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一微怔,却并不多说什么,只恭敬的把姬辉白送上了马车。
马车沉默的开始行驶,又沉默的消失于远处的黑暗。
站在原地,青一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有了些不好的感觉。
心中有不好感觉的,并非青一一人。
就在姬辉白离开祭神处的同一时刻,姬容正在府邸之中反复看着关于神子的各种情报,无论巨细。
宋先生依旧跟在姬容旁边。看着姬容的举动,他心下忐忑:“凤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回答,姬容皱眉片刻,方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第一个人失败了,”宋先生回答。在说到失败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在他看来,这么充足的准备下,一个人的失败根本无伤大雅,“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还准备了足够的后手。”
意料之中?姬容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不,不……不是意料之中——有什么东西漏掉了!姬容翻动情报的速度更快了些。可是一切都按部就班,甚至连第一人失败的时间都和他估算得差不多——
姬容突然停住了。他翻到了一份情报,情报上写着:
‘十日,未时出挽澜楼,入瑾王府,申时出。’
完全没有消息的就只有这一次……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中,姬辉白对那泼皮做了什么?
是用各种手段控制,还是索性再弄一个会听话的‘神子’?
姬容放于桌面的手不觉握成拳,他又翻开了其他讲述关于神子进度的情报。
每一次的都和他的预料有所差异,可一次次加下来——
……加下来,就和他心中的限度分毫不差。
姬容对着情报看了好一会。他突然笑了起来。
分毫不差。他怎么不知道——不知道对方竟然是如此了解自己?
如此了解……姬容想着,眉眼渐染上了些许嘲讽。
“凤王?”一直看着姬容的动作,直到姬容停了下来,宋先生不由开口道。
姬容没有立刻回答,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推开了摊在桌上的一叠折子,姬容靠在椅背上,放松身子。
敏感的察觉到事情可能有变,宋先生看了看桌上的东西,不由再低声唤道:“凤王?”
姬容稍稍闭眼,纷杂烦乱的情绪在这一刻统统涌进他的心头。恍惚之间,姬辉白曾经说过的话一句一句的回荡在他耳边。
那个人说:臣弟并无意强迫皇兄。
那个人说:皇兄可还记得从前?
那个人说:皇兄,我是真的喜欢你。
姬容突然想起了边关的那一夜。
那一夜,姬辉白和他相对而坐,一字一句的说着。
他说:
皇兄,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时茫然,姬容眼前浮现了姬辉白的身影。
如竹清俊,如雪圣洁。
姬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他在很多很多年前同姬辉白说过的。
他说:皇弟美姿容,好丰仪,绝色天成,世所罕见。
当时人人都道他是年少轻狂荒唐放荡,只有姬容自己知道,他当初是真的觉得姬辉白长得好看,并且打算日后好好待这位有冰雪之姿的皇弟的。
可是后来……
姬容茫然的抬了眼。
姬辉白还站在他的面前,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眸如点墨。
姬容突然抬起了手。他轻轻的碰了面前的姬辉白。
仿佛被春风吹皱了的水面,姬辉白的身影如波纹般一圈圈的震荡,而后,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姬容慢慢收回了手。填满他心头的愤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不浓烈,却缠绵非常。
姬容终于叹了一口气。敛下眼,他淡淡道:“停下罢。”
“凤王?”宋先生没有听清楚。
“就当是送你一份礼罢。”姬容低声说了一句。紧跟着,他抬眼看着宋先生,神色平静,语气却不容置啄,“今晚的所有行动全部停下。”
听见这句话,饶是素来阴沉,宋先生也不由惊呼:“我们准备了——”
剩下的声音,消失在了姬容倏然锐利的眼神之下。
张口,再合上。如此反复数次之后,宋先生才低声道:“……小人明白了,凤王。”
“很好。”姬容轻声说了一句。旋即,他道:
“都下去吧——所有人。”
这一夜,刚刚进行到一半。牵动无数人的神祭之事却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只要没有意外。
——如果没有意外。
神祭举行的大殿之后,齐齐的站着一排祭司,而在这一排祭司之前的,是一位白发如雪,样貌却甚是年轻的男子——是羽国的大祭司!
“你们……”大祭司只开口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一个个的、狠狠的看过面前这一整排的祭司,“丰渊、林离、苏寻……你们真是好本事!姬辉白真是好本事!祭司院里排的上号的都被他找来了吧?恩?”
这么说着,大祭司脸色铁青:“那么,你们打算做什么?代替神子完成这个神祭?”
在大祭司的连番问题之下,大多数的祭司都垂下了头,但面上,却没有半分愧疚。
“老师。”丰渊开了口,“我们确实打算这么做。”
大祭司蓦的笑了一下,满是愤怒,还带着稍稍的尖锐:“姬辉白只是在利用你们!——神子在哪里?!”
“老师!”丰渊的声音跟着高了起来。
大祭司的眼神如刀,顿时钉在丰渊身上。
立刻醒悟,丰渊放缓了声音:“老师,我们知道……二皇子也说过了一些事情。”
“神子在哪里?”根本没有听下去的意思,大祭司冷冰冰的重复。
“老师。”丰渊平心静气的开口,“我们知道二皇子的目的。可是我们——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加入祭司院不是因为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要维系一个梦想。老师,您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了——您从来只醉心于锻炼神力和祭祀,根本不曾在我们面前玩弄什么手段划分什么差别……我敬重您。”
丰渊看着大祭司,郑重其事的说:“是您告诉我们什么是梦想,又要怎么维持梦想。所以,我们绝对不会承认——承认那个毫不留情的践踏我们梦想的东西会是我们梦想的本身!”
大祭司的脸颊狠狠的抽了抽。他再一次开口,再一次重复:“——神子,在哪里?”
目光中渐有了失望,丰渊没有再说话。
没有人再说话。
“好、好!”气急反笑,大祭司狠狠道,“神祭不会停止!你们就等着被这个逆天的祭祀抽干神力而死吧!”
言罢,大祭司重重一跺脚,身子便凭空消失,不见踪影。
“逆天?”随着大祭司的消失,一个人忽然出声。
“既然是证明神子身份的祭祀……怎么会是逆天的?”另一个人接口。
而清楚听见了大祭司最后那句话丰渊,则一开始便呆住了。和另两个一等祭司对视片刻,他们突然齐齐低呼。
瑾王府中,姬辉白正斜靠在躺椅上闭目假寐。
夜,静悄悄的,主院里的所有下人都被姬辉白遣了出去——这一夜,他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呆着。
只不过,他这个愿望注定实现不了了——虽人还没有到,但属于大祭司的浩瀚神力,已经隔空传到了姬辉白所呆着的主院里。
姬辉白蓦然张开了眼。
同一时刻,主院花园里的空间一阵扭曲,白发白袍的大祭司已经出现在了其中。
“出来!”甫一落地,大祭司便低喝一声。
姬辉白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站起身,他动作优雅的整了整衣服,这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人呢?”见着姬辉白,大祭司也没有更多的话,只不耐烦的开口。
姬辉白笑了笑。向着大祭司行了一礼,他转过身,并没有出言辩解或者打算拖延时间,只带着大祭司向关押徐三的地牢走去——既然都把人抓来了,姬辉白又怎么可能只是简单囚禁?
地牢静悄悄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关在牢里的徐三当然也没有了当初那疯狂叫喊咒骂敲打等等折腾得天翻地覆的力气——他终于意识到,并且深刻的体会到,在这个地方,不管他再怎么折腾,也只是白费功夫。
因此,当听见外头想起脚步声的时候,徐三也只是沉默呆滞的躺在地上,直至他看见了在火光之中相续显出面容的姬辉白和大祭司。
呆滞的眼神在刹那间凝在了姬辉白面上,下一个瞬间,本来躺在地上宛如死狗的徐三顿时弹跳起来,几步冲到铁门旁,重重的摇晃着铁门:“姬辉白!姬辉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根本没有在意徐三,姬辉白只看着大祭司。
而见了双眼通红、衣衫褴褛、头发更如同杂草,状似疯子般的徐三,大祭司却是冷哼一声,一挥袖便弄坏了铁门。
靠的太近,徐三和铁门一样被大祭司挥出的暗劲狠狠的撞到。
连连倒退着,徐三脚下不稳,不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过紧接着,他便立刻跳起来,撞撞跌跌的冲向姬辉白。
姬辉白只看着徐三,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
但站在姬辉白旁边的大祭司,脸色却是阴得可以滴出水来。重重的哼了一声,他蓦地冲泼皮一甩袖。
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那本来冲向姬辉白的泼皮便被大祭司一巴掌甩出去,重重的撞到了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过后,徐三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姬辉白眼中掠过了淡淡的讶异。
而大祭司却连看都不看对方,只对姬辉白道:“你封了他的神力?”
“是。”并不避讳,姬辉白直接应道。
有了厌烦——其实早就厌烦的大祭司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提起地面上呻吟的人,抛下一句‘还有神力就好’,便待离去。
但听见了大祭司话的姬辉白却蓦然叫住了对方:“大祭司,您是什么意思?”
“意思?”看了姬辉白一眼,大祭司冷冰冰的说,“这个泼皮——这个拥有足够神力的泼皮,会在今天晚上主持神祭,并且作为祭品献给神,以换取羽国百年的昌盛。然后,这个祭品就会会被抽干神力——枯竭而死。”
姬辉白身子微微一震:“您——”
姬辉白想说很多,可最后,只有一句话逸出了他的喉咙:“……是为了羽国?”
“莫非是为了你么?”硬邦邦的丢下最后一句话,大祭司再不停留,拧了徐三便往外走。
独自留在地牢,姬辉白一时恍惚。
人算不如天算……今夜到底还是失败了吧。这么想着,姬辉白心中竟没有多少失落,反而多了一分平静。而以后……
以后……大概只是互相防备吧。姬辉白想着,而后微笑。
整整衣服,姬辉白转身,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地牢。
再次回到书房,姬辉白便看见了已经等在书房中的青一。
“失败了?”走进书房,姬辉白开口,声音平缓。
青一的脸色古怪了一下。
“怎么?”没有听见青一回答,姬辉白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不……”青一道。
姬辉白抬了抬眼。
“不……成功了,殿下。”青一神色微带古怪的说。
姬辉白一怔。片刻,他开口,声音带着隐隐的紧绷:“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道。只是自第一次之后,凤王府那头便再没有了动静。小人本来以为对方只是积蓄力量,可是……”青一继续说,“可是之后,守在凤王府的探子看见凤王半夜出去了。”
“这种时候,皇兄怎么会出去?”姬辉白的声线的紧绷已经能听出来了。
“小人也以为凤王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青一低声道。
这个时候,若是姬容还要争,那便定然会守在凤王府里头做最后一搏。可凤王府那头始终没有动静,而姬容又离开了凤王府……
隐隐抓住了什么,姬辉白却又不敢肯定。思绪罕见的混乱,姬辉白不由问:“皇兄……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有。”青一回道,“凤王遣人来说:‘便送你一份礼物吧。’。”
姬辉白的手突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他也从没有想过——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能高过某些东西。
比如权势,比如楚飞。
可如今,楚飞却是早已经离开,而权势——
“……”姬辉白张开口,喃喃着说了一句。
“殿下?”青一没有听清楚。
“……去了哪里?”姬辉白说着。
“殿……”青一刚刚说了一个字,便听见姬辉白拔高了的声音——是他自跟在姬辉白身边以来第一次听见,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听见——听见那几乎称得上失态的高音。
——“凤王去了哪里?!”
第六十三章 道是无晴却有情
慕容非和耶律熙正在之前的那座酒楼里喝酒。
二楼的雅座中,耶律熙倚着栏杆,看底下街道里匆匆来往的士兵,晃晃酒杯中澄清的液体,微笑道:“今日是神祭吧?——姬辉白好大的手笔。”
坐在耶律熙对面的慕容非微微一笑。也不答耶律熙的话,慕容非看着底下,待见到那怎么也不会让人忽略的身影走进酒楼之后,才起身整了整衣服。
耶律熙轻挑了眉。
而就在慕容非刚刚整理完衣服后,雅间的大门便被人蛮横的撞开了。
耶律熙淡淡的扫了过去,只见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冲进雅间,而身后,跟着的是真正添了冰雪之色的姬辉白。
视线近乎滑着掠过了耶律熙,姬辉白只看着慕容非,声音中满是凛冽风霜:“皇兄在哪里?”
“瑾王——”面带微笑,慕容非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便被耶律熙打断。
看着姬辉白,耶律熙似笑非笑:“瑾王殿下找自个的皇兄……还要来问外人?”
冷冷的看了耶律熙一眼,姬辉白只对慕容非重复一次:“知道皇兄在哪里么?”
“瑾王殿下既不知道,小人又怎么可能知晓?”弯腰行礼,慕容非回道。顿了顿,他又开口,“小人只清楚凤王殿下出去的时候吩咐所有人都不能跟着,至于其他——”
姬辉白没有再听下去,在慕容非说出自己‘并不知晓’时,他已经没有半分犹豫的转身离开雅间。
看着姬辉白同来时一样匆匆离去,慕容非轻轻吐出一口气,直起腰,这才稍敛了面上的笑容。
“发生了什么事?”耶律熙开口。
“小人并不知道。”慕容非摇摇头,不过旋即微笑,“但想来也不过是利益上的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