责,有些心虚,掩饰性的乾笑。
厉琥叹了口气,转而要求:「不如把你的观音像给我,东西我来找。」
「才不!我的观音像是我的!」师弟态度坚决了起来,却又故意说:「这样吧,师兄,你求我……我要高兴,把这事情委托你做也不是不可以。」
「不要。」厉琥拒绝。
薛曜晴生起气来:「喂,你求我一下会死喔!就求一下,说师弟你答应我成不成啊?」
厉琥摇头,转而训起话来:「三十岁的人了,别学小孩子撒泼。」
薛曜晴摆出了愤懑的表情,咕哝着抱怨:「你也不过大我一点,却爱倚老卖老……有点行动力可不可以?!」
跟行动力有什麽相关?厉琥想问,却没问出口,师弟的思考力跟时下的年轻人差不多,飞扬跳脱,少了稳重感,跟自己截然相反,这样的他适合结婚吗?
所以,自己持有的观音像不能轻易交给他,这牵涉一件大秘密,关系到大批宝藏,以师弟见钱眼开的个性,到时瞻前不顾後的寻宝,反倒危险。
最让厉琥担忧的是:师弟马上要成为天海津的女婿,翁婿一家亲,这件秘密若被天海津知道,以其人对古珍宝物痴迷的程度,若是师弟真的取得宝藏,他下狠心杀了师弟来独占都有可能。
厉琥自身对宝物钱财并不执着,只是盘算着:等师弟结婚了,他无所执着,到时再出发去寻宝,分成四份,两份给同门的花豹跟黑猫,自己的跟师弟的存在一块儿,若是哪天流刀组垮了,师弟会需要更多的钱财来安身立命。
厉琥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照顾他的独生子,师弟是师父的独生子,没错。
宴席持续了至少一个多小时,客人都喝了酒,场面愈见混乱,许多人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到其他人桌上去敬酒,或是交换些台面上台面下的情报。
好动的薛曜晴却一直没离开,跟同桌人随口聊天,又有一搭没一搭抓着师兄说话。
「花豹在铁鸦会混得不是很好啊……免费帮外国警方做事……换取特赦……师兄,他跟着你後,都……变笨了。」薛曜晴醉到几乎是半趴在酒桌上,却还是露出半张脸,找到揶揄师兄的话题。
「你的黑猫呢?不也在半路发情,出任务期间找了张长期饭票让别人养,不打算回来了。」厉琥说。
薛曜晴脸颊气到鼓起来,小声叫骂:「他……他跑得远远又怎麽样……你当心啊师兄……」
「当心什麽?」
「当心我偷……呵呵……我偷窃的本领也不比……黑猫差……」吃吃笑着,薛曜晴醉眼蒙胧,抓着厉琥的衣领,口齿不清地说。
望着他愈凑愈近的脸,厉琥的焦点就只在那一双开开阖阖的唇瓣上,薄厚适中的唇,因为喝了过多的酒而润泽,那仰头的角度其实刚刚好,厉琥只要适时的低下头,或许也能偷取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似的轻吻。
他不敢,逃避似地半转头去,喉咙乾燥了,导致他後来的问句带着沙哑的焦渴。
「你到底想偷什麽?」
薛曜晴上半身轻轻退开,狡狯在眉梢一闪而逝,他舔舔嘴唇,低声说:「没……不过想让你追……追着我跑罢了……」
「淘气。」师兄说。
第二章
铁鸦会本部就设在拉斯维加斯,所以宴会结束後,厉琥直接回到会里,至於从加州过来的薛曜晴,当晚就住宿在流刀组拥有的这家饭店里。
厉琥没有另外买房子,直接以会为家,在进入自己的卧室休息前,他不知为何,很想再去看看那尊紫罗兰翡翠观音像,於是回到办公室里。
开了灯一进入就觉不对劲,办公室里有被侵入的迹象。
以平常人的眼光看来,办公室里的摆设如以往整齐,黑檀木办公桌上一尘不染,文件夹规律的放在分类柜中,一切都井然有序,维持主人离开前的模样。
可就是不对,厉琥动了动鼻子,那迹象微乎其微,眼睛看不到,却瞒不过凶狠猫科动物的鼻子,淡淡木质底调的古龙水残留在密闭的办公室空间里,就像凶杀案里凶手不小心遗留在现场的发丝,成为鲜明的证据。
就算没有这香味,他也猜得出谁进了办公室,铁鸦会戒备严密,内外监视警示器该有的一个不少,会里的部属都是他严格挑选训练过的,能不惊动上述这些设备及人而顺利潜入,他认识的绝对不超过五个。
其中四个是他飞鸾门仅存的门人,包括黑猫、花豹、薛曜晴、以及他厉琥,此门功夫以轻功见长,注定就是吃偷儿饭的好手。
另一个就是有银狼称号的超一流杀手,据说此人武功高不可测,来去之际无踪无影,隶属於美国另一华人黑帮龙翼会的暗夜会堂下,是少数能让厉琥忌惮的人物之一。
黑猫跟花豹都不在美国,银狼本职是杀手,不可能干窃盗之事,想来想去,侵入他办公室的只可能是那个人。
他来做什麽?
厉琥嘴角一掀,了然,大踏步往他嵌在墙中的隐藏式保险箱走去,迅速按了八位数字的密码,开启。
紫罗兰翡翠观音像早已芳踪杳然。
眉头开展又皱回不下数次,不知道该生气或是佩服,对方居然猜得到密码是组日期,还恰好就是小偷自己的生日。
虽然当初买保险箱时被提醒过,密码最好取用乱码,避免使用自己或亲人的生日、电话等等容易取得的资讯,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新设定,厉琥却当作耳边风,将那个人的生日牢牢镶记在脑海里。
傻瓜似的用这样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暗自维系与对方若有似无的牵连,跟情窦初开的少年没两样,不过,他坚持。
转念又一想,难怪那个人今天会迟到,因为他在参加宴席之前,先过来此地观光了,却又故意在宴席桌上说了奇怪的话。老规矩,调皮的师弟就是喜欢享受将了人家一军的得意感。
厉琥当然可以一笑置之,不过,牵涉到观音像後头的天大利益,他必须给师弟临门刹车才行,师弟对金钱太过执着,怕干出些傻事。
也不想睡了,换过出外的服装就自行开车回到原饭店,直接往三十几层楼去,搭电梯的途中想起,师弟今晚在宴席上是装醉吧?
天下果然没有诚实的狐狸。
跟几个同样夜宿饭店的流刀组干部错身打招呼,在离师弟房间十几步的距离时,正巧看见门开了,嫋娜的身影当先穿出,黑色削肩的立领礼服让他认出那是天海惠,师弟的未婚妻。
薛曜晴随即走出,他脱了西装,衬衫上领带松开了大半,两颗扣子被解开,肩膀锁骨露出了大半,那两人之间透出些淫靡的气氛。
「我会跟父亲说的……我们还分彼此吗?都要结婚了……」天海惠小声的,娇俏在薛曜晴身边耳语。
「我怕被你害啊……不过,我愿意被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害……」
两人调笑的话语一五一十传到厉琥耳里,自小练武的他耳聪目明,连风声的差异都能细辨,亲密的耳语想拒听也没办法。
厉琥停步,看着天海惠半回身踮起了脚,快速往薛曜晴嘴上轻啄了一下,後者微笑接受,然後仰头朝厉琥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有笑有戏谑,甚至有一点儿志得意满。
再度由其中读出了同样的挑衅:她是我的,我赢了哦……
厉琥表面无动於衷,心底苦笑,赢了谁不是重点,他专注的是师弟眼里的笑意。
同样蜻蜓点水似的轻吻,两唇乍分之後,师弟眼神里所表露出的却大大不同。
是那样欣喜又闪着点小狡狯的笑意,比对十三年前跟十三年後,当时师弟那一瞥里的惊疑,最终成了厉琥的梦魇,日复一日追着他跑,怎麽忘也忘不了。
记忆是种可怕的本能,属於智慧生物的本能,愈是害怕的记忆就愈是难以抹煞,为了提醒该人,再也不可以重蹈覆辙。
所以,最後,厉琥只是轻点头,落落大方的朝那两人打招呼,然後想: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的确,师弟跟天海惠都属於相貌精致出色的那种,站在一起时有说不出的登对,简直如同画一般,他不该走去亵渎这画面。
天海惠展现得落落大方,跟厉琥打了个招呼後就离去,薛曜晴看着她背影好一会,似乎恋恋不舍。
「你们感情愈来愈好了。」厉琥说,酸溜溜调侃的意味里头,包藏着苦涩。
薛曜晴笑了:「才没呢,惠她被老旧的功夫电影给洗脑了,一直缠着我要教她点穴。啧,她真以为用手指头点一点,就能把人给定住不动呢……」
厉琥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疾步过去抓了他手臂就往房里扯,随手关上门後才将人给推开。
「东西还给我。」冷着脸说。
薛曜晴被这一推给推到床边,手上动作却快,不慌不忙的搭上床沿後顺势坐下,摆出他招牌戏谑似的笑,客房内黄色的灯光打上他黑晶晶的眼瞳里,柔和掉他太过闪亮的个人魅力。
「什麽东西啊?」他笑得纯真。
厉琥迅速扫过这房间一眼,床单整齐的就像其上未曾发生过任何激烈的情事,他心底放松了,责问的语气也不自觉柔和起来。
「装傻呢你,还给我。」
「唉,一下就被猜出是我偷的,没意思。」摆了个憾恨的嘴脸,一整个心有不甘。
厉琥很难得的轻笑起来,能把干坏事弄得像是在游戏,不愧是师弟。他匆匆赶来是想给人排一顿责难的,结果现在他也不气恼了。
不气恼,可还是该让对方知道,偷到自家人身上来,再怎麽疼他也是会生气的,所以厉琥微微沉脸,严肃的重申一次。
「还给我,该是我的那一尊观音像。」
瞅了师兄一眼,毫不在意对方凶巴巴的样子,薛曜晴手掌当扇往自己胸口扇凉,顾左右而言他:「啊,好热,身上都是酒臭味,我先去洗个澡。」
「等等,你!」厉琥伸手抓去,他来的目的还没达到。
厉琥这看似随便的一抓其实是有名堂的,名为少林虎拳,左掌成虎爪状向前逼出,随即收回,薛曜晴想都不想,头一偏就避过那攫式,窜入浴室,很快淋浴的水流声响起,有人轻轻哼着歌。
「赖皮。」厉琥朝里头喊。
「我就耍赖皮,有种进来揍我啊!」某人半开门,探出湿淋淋的头跟半边身体往外头勾手指头喊,神态像是调皮捣蛋的少年。
厉琥一愣。
美人再美也就是美,出浴中的美人却能为这美丽增添上万千种风情,薛曜晴本人已经长的俊逸,如今身上都是水,微带卷翘的发丝伏贴在年轻的肌肤之上,裸露的身体尽是点滴的水珠,视觉效果相当惊人。
口乾舌燥,厉琥倏然觉得渴的很,默默转身找了小冰箱,取出里头的矿泉水饮用。
「啊,师兄果然是成熟的大人,从来不跟我计较。」薛曜晴嘻嘻笑着说,半揶揄半称赞,然後回到莲蓬头下快速冲澡。
很快薛曜晴就只在腰间围着大浴巾出来,见厉琥站在窗边静谧看着夜景,於是轻咳一声,惹人回头。
「你看看这是什麽?」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居然把观音像藏在浴室里,也不怕给磕坏了。」厉琥摇摇头,不以为然的轻叱。
原来此刻薛曜晴的双手各抓着一尊翡翠观音像,姿态大小成镜像的紫罗兰色玉石,放在桌上相对望,各自是彼此的倒影,脉脉含情无分轩轾。
厉琥没急着抢回自己的,只是问:「你看出了端倪没?底座图案有些意思……」
薛曜晴笑了,重又抓起两尊像,将之头下脚上的检视,这观音像比较奇特的地方是,底部横切面的地方凹凸不平,布着奇怪的纹路,类似迷宫,又像是某种刻纹。
「嗯。」薛曜晴说:「是毫芒雕。小时候老爸要我们背诵一篇︽王叔远核舟记︾,上头记述有奇人能在核桃上雕刻出一艘船,船上细节毫不马虎,船舱上的小窗上甚至刻有对联……」
厉琥有些惊异,惊异於师弟已经找出宝藏地点的症结所在。
薛曜晴拿了专门放大观察宝石的放大镜细细检视,他表面上的身分是宝石商人,兼收骨董,一些检测宝石的简单仪器都随身带着。
「这图案……曼荼罗?一般常见的曼荼罗图案都是方形,这里却是圆的……」薛曜晴聚精会神盯着看。
「曼荼罗在古代本来就是圆形的。」厉琥点头说:「有些曼荼罗是用画像来表示佛像的存在,这里刻的却是梵文……」
薛曜晴半偏头,说:「嗯,师兄,我对梵文没研究,这些歪七扭八的字……」
他递过放大镜给厉琥,後者摇头,他早在拿到观音像之初就研究过了,简单得出了结论。
「一半梵文一半草书,标准的鱼目混珠,普通收藏家只会认为那全是吉祥文字,根本不会细看哪些是真正的梵文。草书的部分我挑出来有十四个字,你手里那尊大概也一样。」
「哇,师兄厉害。」薛曜晴送了顶高帽子过去,又提议:「谜题不解开我憋得难受,趁师兄也在,咱们来琢磨琢磨,找出所有的字好不好?」
厉琥想拒绝,他知道薛曜晴的心思,怕谜底一解开,以师弟的性格绝对会二话不说就去寻宝,可是欲速则不达,行动计画若是不缜密,怕会引起贪婪鬣狗的注意。
薛曜晴看来没深思那麽多,打开手提电脑说:「我已经将观音像各个角度的影像输入电脑……把两尊底座的图案叫出来放大影像,加强反差……师兄你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