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想到这一点,就无法克制自己想要杀掉他的欲望。”
秦封雪淡淡的笑着,轻轻得说着。
然后,他回身,走向我。
那一刻,我无法分辨自己的情绪,是恐惧还是惊慌,还是为了他那一句“我唯一的东西”而觉得迷惑不解。
他经过我的身边,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秦封雪依旧带着一刻都不曾消失过的笑容,从我身边侧身而过。
我看着他的背影,缓慢而带着决绝的从容,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阳光从红松林细密的枝叶间落在扑满了针叶的地上。
落下细碎的光斑。
我慢慢抱着手臂蹲下去。
只是。
只是因为,有一点冷罢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另一个联手者
唐羿手肘撑在车窗上,手懒懒撑着头。
又回来了……
他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他看着陡峭的山路,不由自主就想到李白醉中嗟叹的那一句——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很多年前,当他被唐门内的高手追杀的无处可躲,不得不拖着一身伤,翻山越岭离开这里的时候,曾经愤然立下毒誓,死也不回这个鬼地方,更再不会踏进唐门一步。
没错,曾经他是唐门中人。他也是唐门历代以来,最年轻的走出唐门的人,确切的说,是逐出唐门。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
而今,时过境迁,他终究还是回来了,只是,这个烟云弥漫,芙蓉植遍的城市里,已经再没有一个叫唐门的地方了。
罢了。
春梦秋云,聚散离合,人世十载转瞬,朝梦夕死,也就如此了。
想这些年来,自己做了多少荒唐的事,想那一年自己被唐门扫地出门,为了争那一口气,为了加入生死判,而接受了段秋凉的力量。
没错,没人逼他,段秋凉也曾经警告过他,但是那时的自己年少争胜、单纯无知。他只是想着要变强,要让天下人都惧他敬他,为此不惜一切。
是他自己的年轻气盛害了他,是他自己自愿接受了血咒。
唐羿自嘲笑了笑。
落到今天,纯粹自作自受。
然后又闭目养神起来。
马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坐在与唐羿相隔最远的角落里,同样倚着窗口。他有着茶色的眼睛和白得透明的皮肤,一眼看上去并不像是中原人士。那人依旧是着(zhuo)着(zhe)惯常的一身红衣。
莫轻寒。
他眼角瞥到对面人脸上那一抹无所谓的浅笑,有些讶异得微微挑了挑眉毛。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段秋凉对唐羿下令,前往芙蓉城刺杀颜广寒时,这家伙竟然连半分惊讶和抗拒都没有就欣然接受?
为什么,此刻的唐羿,看上去那么悠然自得?
哼。疯子。
莫轻寒不再搭理他,转头懒懒得看向窗外。看着山峰掩映间的遥远天边,一堵连绵无尽的城墙渐渐由模糊的一条线,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
芙蓉城。秦封雪。
又要见他呀,那个冷静又疯狂,孤傲而寂寞,俯瞰天下的男人。
红衣人面无表情看着窗外,阳光透过车窗落进他眼里,让他颜色本就浅淡的眼睛透明得仿佛一块琥珀。
不起眼的黑色马车随着人流不急不慢驰进青灰色的城墙门拱。
城门正中,朱红匾额上点金墨提着的“芙蓉城“三个字,龙飞凤舞,在有些刺眼的阳光下格外鲜明。
“其余的人马已经分批进入了城内,在城西的顺东风客栈碰头。”莫轻寒开口,这是这一路上他说得屈指可数的几句话之一,“我有些事要办,你先过去吧。”
唐羿懒洋洋瞥了他一样,未作回答,表示“我知道了。”
莫轻寒也没管他,喊了句“停车”就径直推开车门,下了车。
唐羿看见莫轻寒下了车,进了一间熙熙攘攘的酒楼,然后就再没出来。
原来……
所有的人都各怀鬼胎啊。
唐羿嘴角一扬,轻笑,然后也喊了句“停车。”
车夫看他出来,有些讶异,“唐大人,您这又是要去哪儿?”
“拜访一下我的故居。”
“故居?”车夫一头雾水。
唐某人露齿一笑,拍拍车夫的肩膀,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背影很快就淹没进了人来人往的人流中,再也找不到。
******
莫轻寒进了酒楼,被小二引着进入一个包间里。
“客官您要吃点啥?”小二边抹桌子,边殷勤笑道。
莫轻寒也没有特别的要求,只是随和笑着,随意说,“上两三道你们这里拿手的菜就好,清淡些。”
“好嘞,您稍等。”伙计说完,就顺手阖上门转身出去。
与此同时,包间内的柜门突然打开,里面竟然走出一个人来,红衣,淡色的头发和眼睛,根本就是和莫轻寒长得一模一样。
莫轻寒对他点点头,迅速换掉身上扎眼的红衣,走进柜子里——这竟然是道暗门,通向隔壁的房间。他大大方方从隔壁的房间里走出去,下了楼梯,进了一个等在楼下的马车。
好一招金蝉脱壳。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而止蛊。
段秋凉的眼线们正死盯着假的莫轻寒,殊不知真身早就不知去向了。
没错,是段秋凉的眼线——这个女人,从不相信任何人。
马车驶到了一家青楼的门口停下。莫轻寒刚一下车,立刻有三四个姑娘围过来,娇声巧笑着,连拖带拽把他领进了门里。
“飘飘,快点过来,把这位公子好生伺候着。”门口的老鸨对着楼上摇了摇手里大红色的帕子,招呼道。
她话音刚落,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知道啦,这就来。”
“客官,这边这边。”温香玉软的女子搀着莫轻寒,把他拉进三楼转角处一个僻静的房间。
门才一阖上,那女子立刻退开一步,对莫轻寒行礼,“公子,方才得罪了,请随我来,门主已经在等您了。”
莫轻寒对她微微点头。
实际上,他事先并不知道秦封雪的安排,每一次他也都只是随机应变罢了。
房间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女子推开一扇扇紧闭的红色木门,引着莫轻寒在有些幽暗的走廊中穿行,最后停在一面白墙前。
女子走上前,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最后对着一块砖轻轻一拍,很戏剧性得,石头摩擦的沉闷声音响起,墙壁从中间分开,露出另外一个房间。
“这机关好精致。”莫轻寒轻声赞叹了一句。
果然是符合秦封雪的脾气,对任何事情都要追求完美。同时,他心里暗暗想。
女子对莫轻寒点头一笑,抬手引领,自己却不进入,“公子里面请。”
莫轻寒迈进房间。熟悉的白色陈设,白色的长毛地毯,白色的落地九华帘帐,白色的象牙香炉——果然是符合那人的一贯审美,偏执于白色,就像他偏执于红色。
石门在莫轻寒背后合拢,他放轻步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忽然觉得无比熟悉。
这里……莫非是浣剑门内,秦封雪的书房?
“才多久不来,就不记得了?”
男子低沉又带有磁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莫轻寒有些惊愕的转头,看着好整以暇躺在香妃榻上的男子——他竟然一点也没注意到他,没有一点声息和响动。
那男子漆黑的眸子看着他,仿佛只是一眼就能读懂他所想的一切。
“封雪。”
不由自主,每天在心里无法抑制响起的名字,就被轻轻喊了出来。
“辛苦你了。”秦封雪对他微笑,如同他对每一个人微笑,看上去亲切而温暖,其实,那样的疏离。
莫轻寒忽然回神,下一刻就收敛了情绪,他总是不由自主会忘记,他们只是联手者,不再是像过去一样——是情人。
他为了摆脱段秋凉的控制,而他是为了利用他内部情报,同样的一个目标——铲除段秋凉,同样的利益让他们成为了联手者。
而这一次,刺杀颜广寒的计划,其实是是莫轻寒根据秦封雪的指示向段秋凉提出来的,故意极力举荐唐羿,诱之以利,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将唐羿拉进他们共同设下的兽笼。
“行动完全按照计划,进行的很顺利。段秋凉也没有对我产生任何怀疑。”莫轻寒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说。
还是会有些失落,毕竟,他曾经对他温柔过。
自己也真是可笑啊,至今居然还相信什么感情之类飘渺的东西。
秦封雪,他就如同自己的名字,是没有温度的,稍纵即逝的,让人无可触及的存在。无论对谁,他也不会有感情的。从前的温柔,不过是一场做给天下人做给对方看的戏而已,天下人都不会当真,秦封雪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自己一个人,傻傻得当真了,陷落了,真是太愚蠢了,愚不可及。
第一百一十八章 那些往事儿
唐羿没花什么力气就摆脱了背后跟着的小尾巴。
虽然已经十多年没回来,芙蓉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无非就是谁家的门面漆了新漆,谁家的换了块新的匾额,谁家的瓦房在一场火灾里化为废墟……
他依旧对这里熟悉,如同熟悉自己手掌的纹路。在纵横的小巷里穿梭,凭着记忆里的路线,他很快找到了那所陈旧而古老的大宅。
唐门。
所谓大隐隐于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曾经这里从外面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家药材铺,安安稳稳坐落在这个街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岁。宅子里的人世世代代卖着最普通的药材,本分的生老病死。
有谁会想到,就是这平凡无奇的店铺,竟然就是传说中神秘唐门的总部,这里面居住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出世的用毒高手,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够在一瞬间置人于死地?
当年的世人都不知,但是,那个秦封雪却知道了。并且以雷霆之势发动突袭,在世人的一片愕然之中,一夜之间把唐门收归己有。
而今,这所大宅已经是为浣剑门十二大殿主之一的公子夙逸所有。
唐羿抱着手臂背靠着阴湿小巷的墙壁,在暗处看着那所被修筑一新,变得富丽而堂皇的宅邸。
吊儿郎当的男子懒懒打了个呵欠。
唐,夙逸……
他慢慢露出一个有些迷蒙的笑意,下一刻,身影忽然就消失在了放在站立的地方。
有窗就不走门,有洞就不走窗。
好像这是他一贯的行为方式,曾经被某个旧友嘲讽成:不走寻常路。
唐羿懒洋洋在屋檐上走着,漫不经心想着。看上去晃晃悠悠,却是一块瓦也没有踩松动。
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即使夙逸把那些陈旧的老房子都修筑一新,基本的格局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几乎是闭着眼都可以知道改往哪里走。
唐羿没有费任何力气避开侍卫,大摇大摆走进一座独院,然后推开一扇门走进去。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墙壁上的琉璃灯架上燃着几盏羊油烛灯。
“藏书楼……”他自言自语。
唐羿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一圈,慢慢滑过一排排高大的陈旧书架,以及书架上散发着油墨馨香的古书。
唐羿在高耸的书厨边上走过,随手抽出一本书来。
……
《公子夙逸红颜知己录》
这是什么东西?
唐羿抖了一下,快速翻过哪一本厚厚的名册,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桃红柳绿的名字,名字后面还附带丹青妙笔一张,里面女子巧笑盼兮,惟妙惟肖。
唐羿默了一瞬,把书放了回去,又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了一本出来。
这一次他只看了一眼名字就送了回去。
《夙逸风流的那些事儿》。
这么多年了,这孩子还真是,真是越发的……
厚颜无耻了……
唐羿想着,转过了一排排书架,看着书封上《公子夙逸养颜术》、《如何成为公子夙逸》、《万人迷是怎样炼成的》……一个比一个让他觉得没食欲的题目,忽然开始自省。
怎么自己的《书剑八卦录》从来没想起来八一下夙逸呢?
如果早想起来去八八他,也许销售量还可以翻一番。
“不留下一起用个午膳么,从江南来了一个戏班,不如一起赏听一番?”
忽然,门口传来说话声。然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外刺眼的阳光从开着的那扇门落进房间中,投下一块耀眼的光斑。身着帝王黄华丽外袍的男子走进来,他玉冠博带,容颜俊朗,看似谦和的眼神中,却时时透出一股犀利。
“不了,还有些事情需要安排。”随后走进来的男子却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一身最朴素的天青色长衫,不带任何修饰。虽朴素却丝毫不显得简陋,只让人觉得气质高华,不染尘俗之气。
“秦楼月,”夙逸走到墙角,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卷卷宗,“生活需要调剂,你总是太认真了。”
秦楼月笑着摇了摇头,“你啊……”
后面那半句,不言而喻——浣剑门的人要都是像你这样,早就玩完了。
夙逸忽然抬手,拇指的指腹轻轻划过低头微笑的青衣男子的脸颊。
秦楼月有些愕然抬头,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夙逸的手就已经放下了。
“又熬夜了?黑眼圈好重,我给你调配的药有记得吃么?”
秦楼月叹了口气,“有。你若是把放在我身上的心思都放在公事上,我也不至于这样累。”
秦楼月只是随口就说出来,一开始到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语落,看到夙逸古怪的神态,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夙逸很认真皱起眉头思考,手指撑着下巴。“好难啊……既不能从你身上分心,又不舍的你这么累……”
他话还没落,秦楼月已经一甩袖子,从他手上夺了卷宗,跑得没了人影。
黄衣的男子看到一向淡然如水的青衣男子慌张落跑的背影,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苦笑。
“呦,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一型的。”房梁上看了半晌好戏的看客,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情绪说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夙逸也没有抬头。他早就知道他在那里。同样身为唐门中人,他们身上相似的气味让他很容易就能感知他。而夙逸之所以对秦楼月说那些肉麻话,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吓走他——被秦楼月发现自己和秦封雪的猎杀目标见面,可不太好解释。
“刚才。”
“师兄,”夙逸回头,看着背后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的童年好友,“这些年在江湖上挺出风头嘛,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彼此彼此。少主。”书生打扮,衣衫不整的落拓男子手中破破烂烂的折扇一扇,微微鞠躬。
“你讽刺我?”
“你卖了唐门,你不怕被埋在土里的老夫人化成厉鬼来咬死你?”
“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我不想看着整个唐门被浣剑门屠戮。”夙逸看着唐羿的眼睛,从他眼中发现和自己相似的骄傲和同样的放荡不羁,“你还提老夫人?你难道不恨她当年要把你斩尽杀绝?”
唐羿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夙逸会提起往事。他耸肩,“当年我染指了她女儿,她都快气疯了。”
“唐羿,你到现在还维护她。”夙逸摇头笑了起来。
“什么?”上一刻神态好事玩世不恭的唐羿,现在,眉头却微微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