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自没有合拢的窗户中吹入,坐在徐徐掀起的轻纱中,姬容注视着罩上飘摇的灯火,心思却已经远远的飞往了帝都。
方才的心悸……莫不是,帝都出了什么问题?
莫不是,辉白那里……
第九十七章 孽缘
“谢谢,谢谢!”在澜东偏僻街道的一个小药铺门前,一位上了年纪,脸色蜡黄的妇人牵着一旁一直在小声抽噎的女孩,不住的对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道谢。
男子大概二十七八了,眉目俊朗神色间透着淡淡的疏离和尊贵,但并不让人觉得骄傲——却正是本该呆在绿芜别院中的姬容!
此时,姬容正穿着一身寻常富贵人家的细部衣裳,独自一人坐在药铺面前,为因受伤而前来看诊的人做一些简单的包扎。至于姬容为什么放下绿芜别院中的那些重要事务出现在这和他无甚相关的药铺之外……却是因为,姬容始终无法忘记昨夜那突如其来的心悸,并越发在意。
因此,在察觉到自己眼下心态实在不适合再处理事务之后,姬容遣了人快马去帝都打探消息后,当即换了一身衣服,挥退众人,只带了慕容非一个来到这偏僻地方,希望借着其他事情来平复心情。
而姬容也确实没有失望。很快,繁忙而刻板的事情就让姬容的心情平静下来,一直笼罩在心中的阴霾也随之慢慢散去。
“谢谢,谢谢大夫!”站在姬容面前的妇人依旧紧紧拽着小女孩的手,不住的向姬容道谢,“如果不是您及时处理,只怕我家孩子的一条胳膊就废了!”
没有对妇人感激的话什么太多的表示,姬容只微微点了头,算是明白。
妇人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后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另一些人却开始微微躁动。
明显听到了后面那些针对自己的话,妇人蜡黄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绯红,咬咬唇,她踟蹰道:
“这,大夫,包扎要多少银……”
姬容的视线落在了妇人那浆洗的发白,并且打了多处补丁的衣服上。片刻,他微微一笑,道:“今日义诊。”
义诊?自姬容口中说出的简单的一句话激起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一种自然是那等在妇人身后,以及妇人本身那感激涕零,欢欣鼓舞的笑容;一种则是听见姬容话的药铺老板有些窃喜的微笑;而还有一种,却是带着些温和,也带着些不以为然的微笑。
是慕容非的微笑。
独自隐身暗处,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姬容身上的慕容非很清楚的听到了姬容所说的那句话,当然,他也很清楚的看见了看围在姬容旁边的、一个一个浮现脸上,并且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
感激……慕容非在心中想着,到底是不以为然。
有什么好感激的?若是你们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便会明白这些东西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而举手之劳,却又有什么必要感激呢……这么想着,慕容非不期然的看见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从自己身前跑过,并且向姬容的方向跑去。
微皱一下眉,慕容非刚刚考虑是否要‘不经意’而又‘必要’的处理某些东西的时候,就见那七八岁大的小乞丐已经仗着自己幼小并且肮脏的优势几步蹿到了姬容面前。
事已至此,再动手未免难堪。于是慕容非便也留在原地,只等药铺中的小厮出来撵人。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在看见那脏兮兮几乎能闻见恶臭的小乞丐时,姬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他甚至不曾稍动一下神色,也不见丝毫避让,只是旁边的人打来干净的水,让小乞丐洗干净身上的几个伤口之后,便和之前一样,干脆利落的处理完小乞丐身上所有的伤口。
伤口处理完了,小乞丐对着姬容道谢。而站在角落的慕容非,也因心中升起的那一丝意外而十分认真的注视着姬容的神色。
平静,还有在平静之下的冷淡。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慕容非心中忽然添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或者……慕容非看着小乞丐跑向自己。
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冷漠的脸……
小乞丐和慕容非擦身而过。
慕容非微微侧了头,看见对方的头顶刚好到自己的腰际。
并未注意到慕容非的视线,或者注意了也并不在意,小乞丐径自小跑往前,不一会便消失在了转角。
视线追随对方离去,慕容非停顿一会,只觉得身上一些合该早已愈合的伤口正微微发热,并伴随轻轻的刺痛。
或者……再早几年。
慕容非的视线移回到姬容身上。
姬容还在替人包扎。
一样的平静,一样的冷淡,一样的,一视同仁。
慕容非看着,然后,他敛下了眼。
再早几年,他说不得也会……
……感激。
“噌!”倏然一声轻响,却是慕容非在刹那之间抽出了腰际软剑。
看也不看的反手向后一刺,慕容非轻笑一声:“阁下跟在我后面躲藏多时,却并非君子所为。”
短暂沉默后果,一道暗哑声音响起:“在下担心平白扰了公子事情,故此没有及时出现,还望公子见谅。”
察觉剑身上传来一股大小适中的力道,慕容非也便顺势转身收剑,打量出现在自己身后三十来岁的汉子。须臾,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对方后,慕容非沉吟:“这位壮士……”
“我家主人想见见你家的主人。”出现在慕容非身前的汉子言简意亥。
慕容非不由一笑:“若是如此,那你家主人大可投递名帖,直接上门拜访。”
似乎早已料到慕容非的回答,壮汉也没说什么,只平板着脸继续到:“我家主人复姓耶律。”
心中一动,慕容非下意识的冲外头看去,不意外的在一栋酒楼的临窗位置上看见了冲自己遥遥举杯的耶律熙。
心念几转,慕容非已然微笑起来:“原来是耶律公子……既如此,我便帮你通报一声,只是我家主人却未必会去。”
“你家主人会去的。”大汉回答,口气意外的肯定。
慕容非挑了眉梢。
大汉微微一笑,再次重复:“——你家主人会去的。”
姬容确实去了。
虽然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愿意。
耶律熙所在的位置距离姬容之前待的药铺并不远,只转过一条街便到了,是一家虽不太奢华,但绝对足够安静的酒楼。
走进雅座,姬容在耶律熙对面坐下。慕容非和耶律熙带来的汉子则分列在两人身后。
见姬容坐下,耶律熙面带微笑,率先举杯:“许久不见了,凤王。”
如果有朝一日要要选择姬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的话,那眼前的耶律熙绝对榜上有名,并且排行不低。
但让人遗憾的是,虽姬容从没有半点喜欢耶律熙,但他却似乎总是时时处处都能碰见耶律熙,并且每一次都会闹出点什么让人无法面露笑容的事情来,实在是……
脸颊微一抽搐,姬容同样举起酒杯,默不作声的同对方干了,脑海里却只有两个字。
——孽缘!
一杯喝下,耶律熙笑得越发舒缓,似乎真正在同久不相见的老朋友叙旧一般:“数月未见,凤王是风采依旧,而本王……”
微顿一下,耶律熙轻叹道:“却已经风尘满面了。”
愣是没能从对方那保养得不逊于二八处子的脸皮上看出半点风尘之味,姬容不咸不淡道:“莫邪王过谦了。依本王看,莫邪王才是丰姿俊朗,让人望之心羡。”
“还有,”姬容抬了眼,“本王不是凤王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莫邪王手上了,还望莫邪王下次不要叫错才好。”
脸上不见半分异样,耶律熙只微笑:“依长皇子的本事,什么称呼不是手到擒来?”
姬容未置可否,耶律熙也并不纠缠这些,只转而说:“长皇子来澜东不过区区几月,却已经向北拿下乌蒙、岐道,向南扫荡龙泉,峰谷……平定澜东,指日可待矣。”
手指在酒杯的杯沿按了一会,姬容开口道:“莫邪王有话不妨直说。”
耶律熙轻轻击掌:“好,长皇子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也不矫情——长皇子可有兴趣做一笔交易?”
“关于澜东?”姬容略抬了眼。
“关于澜东。”耶律熙微笑。
姬容扯了唇角,划出一个弧度:“那么,莫邪王要用什么交易?”
看着姬容的神色,耶律熙一时沉吟:“凤王……唔,方才已经说过,什么称谓并不重要,想来长皇子终究是会拿回来的。不瞒长皇子,羽国帝都确实有几个炎国的钉子,不过有瑾王在帝都坐镇,这几个钉子想来长皇子是看不上的,我也不拿出来平白惹人笑话了。那么……”
言罢,耶律熙略一思衬,徐徐笑道:“那么,叶八皇子如何?”
姬容的脸色骤然冰冷!
雅间一时寂静,片刻,姬容扯出一个笑容,眼底却越发冰冷:“莫邪王若是在开玩笑,那现在可以把这并不好笑的玩笑收起来了。”
“若是玩笑……”耶律熙看着姬容的脸色,在见到对方脸色越见冰冷并且微微铁青之后,他叹了一口气,“那便算是玩笑吧。”
说完,耶律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长皇子请。”
姬容并没有动。
好一段沉寂之后,姬容才缓缓开口,神色里看不出喜怒,只是一派瘆人的平静:
“莫邪王想要说什么?”
第九十七章 孽缘(二)
仿佛早已预料到姬容最后会妥协,耶律熙面上也并未有什么自得之色,只对身后的大汉说:“佐奴,你带慕容公子四处走走。”
叫佐奴的大汉隆声应是。慕容非却未置可否,只看向姬容。
短暂沉默过后,姬容微微点头。
有些事,他本也不想让旁人知道太多。
既然姬容也是这个意思,慕容非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跟着佐奴出去,把地方留给姬容耶律熙两人。
短促的阖门声之后,雅间一时寂静。
须臾,耶律熙一声轻笑打破沉默:“说来本王也只是卖给长皇子你一个消息罢了……还望长皇子莫要误会才是。”
视线至桌面移到耶律熙面上,姬容冷笑一声,一语双关:“本王当然不会误会,莫邪王尽管放心。”
仿佛没有听出任何旁的意思,耶律熙只是含笑道:“如此最好。”
客套完了,耶律熙也进入了正题:“说起来,本王之所以会见到叶八皇子,还是源于他最开头给本王带了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要一个皇子千里迢迢的带来?”姬容哼了一声。
“本王也是这么想的。”耶律熙从善如流的点头,“所以,八皇子来澜东,当不是为本王带信。”
这次,姬容没有回话。
耶律熙也并不在意,只继续道:“至于八皇子为什么来澜东,本王却不知晓了……或许长皇子能知道一些?”
说着,耶律熙微笑起来:“知道一些……八皇子在短短时间内从东面跑到西面,不辞辛劳的横穿整个澜东的理由?”
姬容面上并无情绪波动。
并不着急,耶律熙只含着笑端起桌面早斟好酒的酒杯,慢慢品着。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就在以耶律熙的耐心也暗自琢磨是否打错算盘的时候,姬容的声音终于在斗室内响了起来。
是一贯的低沉并铿锵有力,但却并不妨碍耶律熙从中听出妥协以及退让。
——“是什么消息?”
明明白白的抓住了姬容的态度,再回想回想姬容的身份和惯常表现出来的能力,耶律熙一时心情大好,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三分:
“八皇子是带着护卫来澜东的,而前些日子,本王偶然得知八皇子和护卫起了些许矛盾。”
说罢,耶律熙一顿,看着姬容道:“至于是什么矛盾么……本王到底是外人,也不好多加追究,否则倒平白烙个好管闲事的名声,长皇子说是也不是?”
你若不是好管闲事,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知道一个皇子同他的侍卫闹了矛盾?姬容心里想着,却懒得同耶律熙计较这些,只继续道:“只是这些?”
“若只是这些,本王也不好意思找长皇子来了。”耶律熙朗笑一声,却偏偏不往下说,只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酒,姿势优雅,不急不徐。
清楚对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姬容也不做无用催促,只敛下眼,在心中权衡。
耶律熙看似什么都说了,但时间地点却一概全无,实则是什么都没说——眼下澜东并未平定,地方又大,找一个为用心藏起的人殊为不易,而若是被旁的势力得了消息,借机浑水摸鱼……
在心中计算着,姬容飞快的提出了一个个假设却又立刻以更快的速度的推翻了之前的假设。如此持续好一会,在心思又转到姬振羽身上之后,姬容猛然记起了对方身份,不由一下子停住。
他在为对方权衡……但其实又有什么好权衡的呢?
一个背叛了羽国的皇子,
一个背叛了边关千万将士千万百姓的皇子,
一个背叛了——背叛了他的皇子!
更是一个背叛了——
“长皇子,您可要想清楚了,”仿佛能窥探姬容心中所想,耶律熙的轻笑声适时响起,“皇族中感情亲近的可不多,您就是再雄才大略再宽宏仁慈,能说得上话的也不过一两个吧?一个是在帝都的瑾王,还有一个是之前的八皇子。而作为你真正兄弟的……”
耶律熙没有说完,却意味深长。
姬容平平放于桌上的手反射般的收紧一下,而后放开——或者说无力松开。
是,姬振羽是一个背叛了羽国的皇子,是一个背叛了将士百事的皇子,是一个背叛了他的皇子,可他更是一个背叛了——
……背叛了他的兄弟。
唯一的兄弟。
姬容的手指极轻微的颤动着。他明白,自己眼下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咸不淡的和耶律熙再扯几句,然后施然告辞,或者哪怕反脸驳斥亦或立刻拂袖而去都没有关系——只要不让对方抓住软肋。
但不能作为自己软肋的姬振羽会有什么下场?
姬容明白这其间的关窍,所以他终于开了口。
或者,历经两世看遍炎凉的姬容终究没有足够硬的铁石心肠,也终究无法忘记那满眼望去尽皆凄冷时刻的一份熨帖。
“莫邪王想要什么?”有些倦怠的闭了一下眼,姬容道。
虽不可能完全猜中姬容心中辗转的思量,但耶律熙还是能毫无障碍的判断出姬容最终的决定。而这一判断之后,耶律熙心中并无得意,倒是多了些不以为然。
所以说他到底心太软了,不算枭雄,看着倒像是个英雄了,可皇族之中,英雄哪有什么个好下场?但撇开此番不说,之前对方倒是把位置给坐得牢牢的……这中间的手腕心计,确实并不简单。
心中转悠着着和眼下半点无关的事情,耶律熙面上却不露半分,只继续微笑,说出自己的打算:“其实也并不多,本王只打算借一些地方用上一段时间。”
“多久,什么地方?”姬容直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