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拙————漠貘默墨
漠貘默墨  发于:2009年04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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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记得了他当初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出的那一句"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喜欢你不成?"
从此再也做任何要求了。
我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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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常常听人说起引筝先生在十万辇军前那一曲如何如何,但我自己知道,当时的状况并没有传言中那么惊心动魄。
父皇顺簟华江南下后在潞州集结了残余兵力,并征召了大批民兵编入军籍,号称十万之师。其实其中真正有作战能力的人数不过七万,且军心浮动,号令不齐。
于是有人向父皇提议启用老将明折雍。
知道这人将要领兵的消息那天,乔不轩表现出一种兴奋和压抑混杂的奇怪情绪。
我问他为何如此,他告诉我说,四年前他刚刚自立为王与辇对立时曾经与明折雍对阵过。
这人多年征战沙场,经验老到,性格沉稳,号令威严,他与之周旋数月,终被其大败,不得不一度退兵。之后明折雍得胜回朝,却被舒帝无端左迁,又被小人排挤,终至于赋闲在家。
因此对于这次父皇启用明折雍,他既觉兴奋可与这一强敌对战,又觉压力,担忧战线过长,后方负担太重,难以和明折雍长久对抗。
偏偏这几日北方冀州又来报,羌夷蠢动,恐生异变。
"不过......这么多年都撑下来了,我不会输在这种时候的。"他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蹭蹭,"你不用担心,我应付得来。"
虽然他是这么说了,然而我看着他彻夜不寐地召集将领研究潞州地势,商讨作战方案,每天吃饭时皱着眉头长吁短叹,或者干脆忘了吃饭,不知怎的,就说了出口:"明折雍这人,我可以助你应付。"
"啊?"他正捧着饭碗发呆,听到这句霍然转头,"你有什么办法?"
我本来心中尚有一丝后悔,看他那种样子也放下了。于是我想了想,问,"你可信我?"
"当然。"他点头。
"好。"我放下手中碗筷,正色说道,"那么,我有两个条件,你需不折不扣地做到,而且,事成之后我向你要一件报酬,你也要帮我做到。"
"这么认真?好,那你有什么条件要什么奖赏,现在都说出来我听听?"他挑挑眉头,也故作严肃地正襟说道。
"两个条件,第一,你去帮我做一件弦乐器来,要铁弦和配套的铁甲。"
"铁弦乐器?"他邪邪一笑,"筝儿,那我替你做把筝来如何?"
我不理他,继续说,"第二,我要在两军阵前与明折雍长谈,你需替我找到机会,不能让你帐下任何人拆我的台。"
他收敛了那不正经的表情,仔细想了想说,"你知道我帐下将士对你......多有成见,想让你临时出阵不被他们说什么,很难。"
何止多有成见,这话我们两个心知肚明,不过心照不宣。
"总比和明折雍对阵,斩他于阵前容易些吧。"我微微一笑。
"那倒是。"他耸耸肩,"不过,可能要你配合我做做样子好歹堵堵他们的口,可以吧。"
"没问题。"我点点头,"反正......如果我要长久跟在你身边,还是让他们少说些飞短流长比较好。"
他一笑,"那,两个条件说过了,你要什么赏赐啊,爱卿。"
"我要的是舒帝性命。"我淡淡说。
他一怔。
"舒帝暴虐不仁,微臣年幼之时父亲被其所任酷吏折磨致死,母亲大悲之下也随同而去,因此多年流离,乱世之中几度生死,故欲向陛下讨得处置舒帝之职,代天下丧父失母之人一雪其仇。"我一拱手,对他一礼。
他听我这样说,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说的当然是官样文章,真正的意思自然是要他等到生擒了父皇后把看守处置父皇的职务交给我,好由我悄悄为父皇留一条性命。
"可是......"他欲言又止,显出带几分苦恼的温柔神色来。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那天他曾经应过我留父皇性命的事。
他一定是误会了我不相信他这个承诺。
我没有解释。
其实,我并不是不信他会为我留父皇性命。只是,如果不加这么一个条件,我会没有借口为他再次与父皇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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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他与将领议事时突然叫了我去。
我跟着他派来的侍卫走到他们议事的军帐掀帘进去时,帐子正中摆了个硕大的沙盘,围着那沙盘坐着的数十位将领都向我看了过来。明显的,我打断了他们的议事。
我本以为他们中肯定会有人站出来说让我这身份卑贱之人速速离开,结果他们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继续讨论起了兵力部署的问题。
乔不轩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在他旁边旁听。
我不解其意,但是还是坐了下来仔细听他们讨论。
乔不轩也坐在一边,仔细地听着那些将领的发言,面上含笑,时时点头,却不置可否。
我对于行军打仗兵法韬略知之不多,听了不久就已经不耐,而且看那些个将领也对我的在场明显的不以为然,于是我拉拉乔不轩,"你到底要干什么,把我放在这里?"
乔不轩一笑,伸手作了个手势,于是那些将领停下了讨论,一齐转身看向我们。
"我刚刚和诸位将领们说过了你想要于阵前和明折雍长谈的要求,这些将领们都十分不满。于是我和他们打了个赌。"他那样温和的笑的样子在我看来十足是头食肉的猛兽在伪装亲切。
"你和他们打了什么赌?"我警戒地问。
"我赌你能够凭借刚刚他们议事时的表现将他们在军中担任的职务说出来。"
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派他们担任什么职务我怎么......"话未说完,我突然顿住,看了看他,又看看那些将领,我想起他说过的,要我配合他堵堵他帐下将士口的话来。
于是我改了口,"好吧,那我试试。"
我想了想他们刚才讨论的情形,走到其中一人边上,"这位将军应该是辎重营的将领吧。"
他似乎吓了一跳,问:"你怎知道?"
当然是因为你对于各种军备支出特别关心,而且刚刚你发言时态度十分谨慎,又对于具体行兵阵势地利人和方面了解--和我差不多多。
不过我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笑,走到下一个人旁边--什么样的把戏,揭了底就没有意思了。
我对着下一个人说:"这位该是新上任的统制吧。"
他点点头。
这人发言时别的人似乎对他的提议总能挑出毛病来,而且他看着其他将领的发言有一种下位者对上位者所有的畏缩又不服的态度,而有这种态度的人,往往是被人统治的人,却成不了统制别人的人。
我走到再下一个人面前。
"这位将军应该是左路军或右路军的统领吧。"
"是。"
这人一看就有种让人信赖的气质,刚刚发言时逻辑严密,且态度不愠不火,恐怕不仅是员大将,还是个儒将。
......就这样说了二十多个人的官职,我看看乔不轩--这样应该够了吧?
他明白地对我点点头,又看向那些将领,"就这样可以了吧?"
那些人互相对看一下,突然一齐躬身行了个礼,"臣等心服口服。"
等到回到我与乔不轩所住的大帐时,我狠狠瞪他一眼,"你好啊,荣王陛下!"
他笑,"才发现我好啊,难得你夸我呢,筝儿。"
我泄气地走到床边坐下,他跟了过来。
我抬眼看他,叹气笑道:"我本来让你想办法堵住你那些将领的口,你倒好,到头来又把这差事推了给我,真是......"
他拉了我的手靠过来,"我不是想了办法了么?"
"是是是,你想的办法就是让我出面去吓唬他们,可对?"
他笑眯眯地点点头,"筝儿果然聪明,可见得我让你出面是最正确不过的了。"
......无赖。
我又气又笑,最后也不知该说他些什么了。
不过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帐下的将士见到我都开始恭敬地称我一声"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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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天,我要的铁弦筝和配套的铁甲也做好了。
我试了下,感觉很满意。
乔不轩倒是在旁边叹气说可惜时间太紧,用料做工都算不上好。
我笑,我又不是要做琴师,琴的好坏对我并不重要,只要这琴能应得了我一时之需便可。
说起来,和明折雍对阵那天乔不轩把阵势摆得十足。
十几万的荣王军左右两翼一字摆开,一齐大喊:"荣王有请明将军城前相谈。"把我吓了一跳。
这算是助威么?我又不是要上阵打仗!
瞪他一眼。
在城外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明折雍带人开了城门。
明折雍虽然不解乔不轩摆这仗阵是有何意,却仍镇定自若,带着兵士出城相迎。
我遥望那当先一骑素袍素盔,仪态沉稳,也不由得叹服他的名将风度。
等到两军相隔百步,明折雍停了下来,沉声问:"荣王令部下摆了诺大阵势叫了折雍来,有何指教?"
我抱着那架筝趋马上前,就在马上略略抱拳躬身为礼,而后坐直了身子,"不敢称指教,庶民筝唐突行事一邀明老将军,只是想请明老将军听筝一曲。"
"哦?"明折雍似乎很意外,沉吟了片刻才点头道了声好。
于是我就坐在马上把那筝横架起来弹了一首曲子。
我弹的曲子名字叫做《殇》。
这曲子是流民中常常传唱的,我在四处流落的那几年早早听熟了的。
铁弦的声音铮铮然,在安静旷阔的平原上传得很远,所有的人,无论是荣王军还是辇军都可以听得清楚。
我的琴技其实算不上好,歌声也是,不过,这种情况下,也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
我弹过简单的前奏,扬声而歌。
暮阳冥冥,远山翳翳,
乌鹊自有巢,倦倦晚归。
暮阳昏昏,远山翳翳,
失路人惶惶,掩面泣涕。
......
弹过这第一段,我隐隐听到有人低声哭泣了起来。
草木上秀,白露零丁,
乌鹊且理翅,须弥而飞。
草木上秀,白露零丁,
失路人昏昏,折枝蹈荆。
......
隐约的的哭泣声音渐渐真切了起来。
羽禽何无忧,人何悲。
生逢乱世,徒奈何。
吾乡何处,归葬吾骨。
吾家何凭,檐上飞草。
......
明折雍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渐渐压抑不住的哭声,他一手按上腰间剑,左右看了眼,又直直看向我。
遥遥远山,处处寂寂,
不闻鸡鸣,不闻犬吠。
今年此身埂间葬,
来年稻谷贡君王!
我直直回视他,将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再一遍。
戈然收尾。
明折雍笔直坐在马上默然看着我,我抱着筝坦然自若回视他。
两军中隐约的哭声一直盘旋回荡。
良久,他缓缓抱拳,"先生这一曲,折雍无以相酬,今日便以一条性命聊作薄礼罢。"
言罢,他立时拔剑一横--
鲜血在百步外狂涌喷溅,我似乎能闻到那血腥气。
明折雍身躯向后仰倒,他身后阵营里有人惊呼"明将军!"纵马而出。
辇军阵势大乱。
我下马正襟,在奔马带起的漫天沙尘中跪倒。
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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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折雍一死,辇军自乱了阵脚,荣王军高呼"明折雍已死,降者不杀"如潮水般前进,辇军无首,登时败退。
当天荣王军攻入了潞州城。
父王被荣王生擒后,依照与"引筝先生"之约,被看管起来等待引筝先生来处置。
那一天,我漠然跪在明折雍堕马处,对着他的尸首。乱军从我身边轰然而过,所有人都离开我和明折雍的尸首三尺之距。
后来有人称奉了荣王令来,将明折雍的尸首小心抬走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劝我起身。
我摇摇头。
入夜,乔不轩走到我身前默默站着,我没有抬头看他。
过了会儿,他走到我身边,缓缓与我并肩跪下。
我转头看他,他微微一笑,"我并不觉得你对不起他,不过若是你要跪,我便该陪你跪。"
听他这样说,我知道了他明白我在想什么。
明折雍会阵前自杀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那一天我特意穿了白衣,为的就是给这位年过半百的当世名将送行。
此人出身将门,一生行事磊落,忠义两全,这是他之所以能成为名将的原因,但是同时,也是他今日被我一曲逼到自尽的由头。
他早年多次进谏都被父皇置之不理,征战沙场有功无赏,甚至一再遭迁贬,却一直不曾背离朝廷,受任于败军之际,为的无非是忠君卫民。
然而我却用这一曲告诉他,他这多年来所坚持的,已经无法实现--忠君,则必伤民,护民,则需背君。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只有一死。
他以他的死默认了辇朝的覆亡。
他是良将,忠臣,仁者天下心,却被我利用了他的耿直逼到不得不死。
我没有什么可以为自己这种狠毒的手段辩解,我欠明折雍将军一命,然而,我减免了潞州百姓战火之苦。
谁也不能说我做错了,只有我自己能够批判自己的恶毒。
乔不轩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生辉,我伸出手去,抚上那两点暖暖的黑晶。
他没有动,任由我动作,只是默默看我。
二月的夜是冷的,我一开口就感觉牙关在打颤,口齿间团团白气呵出。
"为明老将军一命,你要做个好皇帝。"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是我知道他可以做到。
他笑,把我揽到怀里,横抱起来,"我会做个好皇帝,不为明折雍,为你。"
是么?
或许,其实,都一样吧......
我却觉得心中失落了的什么地方,一下子满了,全了,再无遗憾。
我闭上眼,靠在他胸前。
昏昏沉沉中,我感觉到他抱着我上了马,一路纵马进城。
一路上明明暗暗,最后到了一个十分暖和柔软的地方,似乎有人惊呼大叫了些什么,但是我都听不到了,也一点都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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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引筝先生在荣王驾前历数了舒帝十大罪状,判菜市口斩首示众。
舒帝死后的首级被挂在潞州城门口示众三日。
但是其实我和乔不轩心照不宣,那挂在城门上的首级并不是父皇的,而是跟在他身边的某一个伶官的。
也不知这伶官是不是我离开帝都后才进宫的,看着并不面熟,但是听抓到他的侍卫讲,这人也是个奸佞小人,为非作歹惯了的。
正巧他长得和父皇有几分像,乔不轩便叫人将他送到了我手上来。
父皇......现在不再是舒帝了。
乔不轩派了他的心腹将他秘密软禁了起来。
我没有去见过他。
直到十年后他的死讯传来,一次也没有。
乔不轩率众回旧都后清算了旧朝的污吏佞臣,俱是严惩,毫无宽贷,而这个被万民所指的人却被我私心包庇了下来。
我做不到什么都不做,看着他死,却也......做不到无视良心谴责,和父皇再续天伦。
更何况,我现在......是乔不轩的人,是荣王帐下的隐者谋士,又该用什么面目去见父皇?
听说父皇的软禁生活过的还不错,也并不怎么惦念亡国。
其实他一直都是个单纯的人,这样与世隔绝的生活,也很适合他。
开始几年,乔不轩会亲自去查看他的生活状况,后来绛儿和靖儿大了,就是他们每年去潞州城看望。
听说有一次父皇对乔不轩说过"早知道我不做皇帝也不会被砍头,我一早就把这麻烦差事交给你!"
我哑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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