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拙————漠貘默墨
漠貘默墨  发于:2009年04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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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辇后乔不轩仍以旧都为都。
率军入城时,鉴于"引筝先生"声名正响,我便跟在他的谋士中骑马入了城。
从城门外十里,一路上百姓夹道相迎,高呼荣王陛下万岁,狂热之势令人瞠目。
只是到最后居然也有人高呼引筝先生......我倒是当真没有料到。
乔不轩倒是似乎不出意料的样子......
军士遣散,战后民生民计,别国使臣试探性质的来访等等,乔不轩忙得焦头烂额,引筝先生却可以不用上朝,日日睡至艳阳高照,引得霸道的君王不平之甚,时时地找借口推些折子来让我看。
不过我虽不愿入他朝为他臣,到底还是忍不住替他分担些,日常走街串巷时也不忘顺便探访民意。
后来替他找来的那些贫寒却有才能的年轻人才也多是从这种不经意中得来。
战事既了,荣王陛下自然是该住到后宫里和他久别的爱妃们多多亲近的,引筝先生虽然和荣王......形迹暧昧,到底没有,咳,名分,所以住到了荣王专门赐的清静府第里。
其实,也就是原来的安王府邸......
这个问题只要乔不轩不提,我也不问,管他在我永远不用看到的地方是怎么样均施雨露,或如何头疼几大氏族门阀势力平衡,他自然知道什么事情不可以对我说。
在我面前时,他从来都是个好情人。
只是......为什么我从前十多年都没有发现过?
难道我真的像他说的,很笨?
我的女儿小小思君在战时被托付给了荣王爱妃李氏静茹照料,我原本想派人进宫向李妃道谢,顺便接回爱女,李妃却先一步令人传了话给我,说思君可爱,想多留她住些日子。
这话,我自然心领神会。让人备了礼进宫,亲自向李妃娘娘道谢。
这位娘娘是前朝左仆射李制禺之女,膝下育有一子。当年乔不轩娶她本是为了拉拢李制禺。李制禺也确实一度在朝中为乔不轩说了不少好话,乔不轩自立为王后,李制禺投了荣王阵营,然而这人惯为污吏,闹出不少事来。现下乔不轩班师回朝,正严整风气,眼看就要拿这李制禺开刀。
--能不能保住自己一条性命,大概就看这女子聪不聪明了。
李妃在于花园里亲手备了茶待客。
说起来乔不轩还真是艳福不浅。
那位李妃生的柳眉杏眼,身姿窈窕,尤其一双青葱手,修长洁白,纤指一根根如同凝脂白玉细细塑成,形状椭圆的指甲上还一片片淡淡染了蔻丹,衬着淡青茶盏,赏心悦目。
那双手,也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一双手了。
被这样一位佳人殷勤奉茶,纵然我知道她的身份是乔不轩的妃子,也兴不起什么排斥的情绪。
于是我躬身接过茶盏,道一声有劳李妃娘娘。
佳人笑得温柔怡人,乌黑水瞳儿看着人真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我淡淡而笑,言辞谦恭,想来也不会失了礼数。
然而我在军中与乔不轩传出过什么样的流言,这温婉女子决不会没有听过,李妃眼下境况如何,我也不是一无所知,这次见面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心领神会。
还要摆那些官样文章么?
安王或许会,引筝却没有必要。
啜一口浅香宜人的清茶,这样心灵手巧的女子,若是香销玉殒了岂不可惜?
李妃不动声色,但我知她定然在仔细观察我神情。
只是,我心里考虑的,和这位娘娘所以为的,只怕大有出入。
我微笑开口,"李妃娘娘既唤了引筝来,何不让引筝顺便见见二皇子殿下?"
李妃一瞬间有错愕的表情,印证了我的猜测。
呵呵,我不问她能开出什么好处给我,却要见她的儿子,恐怕让她大大地想不通了吧?
不过她很快回神,微笑称好,回头招人吩咐将二皇子带来。
我静静品茶,不再多言。
很快,二皇子来了,同来的却还有我的兴高采烈一路小跑的小思君,还有乔不轩。
当着人面虚礼还是要的,我和李妃一齐跪下行礼。
礼毕起身,我不管乔不轩如何亲近他的妃子,只专注看那十二三岁模样的孩子。
小小年纪一言一行中规中矩,毫不似他父亲的狡诈城府,眼眸清正,看得出也是极聪明的。思君似乎很喜欢他,跟在他身边甜甜叫着绛儿哥哥,看得我都有些吃醋了......不过是个摆架子的臭小子,有什么好!
思君......爹爹在这儿......
然而心念一转,我突然想到--人活一世,不过百年,我今年也将近而立,乔不轩则早过三旬,且又苦于思虑,劳于杀戮,这样的人,向来是不得长寿的,若是有那么一天......思君怎么办?
突然觉得......那小子看起来还算顺眼......长得像他母亲,也允称俊秀......也有几分机灵......
不过......思君才五岁......
那么就......
"筝先生?筝先生?"突然意识到有人喊我,一抬头,是乔不轩。
他笑得和蔼可亲,"筝先生在想些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筝只是在想,小女似乎颇喜欢二殿下,而且,和李妃娘娘也很投缘呢。"
"是么?"乔不轩看看正蹲在远处凑做一堆的两个小小身影。
李妃眼中一亮,笑道,"那既是如此,不如来个亲上加亲如何?"
"如此甚好。"乔不轩也笑。
"李妃娘娘肯收下小女作义女自然是她的福分。"我连忙打断那两个人的自以为是。
开玩笑,我最多不过稍微,稍微想想!怎么可能这么早就把自己女儿卖到乔家?
那边两个人愣了愣,又忙不迭地点头称好。
于是那天思君多了个干娘,也多了个平乐公主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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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李妃有了引筝先生作靠山,保命无虞,我给女儿找了个可靠的保障,也自偷笑,荣王陛下看看左边明显松一口气的爱妃,再看看右边一脸算计得逞的爱臣,摇头。
后来乔不轩私下问我为什么要让思君认李妃作义母,我便告诉他为的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有人看顾思君。
他便道,为何不干脆将思君许了给绛儿?(就是二皇子,李妃的儿子)
我斜睇他一眼,"你我可曾有父母命,媒妁言,山海盟?"
他哑然,而后一笑,"筝儿,你可是在怨我么?"
什么?!你还好意思提?!
我瞪他一眼,他笑得更欢畅,"好好好,不是不是成了吧。"
"......"我叹口气,"我只是说,思君将来若是另外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我为她定亲事只会耽误了她。"
"那么你呢?"他突然问,"这么多年......不后悔么?"
我摇头,"就是因为我不悔啊,所以,我也不希望自己阻碍思君将来用自己的意志为自己选择。"
"那,若是她的选择违背了你的意愿呢?"
"怎么会?"我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
只能算是我的报应吧。
后来我也见过乔不轩的另外四个儿子和女儿,他们中有人看不起我,也有人亲近我,其中要数大皇子乔语靖,和二皇子乔羽绛和我最为亲厚。
十三年后的元宵节,思君到底是嫁给了绛儿。
喝上她的喜酒那一天我有种古怪的伤感又甜蜜的情绪。
乔不轩笑我是舍不得女儿,我用醉酒后晕忽忽的脑袋认真想了想,问他,那你嫁了那么多女儿有没有像我这样过?
他不知想到什么了,咬牙看着我道,"没有!"
真是,没有就没有么......我又没说错什么......
至于抱上我的外孙女的时候......在思君将那个香香软软的小身躯交到我手里时,我简直连喘气都不敢了。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思君......你当年也是这样的么?
那么粉粉的皱皱的可人怜的小脸,我却没有看过,没有抱过......
爹爹真是很自私是不是?
那样对你的母亲......在她生你的时候,我是在哪里呢?
甚至,直到听到你的名,我都不曾想起过她,不曾知道,她对我有情......
而且这些年来,做这地位尴尬的引筝先生的女儿,爹爹连累你了吧?
你却从不曾向我抱怨过什么,总是对我笑得那么甜甜软软的......
不过,抱着小小翔儿时,我真是有种死也无憾了的感觉。
小翔儿出生那年的立秋,乔不轩带了宫中的佳酿来我住处。
外族商贾从北边的沙漠另一边带来的希奇红色美酒,我和他都喝的有点多了,竟就在那庭院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有点风寒的症状,却只道不碍事,不肯传御医诊治。
等到他三天后闲暇骑马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才知道自己发了烧。
我又气又急又悔,却无可奈何。
有三个月的时间我都罔顾了什么君臣礼法,人言可畏,整日整夜守在他身边。
然而风寒终于转重,直到那一日那进来诊脉的御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我感觉自己被烈火煎熬了多日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我正坐在床边,感觉到乔不轩一点点拉住我的手,握紧。
担心我会歇斯底里么?
我淡淡道,"这些天来辛苦你了,你下去吧。"
御医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我回头看着乔不轩,他也看着我,眼睛里有歉疚和担心。
我笑,"没什么,我不会怎么样的。虽然是坏消息,心里有了底,反而踏实了。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随你去了就是。"
我感觉手上一紧,乔不轩张了张口,又闭紧。
我继续笑,"怎么?你难道还不愿意?"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息变换,阴晴不定。
"你不愿意也没权力阻止我,想要丢下我的人没有权利说话。"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是,我不会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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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不轩身子渐渐坏下去,低烧,咯血,出虚汗,有时呼吸困难,连说话的力气都乏,神志却令人不可思议地一直清醒。
遗诏早已拟好,政务也已经交给了靖儿。
这已经等于是向朝臣宣告承大统的人选了。
靖儿是长子,人正直机敏有威仪。他过身的母妃肖氏生平素有德,家里是望族。绛儿对皇权没兴趣,三皇子才能不足,对这种理所当然的结果不会有人有异议。
我和他最后的日子是多年来难得的清静。
我也再不顾避人耳目这种无聊事,就在他寝宫里住了下来。
不过这样整天相对着,我们反而没有什么话可说。常常的,只是他闭目养神,我挑一两卷文笔流丽,构思精巧的短文杂谈来慢慢诵读,他似听非听,我也不强求。
擦身熬药之类的事自有宫女负责,我不沾手,反正这些活计我也做不来。
有时候读书至精妙处,我抬头看他,十八九总能看到他正用柔和的眼光专注看着我。
我便俯身过去在他唇上碰碰,全不避人。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是傍晚,他突然精神很好似的令人开窗,把他连人带被搬到窗前半坐在锦塌上。
我没有阻他,只是叫人去唤靖儿他们兄弟三个来。
乔不轩的两个女儿皆是远嫁,来得了的只有三个儿子。
乔不轩看我使唤人,默默地笑。
我和他心里都清楚,这是回光返照了。
然后我到他身边环着他坐了,看看寝宫墙壁上挂的那把长剑,回头又加了句,"对了,告诉靖儿让他把思君带来。"
乔不轩转头看我,苦笑。
他知道我的意思是让思君来看我最后一面。
我没有告诉思君我的打算。
作为父亲,告诉自己的女儿自己准备为另一个人殉情,尤其那还是个男人,总觉得是件奇怪的事。
我和乔不轩静静坐着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
天一点点暗下去了。有宫女进来掌灯,我摆摆手让她们退了下去。
因为我突然很喜欢这种安静蒙昧的气氛。
灰暗的屋子里火盆里的炭火静静燃烧,一点点红红的光跳跃着。
乔不轩呼吸渐渐急促,突然的又轻了下去。
"就好了。"我紧紧胳膊,以示安慰。
他把脑袋靠过来,笑着叹息,"你这个安慰......还是不要的好。"
我也笑。
他沉默了会,突然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慢慢转过身来回抱住我,说:"筝儿,思君,刚刚生了翔儿。"
我笑,"然后?"
"靖儿还年轻,很多事都不懂。"
我点点头,"说下去。"
他咬咬牙,"北面狄夷,南面三苗,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太平。"
我微笑看他。
"你曾经看我六年卧薪尝胆,之后,四年八方征战。衍,复国不易。"他说。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柔声问他。
"筝儿,我走后,你要替我看顾思君,靖儿他们。"他到底看着我艰难地说了出来。
我微笑,点头,"好。"
他讶然看我。
我笑,"你既然说得出来,我便照你说的做。"
他眉目微微动容,"筝儿......"
"其实,不需要这么多借口。只要你说让我活,我就会活下去。"我用唇碰碰他眉眼,"不过,你走了后,我能活多久,却不是我能承诺的了。"
"筝儿你!"他一惊。
我伸手掩住他口,"我不自杀,不自苦,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看顾那几个孩子。"
慢慢倾身将他放倒在塌上,我也躺在他旁边,"不过,奈何桥边你要等我。"
他闭上眼睛,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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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死的人能够活多久呢?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是乔不轩死后,我已经活了四年。
我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也尽心帮靖儿筛选人才,开导他偏颇之处。
思君硬是要我和她住到一起,我笑,你们小两口过日子,我去掺和什么?
结果她把翔儿送了过来,说,好,我们小两口过日子,翔儿就烦劳爹爹看顾。
我哭笑不得。
不过,就当是弥补当年未曾见过思君幼年的遗憾好了......
我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也知道注意冷热,也知道吃饱穿暖,也叹气,也笑,也陪小翔儿玩耍,只是,为什么几个孩子看着我总是一幅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样子?
我的身体坏了。
渐渐行走不便,看不清东西,尝不出味道,试不出冷热,不过,这不是我的错吧?
我越来越喜欢睡觉了,无梦的好眠,若是没有人打扰,我想我可以睡上一整天。
但是思君不喜欢我这样嗜睡,她一来便总要想方设法地让我睡不成。
真是......原来那么香香软软的温柔小女儿,现在总是倒竖了从她母亲那里传下来的柳眉,瞪起那一双像我的丹凤眼,还真是......真是......
也亏绛儿受得了她啊......
我这样偷偷对绛儿说时被思君听到了,我当时不知为何想到了曾经见过的思君揪着翔儿耳朵的样子,立刻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绛儿大笑。
思君瞪我,忽然扁扁嘴哭了起来。
现在,又是初春,却是雪天,我独自坐在窗前。
这么多年的事情,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在我眼前涌现。
我觉得头有些重,身子却很轻,仿佛飘起来了一般。
门那边"吱呀--"一声,我想回头,却抬不起头。
有热热的手轻拍了拍我肩膀,我想看看是谁,却睁不开眼。
似乎有人在对我说些什么,声音很耳熟,是谁?
思君?
哦,对了,该是靖儿。
他为什么晃我的肩膀,我头晕。
眼前一阵清明,许久未曾有过的清明,我看到靖儿满脸的焦急。
我迷迷糊糊地笑着说,"这一场雪下来,今年的收成会不会坏?你要有准备,可别再下了朝闹脾气了。"
之后眼前又黑了起来,我小声说,"我困了,让我睡会儿吧。"
意识逐渐清淡了,我渐渐感觉不到靖儿抓着我肩膀的手,也感觉不到其他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出口,但是我正在想,可惜今年还没有看到柳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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