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旋舞的少女停下,脸上汗津津的,眼里却全是动人心魄的明媚光彩:“李姐姐琴弹得真好!”
抚琴的李臻正在除手上套的假指甲,闻言不由轻笑出声:“杜妹妹客气了,妹妹的舞才是动人心魄。”
“真的吗?”听见李臻的话,杜钰儿的脸红彤彤的,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
李臻莞尔一笑:“当然是真的。何况说起弹琴……”
稍顿一下,李臻眼波流转,水一般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坐着、似有些走神的姬辉白身上,眸中顿时流露出遮不去的情意。
“何况什么?”到底年少,杜钰儿并不知道李臻眼神的含义,只一个劲的催促。
回过神来,李臻看着面前还算一个小姑娘,却已和自己一样同做他人妇的杜钰儿,心中不期然的有了些酸楚。但很快,她就掩去了这份嫉妒,转而笑道:“何况王爷琴技一绝,莫说羽国,便是天下,也素来闻名遐迩。”
“哦——”恍然拉长声音,杜钰儿眼睛闪亮亮的,一下子转身跑到姬辉白面前,拉住他的手,左右晃动:“夫君~夫君,李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自此终于回过神来,姬辉白眉间短促隆起,复又松开,也不回答,只淡淡扫一眼王府中的教习嬷嬷。
看了几十年眼色,早已精乖的教习嬷嬷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连忙上前拉开杜钰儿的手,教习嬷嬷干笑道:“侧王妃,您不能这样……还有,您应该称呼殿下为王爷。”
瞒不乐意的松开手,杜钰儿嘟起嘴:“可是我娘说叫夫君才亲切。”
亲切归亲切,可你没见人家不爱搭理你么。在心里暗自嘀咕着,教习嬷嬷面上可没胆量多说,只陪着笑,谦卑却坚定的拉开了杜钰儿。
一边挣扎,杜钰儿一边直勾勾的看着姬辉白,待见到姬辉白无动于衷后,才怏怏不乐的顺从自己教习嬷嬷的拉扯,退到一旁。
站在一旁看了全程,李臻心中一时高兴一时自伤,半晌才起身,娇娇柔柔的笑着:“妹妹,王爷日理万机,别让王爷伤神。”
嘴巴上可以挂油瓶了,杜钰儿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自语:“陪妻子也伤神吗?”
姬辉白站起了身。
满园的仆婢都垂下了头,包括抚琴的李臻,只有杜钰儿气鼓鼓的直视姬辉白,目光恨恨。
并未把注意放在杜钰儿身上,姬辉白微冷的目光在园子角落几个宫中来的嬷嬷侍女身上停留了一会,方才移回视线,面上亦泛起微笑。
虽只淡淡,亦足以夺人心神:
“自然不算,玉妃想去哪里,本王陪着便是。”
尽管名义上已成了姬辉白的侧妃,但杜钰儿还真没见过姬辉白微笑。眼下一见,整个脸顿时红成了苹果,三魂飞去七魄,脑袋浆糊糊的,莫说思考分析什么的,便是回答也颠三倒四,不知在说些什么。
早已看惯旁人的这种反应,姬辉白甚至没有多花一点心思在杜钰儿身上,只对一旁的李臻点头,道:“珍妃也一样。”
不敢抬头,李臻盈盈下拜:“谢王爷恩典。”
随意点点头,姬辉白没有再说什么,只转身对侍从吩咐两句,便离开了南园。
晕了半天,杜钰儿终于在姬辉白彻底离开南园之前清醒。贪恋的看了看那如竹如兰的背影,她这次走到李臻身边,半是感慨半是欢喜,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王爷长得真好看。”
“嗯。”这次倒没有旁的想法,李臻只轻轻点了头。
“真的很好看!”仿佛怕李臻没明白自己强调的东西,杜钰儿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但转眼便泄气,“比我们都好看。”
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李臻看了杜钰儿一会,方才慢慢点头。
确实比她们好看,或者说……吸引人?
“所以,”杜钰儿闷闷不乐,“这压力也太大了……”
在杜钰儿还为姬辉白样貌而烦恼的时候,姬辉白已经走进了王府主院德风院——一个连正正经经的瑾王妃都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
德风院中,青一正在已备好酒水的亭子里等候姬辉白。
远远的看见姬辉白,青一快走几步迎上姬辉白,弯腰行礼:“殿下。”
“起来吧。”脚步不停,姬辉白径自越过青一,走进亭中坐下,这才问,“裴青到了澜东没有?”
“消息上说昨夜便到了。”青一回答。
伸出拿酒的手在半空中停顿。出神好一会,姬辉白方才缓缓收了手,自语道:“那么,皇兄应当是知道了。”
耳朵清楚的听见姬辉白的自语,青一心中明白这事轮不到自己插手,便只越发垂了头。
但这次,姬辉白却似乎没有让青一置身事外的打算:
“你说,皇兄会有什么想法?”
微微怔住,青一不由抬起头看向姬辉白。
姬辉白并没有看青一。视线茫茫然的投在远处,姬辉白似乎在看风景,又似乎只是在透过风景看别的一些什么。
比如远在千里的姬容。
虽不确信姬辉白方才到底有没有对他说话,但些微犹豫过后,青一还是回答:“长皇子一定能体谅殿下的难处。”
“体谅?”收回了投向远处的视线,姬辉白喃喃自语,“怎么体谅?”
青一不知道怎么回答,姬辉白其实也并没有想要青一回答。
是的,怎么体谅呢?
这份情,分明是他求来的,强来的。若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坚持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自己的皇兄此时必定还留在帝都做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太子,甚或有了足以举案齐眉、心意相通的妻子……便算是还念着之前的人,也好过……
好过,远在千里之外,从旁人口中听见自己心爱之人娶妻的消息罢?
姬辉白拢在袖中的手掌拽得紧了些,暖玉雕就似的指节泛起点点苍白。
无法做任何安慰开解,青一只能站着,沉默的听姬辉白倾述。
其实就算是这倾述,也少得可怜——眼前宛若神仙的男子,只有在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断断续续的吐露一些心声。
虽然那只能让他越发痛苦;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青一。”姬辉白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是宫中的贡品,不烈,却有一种绵长的苦味,经久不消。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皇兄其实是个傻子?”姬辉白道,他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不是方才对着杜钰儿和李臻敷衍的笑容,而是另一种自心底升起的笑意。
一种并不是那么惊艳,但带着满满温情,只消一眼,便能暖到人心底的笑意。
倚着红漆的栏杆,姬辉白微啜一口水,随即倾杯,将澄澈的液体一点点倒入栏外碧波。
“身为长皇子,要什么东西要不到?区区一个尚书之子,用什么手段得不到?不过麻烦一些罢了;他却偏偏如珠如宝的在那边摆着,不用强,不耍手段,待什么宝贝一样珍藏着……最后,还亲手把人送走。”
姬辉白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站在一旁的青一没有劝姬辉白慎饮——在一般的事情上,姬辉白的自制力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从某些程度上来说……这并不算好事。
“身为兄长,明明不喜欢自己的兄弟,却依旧容忍:容忍他抢走自己的妻子,容忍他一次次表白心迹,还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计算……”姬辉白的声音有些哑,是喝酒的缘故。
“但凡皇兄能稍微忍心一些……”
但凡他能稍微忍心一些……
姬辉白突然想到了帝都郊外的那一夜。
那一夜,自己皇兄是当真多少有了些喜欢自己,还只是因为……因为不忍看他在那悖逆的感情之中苦苦挣扎?
远远的,清亮女音的嬉笑隐约传来。
但凡他能稍微忍心一些……
“……何至于此?”
姬辉白突然有了后悔。这倏忽升起的后悔来势汹汹,将人吞没。
或者,真的不应该告诉对方这份感情,也真的不应该把对方扯入这份罪愆之中?
只因为……因为他的皇兄是个傻子。
傻到认定了一个人便剖心剥肺的对他好,痛到淋漓也不在乎。
“皇兄一定会体谅的。”姬辉白缓缓闭上了眼。靠着栏杆,他的脸藏在深深浅浅的阴影之中,“可是……”
可是,到底要怎么体谅呢?
由着它痛,由着它流血,不管不顾,及至化脓腐烂,再无法拔除么?
咚。
轻轻一声,是碧波吞没酒杯的声响。
第一百零八章 债
帝都 九重宫阙
时是下午,可天空被铅灰色的雾霭细细密密的遮了严实,连带着周围也跟着灰蒙蒙起来,看不清晰。
姬辉白在太监的带领下来到太和殿。
太和殿中,羽帝已经起身。
大殿素来是宽的,但兴许这次真的隔了有些远,姬辉白抬头看着自己的父皇,却竟连对方的面目都没有看清。
但这并不影响他依礼下跪,三呼万岁。
羽帝让姬辉白起身近前。
姬辉白依言而做。
然后,便看见桌面上摊开了几份奏章,俱都是从澜东而来的捷报——关于姬容的捷报。
姬辉白只扫了一眼便不再关注——那上面写的大多数事情他都已经知晓,况且……
况且,父皇今次宣他觐见,绝不是为了让他看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不出姬辉白的预料,不过片刻,羽帝已经开口:“你皇兄做的倒不错。”
这并不算一个好的开场白,姬辉白沉默不语。
“看起来,似乎再过不久就可以回帝都了。”羽帝继续说着。
眼角轻轻跳动,姬辉白依旧没有说话。
羽帝却突然笑了。他微微笑着,笑得有些欢愉,可眼中,却只堆积了越来越厚的坚冰:“可再好的东西,捏不到自己的掌心,也只无用。你说是不是?辉白。”
听明白羽帝话里的每一层意思,姬辉白微微垂头:“父皇的意思是?”
羽帝看了姬辉白一会,然后笑道:“辉白,你一向聪明,那么……”
摆头示意一旁的太监将两份拟好的圣旨拿上来摊开,羽帝淡淡开口:“那么,想来知道该怎么选择的。”
姬辉白看着面前的圣旨。
第一份是封姬容为镇国公的。
第二份是赐婚与他的。
姬辉白停了一下。
只是一下,大概几息的功夫。
而后,姬辉白只觉某种近似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禁不住有些想笑。
两个女人……
不过两个女人而已。
掩去眸中些微的嘲弄,姬辉白先正了衣冠,随后拿起圣旨,双手高举圣旨,跪倒在地:
“儿臣——谢主隆恩。”
“……很好。”短暂的沉默后,羽帝点头,“起来吧。”
姬辉白起身,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若父皇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儿臣便先告退了。”
视线在姬辉白脸上绕了一圈,羽帝突而道:“此次赐婚的两人性情容貌俱是上品,皇儿应当会珍惜吧?”
拽住圣旨的手指无意识的抽紧一下,姬辉白旋即弯起,露出淡笑:“父皇放心。儿臣……自当珍惜。”
羽帝看着姬辉白,而后再次点头道:“很好。”
——儿臣自当珍惜。
——很好。
“喀!”猛地一声响动,姬辉白倏然惊醒,待看见周围熟悉的摆设时,才恍然自己方才是在发梦。
直起身,怔怔的在床沿坐了一会,姬辉白这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经被汗浸透,十分黏腻冰冷。
不舒服的皱起眉头,姬辉白看向摆在不远博物架上的沙漏,只见最后一点沙粒徐徐落下。
正是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公平的,那无疑是天上的明月,世间的清风。
澜东的绿芜别院里,刚刚遣人送走裴青的姬容并没有休息,而是自己关在房内自饮自酌。
房内焚着香,味道清淡;但酒的味道却是浓的,充斥整个房间,遮掩了其他味道,只在焚香的高脚炉子旁能嗅到几缕酒香线香一起混合而成的甜腻味道。
姬容喝的不快,但时间已经有些长了,长得让他纵使喝的不快,也已经喝光了慕容非送进来的第二坛酒。
不过没关系,绿芜别院并不缺酒;至少不缺能让姬容喝到醉的酒。
外头的钟敲了三声,已经三更了。
姬容放下空了的酒坛,还没招呼,便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在某些方面,慕容非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进来。”姬容微抬了声音,却因酒的关系而显得有些暗哑。
门应声推开,慕容非怀中抱了一坛酒走进。
“殿下。”因怀中抱着酒,故而慕容非并没有下跪行礼,而是弯了弯腰。
“嗯。”靠倒在雕花梨木椅上,姬容淡淡的应了一声,眼睛半阖。
拍开封泥,慕容非替姬容倒了酒,却并没有立刻端给姬容,而是轻声道:“殿下,喝酒伤身。”
姬容单手支着额,眼睑敛下,遮去眸中色彩:“好了,出去。”
“殿下,您明日还要早起,先歇了吧。”仿佛没有听见姬容的话,慕容非沉声道。
“出去。”指关节轻轻按压额际,姬容再次开口。
明白的从对方语气里听出一些不是太好的讯息,琢磨着自己应该已经表足态度的慕容非见好就收;轻轻将酒杯搁在桌上,他道:
“殿下,小人……”
只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大抵十之八九。
因此,已经准备离开的慕容非只说到小人两字,便觉身子一重,再而后便听见一片的叮叮当当声,却是自己被近姬容身旁,不期然撞开桌面瓷器的的声音。
一下子被人拽出好几步的距离,慕容非还没有来得及回神,便听见姬容隐含着怒气和其他一些什么的声音:
“——本王叫、你、出、去!”
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慕容非定了定神,直起腰肢:“殿——”
话照例没有说完,只是这次不是身子一重,而是腾云驾雾了。
已经有了准备,加之姬容又没有真正认真动手,慕容非本可以挣脱,但自觉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考验姬容脾气,又思量以对方一贯的性情做不出什么出格事来,慕容非便也任由着姬容动作,直到……
直到,被整个人压在床上为止。
身为一个成年男人,就算真是傻的,慕容非也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
若是换了平常随便一个人,比如耶律熙之流,慕容非当然不会意外;但问题是眼下压在他身上的是姬容——素来严谨自制的姬容。
一时之间,慕容非看向碎了满地的酒坛,忍不住想到:
这次我还真的没来得及动手……
那……飞快的扫了一眼姬容的模样,慕容非留心房屋四处,半天才从空气中嗅到一丁点的香甜。
是醉香。
一种平常对人无害,但一旦和酒混合,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对醉酒的人产生近似春|药的效果。还是最上等的,对人无害也不易察觉的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