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大人……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那一夜回去得晚了,又加上历州的事情有了决定,第二天便难得地晚起。
梳洗完毕之后去中厅看见了怀砂,那有着俊美外貌的男子正被一群侍女簇拥着,教她们插花的技巧。
见到我来,那些侍女都笑着让出一条路来,我从容地走到怀砂身边,微微一笑,看着他。
怀砂,又去烟雨街了。
石桌上摆着的是我最爱的菖蒲,半透明的白色花瓣沾了清晨的雨水,看起来分外撩人。
怀砂笑笑,站起身向我行礼。
大人,还不是为了您。……
怀砂先生今儿个可是起了一个大早,才赶得上在太阳出来之前把菖蒲采回来。……
怀砂先生说只有大人才配得上这花,方才奴婢们问先生要,先生说什么也不肯给呢!……
怀砂还没有开口,周围的侍女已经七嘴八舌地为他辩护起来,我有些头疼地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看来,家规的确是太松懈了。
呐,怀砂,你的人缘似乎比我还好呢。
我微微地笑,在他身边坐下来。
怀砂正伸手修剪着菖蒲的形状,听我这么说,便半真半假地笑着看我,大人,姑娘们是怪我占用了您太多的时间,害她们没有机会与您接近,方才正在埋怨我呢……
哎呀,怀砂先生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说!
下面的侍女笑成一团,折扇与玉坠的声音响成一片,大人,您可得好好管管他!
她们的笑声很是清脆,无忧无虑的,就像清晨廊下挂着的银色风铃。
望着那样的笑颜,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开朗起来,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很是轻松舒畅。
大人,不如和我们一起学插花吧。
对啊大人,论插花的手艺,大人还真的比不上怀砂先生呢。
那些侍女又笑道。白府的规矩本就不严,下人与我相处久了也随意,说话做事不象别处那么拘束。
我听了也微微一笑,接着却摇了摇头,不行呢,我现在必须马上进宫一趟……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听我这么说,周围的侍女脸上都有失望的神色,只有怀砂嘴边带着一丝淡淡邪魅的笑,道,大人,您这次打扰到我插花了……准备怎么补偿?
怀砂是我的侍卫,我若进宫他必随着一同去的。
微微眯了眼睛望他桌上那堆漂亮的菖蒲,心想没有剪好很是可惜,然而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经欺近到我的身前,在我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
周围是笑闹和惊叫的声音。
我伸手捂住唇看怀砂,那个浪荡的剑客脸上有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挑眉轻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怀砂……
脸上有些微发烫的感觉。
因为没有刻意隐瞒,所以下人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可是在人前做出这等亲密的举动还是第一次,我觉得浑身都很不自在。
那个罪魁祸首在旁边轻轻地笑,在我准备发怒之前拿着剑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
大人,今天的菖蒲开得特别好呢……
11
今天的皇宫格外冷清。
早晨的时候下了几丝细雨,地上带着些微的湿气,空气也是清澈而透明的,清新得很。
我与嘉侑在御花园中慢慢地走。
那孩子的怀里抱着一只漂亮的猫儿,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
我寻思着该怎样跟他说我去历州的事。
原本以为他一定会准许,可是进宫之前怀砂对我说的话却让我产生了几分犹豫。
那个桀骜的男子微微冷笑着说,大人,陛下他不会同意的。
怀砂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隐约有着淡淡的讥刺的光,我不知道那表示着什么,只是再问时,他却怎么也不言语。
嘉侑不会同意吗?
大敌当前,我想不出他不同意我去历州的理由。
如果是担心我的安危,我自有办法安抚他,可是怀砂的神色让我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不知为何,我似乎越来越相信那个浪荡的剑客对事情所做的判断,那个人的犀利和准确,比起轩辕铭来也毋须多让。
只是,到底是为什么?
偌大的御花园中只有我和嘉侑两个人,侍卫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支开了,周围安静到了极点,甚至可以听到远处宫人吹萧的声音。
白泠,你听,多么美的音乐。
嘉侑在一株凤凰花树下停了脚,微微仰起头,望着萧音传来的方向。
我伸手抱过他怀中的猫儿微微地笑,那孩子的眼中有一种静谧和向往的神色,这样的清晨想必让他十分放松。
是啊,臣好久没听到过如此清雅的乐曲了。
其实这宫人吹奏的乐曲也一般,功力并不见得比别人更好,只是此时此刻听起来却显得清新动人,恍如冰雪之颠缥缈而来的幽幽清香。
闻言,嘉侑微微笑了一下。那孩子的笑容很好看,只是平时不常笑而已。
白泠,你看,卡莲总是喜欢往你那里钻呢。
他说的是那只有着金色眸子的漂亮猫儿。说起这只猫儿,那是西域进贡的名品,有着一双水晶般的眼睛和丝绸般柔顺的皮毛,平日里总是高傲任性得不大爱理人,只有每次我来的时候,卡莲总是喜欢过来蹭蹭,很亲昵很陶醉的样子。
我总觉得那猫儿与他很像,都是漂亮而高傲,而骨子里却是异常寂寞的。
陛下,卡莲只是怕寂寞而已。
我笑了笑,伸手抚摩着卡莲身上的毛。那只猫儿十分舒服地蜷缩在我的怀中,眯着眼睛轻轻地打着呼噜,简直比我还享受。
嘉侑有些不悦地瞪着那只猫儿,似乎是因为我们的亲昵让他有些吃醋。我轻笑着看着他那有些孩子气的表情,那模样真的是可爱得很。
……白泠似乎很招动物们的喜欢。
过了许久,那孩子才不情不愿地说。
白泠,我听说你在冰国的时候住所外面有许多白色蝴蝶,每天清晨你品茶的时候,它们就歇在你的指尖上……是真的吗?
呵……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微笑。其实不只是蝴蝶,池鱼雪兔之流也很喜欢亲近我,最有趣的是龙觞喂养的那只银豹,平日里凶得不得了,所有的人都怕它,可是到了我面前就温顺得不行,我一指挥甚至比龙觞还管用。
可惜越彀没有蝴蝶,不然,我也很想看看那样的情景呢。
那孩子说着,漂亮的金眸又望向远方。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忽然觉得他的目光里隐藏着几缕忧伤。
白泠,到底有多少的你是我不知道的呢……
……
无言以对。
我们相识不过才三年,可是三年前那个十七岁的我,就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那些冰封的回忆和往事,并不是旁人所能够触及的……
嘉侑,不要怪我。但是有些东西我无法给你。
今天真是多话了……
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那金眸的孩子忽然垂下眼睛,淡淡地道。白泠,这么一大早就进宫来找我,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
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我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是想问问有关历州的人事布置。
历州……
那孩子有些许的沉吟,想必最近也为这个问题烦得焦头烂额,白泠,乾和沐枫应该是不能与龙觞抗衡的,是吗?
……是。冰国王素来有着铁血的称号,行事作风强硬冷酷,乾他们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可是,白泠,我实在想不出该派谁去增援。朝中的大臣多为贪生怕死,仅有的几个忠诚之士在才能方面也不足以担当重任,白泠,朝廷已无可用之人了。
陛下……派臣去吧。
我沉吟着,低声地请求。嘉侑那孩子也明白当前的局势,事态紧迫,他应当不至于反对由我出面。
然而我似乎猜错了,那双金色的眸子有些惊愕地看着我,接着是断然拒绝的声音——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陛下!
历州战事已经如此紧急了,片刻不能耽误,请您派臣前去!
我跪了下来。
再说,臣有信心可以保住历州,此行绝对不是去送死。
我抬头看着他。他如果真是担心我的安危,我有信心劝服他——那孩子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人,我知道。
可是,嘉侑只是倔强地把头扭开,声音依旧是坚决的——
不行就是不行!白泠,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去历州送死,即使历州真的失陷,我都不能让你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陛下!
臣可以向您保证一定不会有事……
我不允许!不要再说了!
那孩子忽然吼了起来,暴躁而凶狠地看着我,我怀中的猫儿被他吓了一跳,轻叫一声跳到一旁去了。
白泠,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历州的!我不要你离开我!
他丢下这句话就拂袖离开了,我独自一人跪在原地,丝丝的寒意透过膝下的玉石路面传上来。
三年了……那孩子从未对我发过火。而今天的这一次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我回想着那双金色火焰般燃烧着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没有止境的悲凉。
怀砂,为什么。
从宫中出来,怀砂用热水帮我敷因跪久了而冻得发青的膝盖,我疲惫地卧在软塌上,低声地问。
不相信嘉侑告诉我的理由,那孩子虽然依恋我,但还不至于脆弱到离开我就不行。
那孩子逃一样地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实话——正因为那些担心我的话只是借口谎言,所以他才会离去得如此之快,甚至没有伸手扶我起来。
我要知道嘉侑不让我去历州的真正原因,尽管,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怀砂依旧微微地笑。
大人,何必跪在那里那么久,虽说已经开春了,可是眼下仍是天寒地冻的……
我问你到底是为什么。
……大人。
怀砂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讥刺而冷漠的表情,大人,陛下根本就没有真正信任过您。
12
……轩辕,原来是你高看我了。
嘉侑根本就没有信任过我,我曾答应过你去历州拯救越彀的事,看来是无法办到了。
那一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恍恍惚惚地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曾设想过历州问题上可能遇到的千百种变故,可是惟独没有想过嘉侑会不信任我……那个孩子,那个总是用孤独的眼神看着我的孩子,原来竟也不敢将一切都放心地交到我手上,原来……我在他的眼里亦不过如此。
白泠,青鸾殿的花开了,陪我去看好不好……
白泠,不要总是向我行大礼,我不喜欢……
白泠,历州的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白泠,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做……
白泠,……
…………
一声声,一句句,恍如昨日。
我曾经那么坚定地握住过他的手,那么天真地以为至少有他知道我,以为他会毫无保留地信任我……看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一相情愿而已。
没有人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被千夫所指的人,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
那孩子待我再好,也毕竟有个限度,一旦到了要与龙觞正面交锋的关键时刻,他却没有勇气相信我,相信我的忠诚……
哈……龙觞,原来三年前的你也是高看我了。
我又有什么能力能够阻止你的大业,以至于让你不顾我们九年的情义派出杀手千里追杀?!
嘉侑……龙觞……或许选择回到越彀是我一生最大的错。
大雨瓢泼而下。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奔走避雨,不时有人撞到我的身上。那样的混乱和冲撞几乎让我站立不住,我踉踉跄跄地沿着街边慢慢地走,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把身子靠在一处墙壁上,缓缓地蹲了下来。
寒冷……绝望……
我茫然地望着雨帘中奔走的人群,任雨水将我全身上下淋得湿透。
或者……就这样死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想死吗?!
头顶上方有清冷的声音传来,冰雪一般寒冷。我这才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在雨中看起来分外狼狈。
那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我,似乎有极度的愤怒在其中酝酿——我努力地睁眼,想要辩识那到底是谁,可是白茫茫的雨幕阻断了我的视线,让我丝毫无能为力。
……
艰难地牵动嘴角想向他笑一笑,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面前的男子不由分说地抱起了我,他的身体和我一样透湿而冰冷,可是紧贴他心口的地方,却让我感到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暖意……
寒夜,烟花,璀璨的灯火……纷乱的硝烟……
我梦见龙觞站在我面前笑,然而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嘉侑那孩子的样子……
我在梦里请求上苍放我一条生路,可是上苍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然后,是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疯狂肆意的笑……
谁……到底有谁能救救我……!
觉得自己快被旋涡吞噬,无助地伸出手去,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我在梦里疯狂地大喊,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四周茫茫迷雾中无止境的笑……
白泠!白泠!
别这样,快醒醒!……
依旧是那个清冷的声音,只不过此时听来似乎带了几分焦急。我挣扎着让自己睁开眼睛,首先进入眼帘的,居然又是他,轩辕铭。
那个男子紧紧地抱着我。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我可以感觉到他起伏的心跳。
他的脸色很不好,是一种憔悴的苍白,冰冷的右手紧紧握住我的左手——那是一种坚硬如玉石的感觉。
轩辕……
极费力地,我朝他勉强笑了笑。
他冷冷地看着我眉头深深地皱起,然后说,知道吗,你昏迷了很长时间了……你差点杀死你自己。
该说什么好?似乎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他。我细细望着那男子的眉眼,忽然就微微地笑——
呐,轩辕,不要老是皱着眉头,容易老呢。
他怔了一下,然后深深地看着我,无语。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帮他抚平紧皱的眉头,然而最终却只是侧开脸去,淡淡地道,亲王大人,谢谢你。
……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这个男子总是冷静得连客套话也一并省略。那双如玉石般坚定的手松开了我的手,接着把我小心地放回床上,起身。
……好好休息。
我静静地望着那个修长的身影开门走出去,素白的纸门在眼前拉开又合上。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再也承受不住背叛和伤害了,这样,也好。
因为淋了雨的缘故,那几天有些低烧。
轩辕说什么也不让我回去,无奈,我便留在他府上好好养病。
怀砂似乎曾经来过,派人送来了几株半开的菖蒲。我不知道下雨的那天他是不是追出来了,关于那天的记忆太混乱,唯一的印象,就是在雨中抱起我时那个冰冷但坚实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