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泪 上——博研一笑
博研一笑  发于:2011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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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子哥哥则拿着一只羊角锤和梅花撬子,旋开那张古香古色的褪色的高榻床上大大小小的镙丝钉,一块块雕有喜鹊唱梅、大地回春的陈旧木板被扔到地上,腾起一股粉尘,在昏暗的房间里舞蹈,像一支哀艳的天鹅舞。

刹那间,我的心像给人掏空似的,我欲哭无泪,我想说“不要”,但喉咙里却仿佛卡了只铁钉,怎么也喊不出口,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奶奶的遗物一件件毁掉,仿佛铁石心肠地将我脑海里关于奶奶所有的记忆一丝一缕地抽掉。

我回到房里,关上门,仰倒在床上。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旧迹斑驳的天花板,一条条电线像凌乱的花皮蛇一样纠缠在梁椽上。我想,大概此时,奶奶已经到达遥远天国了吧,那里是一片洁白的世界,没有污浊,没有伤悲,没有疾病,没有饥渴,只有一片欢声笑语。

…… 第十六章 川戏 ……

清凌凌一甩水袖

眉目含情

娇怜怜似嗔似怒

柔肠媚骨

很快就要开学了,妈妈忙乎得跟嫁女儿似的,里里外外两头忙,又是替我们购买上等的丝棉被单,又是给我们添置像样的衣服。我常常取笑妈妈,你不是打算把我嫁给学校吧?我还没十八岁呢,舍不得离开妈妈。

妈妈便一边使劲儿把那柔软得跟丝绸一样的被单摁进满满的箱子里,一边嗔骂:“你以为你是去旅行,随便带点东西就成啦?你这是搬家!”

我便笑道:“那我还想要一张上古寒玉雕成的床,喏,就像杨过和小龙女睡的那种,你也给我整张去?”

妈妈便敲着我的头,一边摇着头,一边唉声叹气,说,这孩子,什么时候才长得大,老这样跟你老妈贫嘴。焰子哥哥则坐在旁边傻笑,看着我们这样贫嘴,笑着笑着就僵住了,脸上挂着黯淡的伤感。

妈妈全然没发现焰子哥哥表情的细微变化,但可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猜想他一定是羡慕我们母子俩这样心无隔阂地打闹吧,他一定也希望像我一样,有个如此体贴他、关爱他的母亲。

我便坐到他身边,揽揽他的肩。正此时,电话响了,我闪过去提起话筒就问:“喂!兰舟楼茶,请问您是要正宗的碧螺春还是西湖的龙井?”

“那请问凤毛麟角茶有么?要琼脂玉露水泡的。”是小姑的声音,“大清早就跟个担米酒四处叫卖的老头子似的,你咋不敲着梆子啊?让团里邻居的都听见,那样生意才做得大!”

我便嘻嘻笑了,小姑在电话那头说:“好了不跟你瞎扯了,跟你贫下去准没个完!别忘了啊,今晚七点,沙坪坝体育馆,你小姑我威震江湖的川剧专场!要是自家侄儿都不来捧场,那我这老江湖的面子可往哪搁呀!对了,票没问题,已经给你们哥俩搞到前场的了,到时候直接来就是,看场子的保安认得你。”

晚上,我们早早就吃过饭,在体育馆旁边的小货摊上买了两大把荧光棒,到后台领了小姑托人给我们准备好的前场票,就早早到馆里候着。体育馆里面人还不多,却已经有了热腾的气氛,荧光闪烁,票友欢呼。舞台上大红的幔布挡住了后场紧锣密鼓准备的演员们,我想此时的小姑,一定是临场不惧,正悠哉悠哉地让人给画着脸谱吧。

我看了看手里的剧目表,大概有二十来出,其中有小姑的好拿手好戏《玉簪记》、《柳荫记》、《青袍记》、《琵琶记》、《牡丹亭》等等。都说川剧自古以来以剧目繁多闻名天下,早就有“唐三千,宋八百,数不完的三列国”之说,川剧可是中华文化里一颗璀璨的明星。今晚小姑要带来的可全都是川剧里的重头剧目,那些远道赶来的川剧票友可以大饱眼耳之福了。

时间到了,大红幔布渐渐拉开,场内顿然鸦雀无声,只听得幕后大三弦的声音,开场大戏便是名折《玉簪记》。随着一阵武器璁璁的交织声,马嘶旗飘,战鼓雷鸣,一幕兵荒马乱的靖康变动牵开故事。由小姑饰演的陈娇莲出场了,着一身灰色道帔。好家伙!竟然以此幕开头,低调出场,不着宫装,不饰头花,不施粉黛,不手舞足蹈,不眉目传情,不弱柳扶风,不杜鹃啼血,不痴情矫作,不水袖翻飞,却博得了满场喝彩,极有川剧名角陈巧茹之风范!

小姑干脆利索地唱完开场词,交待好陈娇莲逃难到女贞观并得法名妙常之后,此剧男旦潘必正出场。之前听小姑提及,扮演潘必生的演员是她的徒弟,年仅二十,却颇有天份,从他这踩场子的架势,看来的确是如小姑所说,后生可畏,小小年纪,表演却一点不显生分,极有名门风范。我突然想起晓风,若是让他来饰演这个角色,一定也不在此人之下,因为晓风是一个悟性极高的孩子,何况又继承了吴家风骨。

焰子哥哥激动地挥舞着荧光棒,随着观众的喝彩声冲台上的小姑欢呼着。然后,他回过头来问我:“小韵,我是个俗人,这高雅文化也不懂,你给我讲讲这折戏讲的是什么呀!”

我便用鄙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亏你还白得了张前场的票呢!还不如拿去送给后面站场子的正规戏友呢!”

他就挠着脑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便粗略给他讲解道:“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大家闺秀为了躲避靖康之乱,藏到一个寺院,削发为尼。她在此结识了一个书生,才子佳人,两人暗生情愫,于是经过茶叙、琴挑、偷诗,他们最终冲破封建礼法和佛法的约束而双宿双飞。”

焰子哥哥便呵呵笑道:“原来又是一场与封建专制制度抗衡的大戏啊,他们可真勇敢,不顾世俗的流言蜚语,更不顾压死人的宗教礼仪,真佩服他们。”

我白了他一眼,闷哼道:“得了吧,跟评书似的!快看啦,只顾着说话,都错过几幕好戏了!”

一场戏毕,小姑退场休息,另外几位演员上台串场。我把荧光棒交到焰子哥哥手里:“你在这里看着座位,别乱走动,我进去看看小姑!”

到了后场,大一群工作人员围着小姑给她卸妆,准备下场大戏《花木兰》,那些人跑前跑后,手忙脚乱的,我都不好再过去碍事了,本来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想到后场给小姑一个拥抱的。

小姑看到我了,冲我笑笑,然后又一个龇牙咧嘴,疼得尖叫一声,冲她身后的那位年轻化妆师骂道:“小张你轻点!想扯掉老娘的头发,变老秃驴呀!笨手笨脚的学什么化妆!”

我听到那个叫小张的年轻化妆师用尖尖的声音低声嘀咕着:“反正都是戴假发上场,变秃子方便!”

我便噗嗤笑了,然后竖起大拇指,说:“小姑,唱得真好,比陈巧茹唱得都棒,你没听见外面,馆子里都给人们闹疯了。”

小姑白了我一眼,给人脱下宫装戏袍,又给她扎上一身短打,一个英姿飒爽的女英雄的形象就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很明显,这是下场戏《花木兰》的戏服。看来团里面人手不够用,大家忙得跟热锅上的蚂蚁,跑来跑去老撞着人,磕磕碰碰的,那场面甚是让人忍俊不禁。

突然小姑像是记起什么来,大声吆喝道:“哎呀!翎子!翎子还在我的私人化妆间里!小韵,二楼左拐第一间,你去帮我拿,记住啊,红尾雉扎的那对儿!”

我哦了一声,便踩着那棕黄色木地板咯噔咯噔地朝二楼跑去。打开房门,快速看了一眼,正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化妆桌上摆满了脸谱绘制用品,一双虎头靴给人随意地扔在化妆桌下,旁边的衣架上挂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戏服。小姑说的那只红尾雉毛翎子就挂在衣柜的钉子上,我正伸手要取,忽然从化妆镜里看见一个人影从门外闪进来,随即是嘭的一声关门声。

我猛地转过身,惊悚地看着那张脸。是骆扬,又是骆扬!他就像一个魔鬼,总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惊悸。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明显加快,只觉得血液一个劲往上冲。我一脸惶恐地盯着他,他正一步步朝我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如此靠近我,鼻子都要贴到我额头上了。我眼里满是恐惧的颜色,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抻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像给火灼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靠到墙上。

“还痛吗?”他声音细如渐弱的音乐尾声,几乎听不清。

我仍旧一脸惊悚,说不出话来。接着,我的眼里便生出仇恨的火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朝他怒吼道:“你来做什么!你这个杀人魔,是你害死了我奶奶,你还我奶奶,你还我奶奶!”

听了我的怒吼,骆扬却是满脸哀伤。定了定神,他哽咽着说:“如果不是你奶奶,我早就跟你小姑双宿双飞了。是她拆散我们啊,是她拆散我们啊。她看不起唱戏的,觉得我终究只是卖唱卖艺的,脸上无光。所以她千般阻挠,活生生地拆散了我们啊。她是死有余辜。”

我却听不进他的话,只想到可怜的奶奶,走都不能走得清静,看着骆扬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在恐惧中含恨死去。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流下来,模糊了眼前骆扬写满忧伤的脸。

然后我说:“那是你们有缘无分!那是你们不够勇敢!你们要是够勇敢,为什么不学陈妙常和潘必生,冲破世俗的束缚?哪怕头破血流,你们也该去闯啊!”

“是,我是不够勇敢去挣扎!”骆扬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我好歹等她等了这么多年,到今未娶!可她呢,她倒好,嫁了人,生了子,现在却还有脸在外头唱《玉簪记》,演千般媚骨,唱万种风情!她有什么资格演陈妙常?演潘金莲去吧她!我呸!虚情假义地往台上一站,她就名角了啊!做她的春秋大梦!我不搞得她身败名裂我就不叫骆扬!”

我突然觉得可怕,我真不知道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骆扬,和之前请我吃烛光午餐,给我做“凤栖梧桐”、“鹤鸣九皋”中国古典名菜的温文尔雅的骆扬,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我觉得他就像一个画了皮的妖精,白天戴着温柔刻骨的面具,晚上却把青面獠牙的一面露出来。

“你……你想做什么?”我声音变得颤抖。

“我不做什么呀。”骆扬又低下声音来,“小韵,既然她都成家了,丈夫女儿的都过这么多年了,我又能怎么样呢?随她去吧,忘了她,了无牵挂。可我对你的心,却一直没变啊!难道你不愿意跟我做妙常潘生,一道去冲破世俗的网么?”

我闭上眼睛,一串眼泪又流了出来。他疯了,他真的疯了。这个活在戏里的疯子,他看不清什么是现实,他分不明什么是爱情,只随着他自己写好的剧本,去要求别人怎么演。

然后,我一字一顿地说:“你已经害死了我奶奶,我不准你再伤害我小姑,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他便紧皱着眉头,一双画眉眼睁得圆圆的,摇着我的双臂,说:“我不伤害她!我答应你不伤害她!只要是你愿跟我一起,我不会伤害她一根汗毛!”

我摇摇头,定定地望着他,说:“我不是你剧本里的角色。从一开始就不是。你找别人演去吧。”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能看清他眼睛里的血丝,以及我的脸在他瞳孔里形成的影子——那是一张面若死灰的脸。他的眼睛大得快要裂开,突然猛地扑过来撕扯我的衣服,嘶啦一声,我的衣服从肩到胸,给撕下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他把脸埋在我脖子里使劲啃咬着,疼痛难当,我本能地惨烈叫唤。

我从梳妆台上抓起一把梅花剪,有种刺穿骆扬后背的冲动。正这时,门猛地被人砸开,我看到穿着一身棕色战袍、金色铠甲,头扎男子发髻的小姑一脸愤怒地闯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穿蓝色短裙的化妆师。

小姑看到眼前的情形,破口大骂:“我说拿个翎子咋拿了这么久,原来是被一头恶狼给缠住了!”

然后,她箭步流星地冲过来,一把揪着骆扬的头发,摁着他的脑袋直往梳妆镜上撞,那玻璃都给撞开好几条裂缝。

撞了他的头,小姑还不甘休,抄起身边高脚凳上一只道具鞭子,在骆扬脸上狠狠抽了两道,我原以为那鞭子是假的,哪知竟是真货,骆扬脸上唰地浮上两条红红的血印,触目惊心。

我一只手按着脖子被骆扬咬痛的地方,一手去拉小姑,说:“姑,别打了……”

骆扬给小姑打得蜷成一团,跟条狗似的。小姑甩掉鞭子,狠狠啜了一口,指着他骂道:“龟孙子,这么不给你老娘面子啊,这戏才唱一折呢,就砸场子来啦?你闯进这女人家的更衣室,是打啥邪恶念头来着?见我不在,抱着一愣头小子就开啃啊?你就这点出息啊?还世界级艺术家,我呸!世界级垃圾还差不多!”

那几个杵在门口给这一幕震惊的化妆师,连忙进来劝解小姑,骆扬趁机灰溜溜地逃了出去。小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轻轻抚摸着我被骆扬咬得血红的牙印,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刚才那个扯痛小姑头发的年轻化妆师小张便尖着嗓门儿劝道:“哎哟,春姨!你就别哭啦,是你把人家打了,又不是人家把你给打了,你哭个啥劲儿呀!快把泪痕给擦干净吧,马上就上场啦!瞧瞧瞧瞧,这刚给上的妆,又给哭坏了!”

“关你屁事啊!”小姑冲他吼道,摸了一张面巾纸就开始擦脸上的泪花,又自己补了补妆,就出去了。

尖嗓门儿的年轻化妆师小张便挠着头,自言自语道:“可真是只老辣椒啊,唱戏带劲儿,骂人更带劲儿,却想不到啊,这打人最是带劲儿,可是活活演了一出《花木兰》现场版啊!”

另外一个女化妆师用画眉毛的笔刷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便跟着跑出去了。

我到洗手间好好洗把脸,又在那个尖嗓门儿化妆师小张的帮助下换了一套他们的工作装,把那件扯破的衣服扔掉,才走回观众席,若无其事地坐在焰子哥哥身边。他看到我,抱怨道:“真是的,一去就去这么久,把我凉在一边。”

我勉强冲他笑笑,说:“我的好焰子哥哥,你就别生气了嘛。你看,他们这不是人手不够,给他们打下手去了嘛,瞧瞧,还赏我一件工作服,多帅!”

他白了我一眼,用荧光棒在我头上轻敲了一下,便呵呵笑着。我看着乐得跟孩子似的他,突然感到一丝忧虑。那个发了疯的骆扬,刚才在化妆间里扬言不会放过小姑,毕竟他们还是曾经的恋人,都不肯放过她;那他会不会为了报复我,对我的焰子哥哥不利呢?但立刻,我又把自己的这个荒诞想法给驳倒,我简直就是神经质,想得可够多的。

之后的那几折戏,我一折都没有心思看。我满脑子胡思乱想,偶尔看一眼身边的焰子哥哥,他倒是看得欢喜,跟着那群观众疯子似的欢呼。

散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回到家,洗了澡我便睡了。就要开学了,焰子哥哥也辞了渝香子火锅店的临时工,钟老板如约给了他两千薪水,拿到薪水那一刻,可把焰子哥哥乐疯了,说一定要给我和妈妈买件礼物,我们都千般拒绝,一定不能买,买了就不理他了。辞了工的焰子哥哥也没住火锅店了,现在他就住奶奶以前的房间。

但今晚,我却把他叫过来陪我睡,说我一个人害怕。

房间里空调温度调得较低,并不炎热,反而一阵清凉。屋里弥散着檀木香的蚊香,令我歆醉。焰子哥哥从我腰间伸过手来,在后面环抱着我,说:“怎么你好像在发抖啊?你是不是感冒了啊?”

然后,他又抻过手来探我的脑袋,又在他自己脑门上胡乱摸了一把,自言自语道:“不烫啊,这是怎么了。”

“我害怕。”我淡淡地说。

焰子哥哥笑了笑,轻轻揪着我的耳朵,说:“小傻瓜!你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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