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是近春,这几天却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个冬天都干冷干冷的,眼下看这雪的势头,倒像是积攒了一个冬天似的,一下起来就止不住。
天黑下来了,刚刚冬官儿进来点了灯。不过对我来说,点不点灯其实没多大差别。
我老啦。去年开始眼前就时常模模糊糊的,到今年冬天,除非是太阳特别猛烈的午后,我已经几乎看不到什么了。
绛儿总对我说筝叔仍旧是风华绝代,一点也没有变过,不许我说自己老了。
他是个好孩子。
可是,近几年我已经渐渐吃不下东西,也慢慢不能久坐,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又怎会不知道?
靖儿看见我这样就叹气,我便总拍拍他的脑袋作数--虽然是这么大了,在我眼前,他们几个总还是孩子。
其实到了我这个年纪,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倒是偶尔私下里禁不住会想,若是人当真生而有灵,死,反而是件值得期待的事呢。只是不知道九泉之下,那人......可会等我?
我的名字叫做樊于铮,世人皆知荣王军中有一人惊才绝艳却身份莫测,尝以一曲倾辇军十万大军,于是唤我做引筝先生。
长了,倒是以为我就叫做引筝的人多些。
而我的本名却少有人知。
就连那人,平日里也常常是"筝儿、筝儿"调笑似的唤了我。
正好我也不希望有人知道我名,世人前面处处遮瞒。
只为,樊,是前朝国姓。而且,若是有省得的人知道了我的名字,免不了大惊:这、这、这,前朝辇帝舒十三子,被赐了毒酒那个,岂不便叫做樊于铮?
这倒也不是怕别人知道,只是厌烦在人前作大义凛然状:"虽名为父子却无骨肉之情......帝暴戾伤民,铮只得大义灭亲......"云云。
于是,纵了人唤我引筝。
其实,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有通天彻地之能,已成化外散人。
兵法、政事、交际往来、甚至民生民计我都不通。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概也就是说的我这种人了。
那人听我这样说,笑笑环了我,说:"在我看,你却至少有两种才能时人不及。"
哦?我不信。
他敲敲我脑袋:"第一,识人之能。王志川,张肖炎,宋罗盛......这些人出身贫寒,无以维生,遑论出将入相。你却能识人于未显之时,又能惟才是举,这还不是件大大的才能么?"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到,引筝在朝在军都未曾任过职,却有诺大名声,其中少不了这些个小子的贡献吧......
"第二件,容人之量,"他一手拉开了我衣襟,一手轻抚上了我肩上那道疤痕,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显之当初一心杀你,你倒能不计前嫌,我帐下将领起初也对你多有......猜忌,你也能一笑泯恩仇,照样和他们同帐议事,你这份度量,说来......连我也及不上。"
唔?这样夸奖我?有什么目的?
瞄了瞄他已经开始不老实的手,我想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瞪他一眼。
目的被我看破,他倒没有不好意思,三两下撩拨得我没了力气。没办法,身体对他的手太熟悉了......
......识人之能、容人之量么?
轩,你不知道,我,我所识之人中,你、你可是最、最让我、看不透的呢。
而容人......我、我......其实......其实......
脸上有些烧,连忙转了头向冬官儿开的半扇窗户那边。
待会儿靖儿可是会过来看我的,可别让这个眼尖的小子看了去。这么大把年纪了......
不过......明明那时带了浓浓的苦涩,眼下,竟成了甘美的回忆......
呵呵,想一想,那时的我,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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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乔不轩时,是舒王四年春初。
满园的柳絮乱飞之时,我在帝都外的别院里见到了他。
他的眼神,很有侵略性。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预兆,不由得迟疑了半步。
他明显是注意到了我这种畏缩的情绪,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不知名的算计。
随即,他笑了。
......我想,他不知道,那个刻意做出来的可亲的无害的笑对我来说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我敛了眼神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心里却暗暗提高了警惕--这人,我需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方可应付。
带他来的户部侍郎向意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两人之间的暗潮流动,只笑着介绍说,"安王爷,这位是南坼侯乔不轩。"
南坼侯?我难掩好奇,上下打量他一眼。
南坼侯,是前衍朝太子降辇后太宗所赐之爵位,这人......是衍太子后人?我平日里多装疯卖傻托词吟诗闭门谢客,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南坼侯。
我吃惊的样子似乎颇为取悦了他。
他露齿一笑的样子让我想到某种肉食生物。
那天,他是为谋秣川刺史一职而来。我与他周旋一日, 大打其官腔,大推其太极,大侃其八卦,中间留他用了饭,但是却始终没有正面应承他是否会保举他下放。最后他悻悻而归,我疲累万分。
后来,某一次闲暇聊天的时候提起当年第一次见面,本来我是想陈述一下他当时的咄咄逼人,他却反咬一口怪我阴险。
"早听说十三王爷于铮只懂谈诗论酒赏花观月,专靠谈玄论虚博得舒帝宠爱,哪里知道是那般精明人物!一时大意害得我竟然沦落到要卖身求存的地步,真是......"
一边装作委屈蹭了过来。
摇头叹气。
在这人面前,吃多少哑巴亏我也只得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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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面是在五天之后。
看到不请自来并且大大咧咧在我的客厅里赖了一天的人时,我只有苦笑,再苦笑。
"你为何来?"我整整表情缓步上前。
"我来赌一赌。"他笑得颇不怀好意。
"哦?南坼侯想要赌什么?"虽然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砝码,但是看他的眼神,我当时很有转身就走的冲动。可是,我只得一步步上前,在主座上坐下。
"我赌你对我有好感。"他作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来。
"南坼侯此言何意?"我霍然站起来,厉声斥他,"铮为南斥候留足余地,南斥候不该心生妄想!"
"安王此言又是何意?"他继续笑。
"南斥候定要让铮将话挑明么?"
"静待安王妙论。"
不可救药!我一拂袖。
"既如此,铮便直言。当今天下之势纷乱迭起,北面狄夷,南面三苗,皆蠢蠢欲动,于有志天下者,此非绝佳之际?"
"哦?那又与轩何干?"他居然还能心平气和接上一句。
"若君无此志,又何必请秣川刺史一职?"
"刺史一职如何请不得了?"
"刺史一职他人当然请得,但是南坼王可请不得,更何况是秣川刺史!"
"何解?"可能他微微笑的样子当时真的把我激怒了,于是说话也口没遮拦了起来。
"我朝刺史一职禄寡职重,向来少有人甘心任职,何况自请?只怕侯爷所图,一者自此脱离朝廷掌控,二者秣川地广富饶,足做基业,三者惩处污吏博取名声,四者我朝惯例,刺史若有政绩当升为节度使,可自领兵!"
看到他眯起眼睛笑的样子,我自觉说得太多,开始盘算送客。
他却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我面前,"安王果然是看得通透,轩三日前一时大意轻看了安王,自作自受,无话可说。只是有一句话要问安王--为何安王如此通透,却不曾向舒帝禀明南斥候心怀不轨?"
只这一句,却恰在要点。
"铮只是给侯爷一个机会而已。"
"谋反的机会?"
"自新的机会!"
他大笑了起来。
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这话可笑的紧。
自新!
居然用这种借口,是我有那么幼稚,还是他有那么好骗?
"反正侯爷应该明白,论情论势,铮都没有加入侯爷党羽,为侯爷谋势的可能!"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安王做我的党羽?"他的笑容不知为何看来分外邪气,我警戒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没有用。
他立刻紧跟了一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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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安王做我的党羽?"他的笑容不知为何看来分外邪气,我警戒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没有用。
他立刻紧跟了一步上前。
而后,一伸手搂住我的腰,一兜一带,把我困在了他怀里。
我大惊,伸手去推他,我把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了,他却纹丝不动。
"南坼侯这是何意!"我皱眉斥道。
"我说过,我这次来是为一赌。"他笑,"我赌的就是安王之所以不忍,是因为安王倾心于我。"
这话于我真不啻晴天霹雳。
他挑起我的下巴看看我的表情,似乎很得意,随即一低头吻了下去。
等到他放开我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而且我的反应也已经......容不得我辩解什么了。
他倒是好整以暇,犹有心情调笑,"安王素有吟风弄月的雅名在外,怎么会如此生涩?"
我脸涨得通红,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以防跌倒。
他笑笑重新搂住了我,将唇凑到我耳边,放低了声音道,"安王的房间在哪里?"
我转头不答。
他一手在我腰上一捏一揉,看我一喘一软。而后故意狭促地低声问,"在哪?嗯?或者......安王喜欢在这里......"
我羞窘已极,却不得不给他指了路......
......而后,便是疯狂的一个晚上。
我该怎么说明呢?那种混乱的复杂感受......
他......技巧很好。不过,当他试着自己扩张的时候,我阻止了他。
其实,不是不想要他的。虽然当时我不愿承认,但是我确实是已经倾心于他。对自己心上的人,又有谁会没有想要占有的欲望冲动呢?
可是,纵然是被他撩起了欲念,我也没有忘记,他会做这样的事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樊于铮这人,也不是为了区区一个秣州刺史的职位,而是为了他那藏在灵魂深处的男儿雄心,破灭家国。
亡了两百年的家国......呵......
所以,我阻止了他。虽然我确实想要......但是......我更不愿要他这样不情愿的献身。所以,所以......尽管作为一个男人,我也不愿意委身人下......可,可......
第二天早上我起身时他已经离开。
当天我便进宫面圣,替他请了秣州刺史一职。
不过,我会替他请职,却并不只是因为与他有这么一夜的情分。
一夜而已,又能有多少情分?
会如此,是因为我在那个晚上确定了一件事。
我确定了这个男人就是将来能一天下之人。
因为他够聪明,够果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有识人之明。而且他有前朝太子血脉,将来若想自立为王,也是出师有名。
如果不是够聪明,怎想得到自请下放这种方法来脱离朝廷掌控,又怎通过我手下留情看出我那一念之私?
如果不是果断之人,怎么做得出这种委身人下的决断?
如非不择手段,也不会如此连自己的身体也可以拿来作为利诱。
若非敏于识人,怎知道,对我,最有效的法子倒是单刀直入。
所以,二十年后一天下者必乔不轩。
所以,既是眼下力所能及,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只要我力所能及,任何事我都会帮他做的。
所以,只盼......樊于铮命里不是太倒霉,千千万万别活到乔不轩手中有权有势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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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有六年的时间,我和他维持着这种关系。
我在一切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助他招兵买马,他在无人得见处做我的情人。
我不得不说,他是个非常好的情人,有时候我真的禁不住要以为,能对我如此温柔体贴的人,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心里有了我?
但是会那般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到底不多。
我知道那人虽然总不曾冷落了我,但却自是有妻妾的。
这里面自然少不了利害关系。
可是,在外的风流韵事......也是不曾断了的。
我可能说些什么呢?
不过是眼不见为净罢了。
他自然知道用得着我的时候,会让我眼前干净......
至于将来用不着我时他会如何收拾我......我绝不去想。
一晌贪欢,一晌贪欢罢了。
都说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自不能拿这人比了牡丹,可我这算不算作风流?
某一次在他身下承欢的时候,我突然想到。
禁不住笑了出来。
于是被那人恶狠狠揽过去,"严刑逼供"了一番,要我"老实交待"。
看他那故作凶恶的样子,更憋不住笑......牡丹......
但这话却不能对他老实交待。不然,我敢肯定自己定会被他拆了。
咬紧了牙关。
于是第二天,我没能起得来床。
早起趴在床上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他闹腾得我这般过火......怎就不怕我恼了翻脸不认人?
一个念头转不完,自己先想到了为什么。
苦笑......可不是我自己给了他这样的把握么......就是拎着他把柄时都已经让了他了,何况这些年暗里替他做了多少事,早在同一条船上了。
那之后没多久,父皇招了我入宫,说我早已行过了冠礼,该与我指一门亲事了。
我第一反应便要推拒,然而一转念,我跪下谢了皇恩。
这几年经营谋势,南柝侯聚兵屯粮,已隐有与朝廷相抗的实力。只是这人委实圆滑,尚未使朝廷见疑。
然而帝王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早晚的,朝廷必会收回他手上兵权。
他自然是不会交出兵权的。
不是顺从,那么,自然就只有反抗了。
清君侧,协天子,或干脆讨舒帝,自封王,名目之事无所谓,关键在于一个快字。
虽可分庭抗礼,奈何北面狄夷,南面三苗,皆正自蠢动。若是公然起兵,难免落到被人得了渔利。
我知道他忧心京城防卫严密,不得其门而入,故而犹豫不决。
然而假使是我大婚,仗着父皇一向对我颇有青睐,再者父皇本身又是个蔑视礼法的人,若我请父皇出宫为我主婚,再由他调遣一队精兵,此事并非不可图。
所以......
父皇当即草拟了旨意,指了当朝宰相徐元之之女徐念芳给我。年底完婚。
当天,圣旨便传到了王府里。
那人这几天正好来京,暗地里便在我府里住着,这一纸赐婚,他必然会看到。
我承认,我那时暗暗存了心思--虽然不切实际--想看看他究竟......到底,是不是心里有我几分。
诏书一到,我便忙着看他反映。
他一脸平静,带了淡淡的笑,说:"恭喜十三王爷,喜事近了。"
这一句,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强笑,"你不介意?"
他大奇,"我有什么好介意?虽然这些年你我之间有这样的关系,却不是定了终身!再说,两个男子......说得上什么负心背信?而且......这些年我也有妻妾,你不是也......没有禁过我沾染胭脂么?"
我又是无话可说。
在这人面前,我总是无话可说。
然而,心灰意冷之下,本来想好的那计策,一时之间也再出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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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人生四喜,久旱甘露,他乡故知,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月仲天时,我看看坐在床沿一脸娇羞的女子,心里却是空茫一片。
不知在窗边站了多久,我听得身后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道:"夜已深了,夫君是否该早些安置了......"
我转过身,看见那几个时辰前冠上了我的姓的女子脸儿红红的站在我身后。
见我回头,她带点委屈地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