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未夕
未夕  发于:2011年0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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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扰乱了排练,两个孩子都被学校留下罚抄黑板报。

爱军字儿写得不错,解放会画两笔,两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少先队大队部里,满脸的粉笔灰,扑在巨大的黑板上写着画着,象两只忙碌的小壁虎儿,间或用手指触碰伙伴以取乐儿。

窗外,有晚归的调皮的孩子经过,攀了窗框笑话他们。

解放龇了雪白的牙冲过去,孩子们嘻哈着跑远了。

解放过来小狗儿似地蹲在地上仰头看爱军以握铅笔的姿势握着粉笔在抄一篇报上的社论。粉笔划在黑板上发出吱扭的怪叫声,解放一听就打一个冷颤。

“啊呀,我最怕听这声儿了。”

爱军斜眼看他,哼了一声,故意用力划下去,吱扭声更刺耳了。

解放扑到他身上抓挠。

两个孩子笑成一团。

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咕噜噜,咕噜噜。”

爱军:“老鼠?”

解放细听了一会儿,笑得趴在桌子上摇晃:“是你的肚子!”

又是一阵咕噜噜,咕噜噜,爱军把头贴在解放的肚子上听,“这回是你的肚子!”

两个人真是饿了,看看黑板还空了好大的一块,索性躺在队部中央摆着的一张旧乒乓桌上,一会儿你趴在我肚子上听听,一会儿我趴在你肚子上听听。

“哥,饿!”

解放在口袋里掏摸了一会儿,掏出饼干的一块碎角儿,一掰为二,一半儿自吃了,一半送进爱军嘴里,爱军湿乎乎的小舌头在解放手指上舔了舔。

解放说:“你还想吃肉啊?”

爱军说:“吃肉,我要吃肉!”

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两个人同时一个激灵坐起来。

门没有锁上,被轻轻地推开了。

是爱军的妈妈。

爱军欢呼一声跳下来,扑到妈妈怀里。

爱军妈妈带来了饭食,两碗新做得的炸酱面。妈妈用一块厚实的头巾包着。

“还热乎呢,快吃。”

两个小孩把头埋在大碗里,吃得呼里呼拉的,酱汁流了爱军一下巴,解放用衣袖给他擦了。

妈妈笑起来,“一样是个小脏猫。”

吃饱喝足了,两个人又忙活儿了大半天,总算把黑板报抄好了。

天都黑透了。

妈妈说:“该回家了。”

解放蹭啊蹭啊不肯动步。

蒋妈妈问:“你怎么啦?”

爱军嘻笑道:“回去晚了,他怕他爸揍他。”

爱军妈妈说:“得,我送你回去,不怕好孩子。”

解放爸妈见儿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也急起来,奶奶正是一叠声地叫夫妻俩出门去找。正乱着,蒋妈妈把儿子给他们送回来了。

说明原委,解放爸妈与奶奶谢个不住。

奶奶把小媳妇儿的典故又拿出来说了一遭,大人都笑起来,爱军有点儿害羞,解放得意地翻着眼睛,也笑了。

两家大人虽说身份悬殊,可是挺投缘,论起来,蒋妈妈跟解放的妈妈的祖上还算是同乡。

于是,两家互认了干儿子。

一个月以后,解放随父母去了四川。

爱军跟着乌乌鸣叫的火车跑了一路,汗和眼泪涂了满脸。

解放从火车窗口探出头去喊爱军爱军,声音被吞没在巨大的火车汽笛声里。

[8]

刚一下火车,解放就起了回北京的念头。

盆地地区特有的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石板的道路被雨水冲刷得光亮湿滑。

解放一家被接到军区大院,中午这顿就在食堂里解决了。

解放饿坏了,急急地挑了一大坨面条塞进嘴里,立刻就辣得吐了出来,眼泪也跟着刷刷地流,狼狈万状。一旁的小兵看着这孩子的样子,闷笑起来。

解放叭地扔掉了筷子,蹲到地上。

爸爸说:“你起来,你干嘛?”

解放气呼呼地说:“我要回北京。我要吃干妈的炸酱面!”

妈妈劝道:“起来吧,地上潮得很。以后有机会回北京的。”

解放哭将起来:“我现在就要回去!”

爸爸发脾气了:“那你一个人滚吧!”

解放腾地站起来就走,比小兔还快捷。

妈妈急了,爸爸对一旁的勤务兵大喝:“给我抓住他。”

个子小小的勤务兵费了半天劲儿才抓住扑腾得如同一条陷井里的小兽似的解放。

爸爸说:“长本事了啊,关你禁闭!”

果然,解放被在家里关了半天。

最后还是妈妈弄了面条哄他吃了。

新的学校解放也不喜欢,老师们的授课方法跟北京不太一样,同学们下了课一起玩时满口都是方言,解放融不进那个圈子,梗着脖子做出一付不在意的样子,小小的心里却孤寂而酸痛。

他格外地想北京,想爱军,想爱军妈妈的炸酱面,想那一条条可以疯跑的窄小胡同,想北京的晴天碧瓦。

爸妈都极快极好地适应了新的工作与生活环境,但是这孩子,不行。81C6连看:)授权转载惘然【ann77.xilubbs.com】

妈妈很忙,不能每天给他做饭,他常常吃部队的食堂。

四川这边几乎每一样菜都还着浓烈的辣味,最让解放受不了的是麻辣,小孩儿一下子瘦下去好多,黑口黑面的,成天也没个笑模样儿。

晚上睡下时,妈妈听见低低的啜泣声,是解放躲在被子里哭。

妈妈抱着他问怎么了,解放抽泣着说,“想回北京啊,妈。”

妈妈拍着他说:“寒假给你回北京过。现在好好睡觉。”

解放往妈妈怀里钻一钻:“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妈妈说,“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可是,解放等不了了。

在一个星期以后,这孩子从家里出走了。

等在火车站找到他时,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儿了。

他想扒火车,被乘警拦住了,带到办公室问他家在哪儿,跟家里人怎么联系,他一声不吭。

足足耽搁了两天。

妈妈来接时,看见解放正在狼吐虎咽地吃着饭。

那捡到他的乘警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他。

爸爸上去就要给解放一耳光,被乘警挡住了。

“我也是北方人,过了这么几年儿了还不习惯,何况孩子呢。”

解放光荣地被爸妈带回了军区大院儿,可是归来的小英雄却又被关了禁闭。

北京小胡同大杂院儿里住着的小爱军这些日子以来也是蔫头蔫脑的,起初蒋妈妈以为他病了呢,抓了草药熬了给他灌下去也没用,邻居的大婶劝蒋妈妈:“孩子眼净,别是客撞着什么了。要我说,找个大仙儿给他看看。”

蒋妈妈笑着说:“新社会了,谁还信那些个。我得细问问他。”

爱军性子沉,半天,妈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孩子每天下了学,哪儿也不去,往日里喜爱的游戏都不玩儿了,呆呆地蹲在院里头数地上的蚂蚁。

蒋妈妈心里也有点儿数,可是总觉得不过是小小的人儿,哪有那么长的心思,等爱军习惯了没有解放相伴的日子也就好了。

可是,事情没有妈妈想的那样简单,爱军一直不开心,终于憋屈得病了,嘴上烧起一溜燎泡。

妈妈给爱军喂了药,心痛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啊!”

有出息的解放在四川把同学给打了。

按理说,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地也算不上什么。

可问题是,这次解放打的这孩子,是个少数民族,这可是关系到民族团结的大事情,老师说。

爸爸气得把解放臭揍了一顿。

解放妈妈看着孩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样子,叹气不已。

解放半夜里爬起来,坐到窗台上,小老鼠似地用小手在窗玻璃上抓挠,一边“回北京啊回北京啊”小声地唠叨。

妈妈终于下了决心。

这一天,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小孩儿手掌大小的雪片子轻轻缓缓地落下来,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嗝吱嗝吱的声响。

爱军放了学,无精打彩地沿着胡同走,他的脸明显瘦下去了一圈,头发也有点发黄,软塌塌地覆在脑袋上。

刚一进大杂院儿的门,眼睛就被一双凉冰冰的手给捂住了。

爱军高兴地大叫:“解放,解放。”

眼睛上的手移开了,面前是一张鼻尖冻得红红的小脸。

真的是解放。

两个孩子团团地抱在一起,在雪地里撒起欢来。

[9]

那天晚上,解放住在了爱军家里。

两个小子睡在一张炕上,头挨着头,脚抵着脚,都多半夜了还睡不着,咭咭瓜瓜地说个不住。

爱军反反复复地问解放:“哥,你还走不走?你还回四川不?”

解放一遍一遍地答:“不走了,再不走了!”

爱军问:“四川人天天吃辣椒吗?”

解放说:“可不是,肠子都辣断了。”

爱军摸摸解放软乎乎儿的肚子,解放嘻嘻笑,伸手在爱军腋下挠痒痒,爱军在床上踢腾得象小鱼儿。

妈妈说:“你们两个坏小子,还不睡?天都要亮了。”

两个孩子终于安静了,慢慢地睡去。

解放的腿搭在爱军的肚皮上,爱军的手臂横在解放的胸前。

早上起来,妈妈的早饭已经做好,热腾腾的放在桌上。

两个孩子胡乱地洗漱了,坐下来呼噜呼噜香香地吃起来。

趁着妈妈没注意,爱军挖了一大勺绵白糖,放在解放的粥碗里,又挖了一勺给自己,两个人偷笑得仿佛偷着了油的小老鼠。

解放与爱军又开始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的同一张桌子上学习了。

解放奶奶这一年里身体不太好,总是心慌气短。蒋妈妈常常去照顾她,给她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收缀院儿里的菜地。

两个孩子一块儿做作业,一块儿在大院里淘。有一次,解放带着爱军到大院儿后面的一片小果林里,爬上一株缀满了大个儿梨的树,也不摘果子,却在每个梨子上都吭哧咬了一口,被守林子的士兵押着回来,一个人挨了蒋妈妈的几下竹板子。

在解放卧室里,爱军脱了裤子叫解放看看红了没。

解放说:“红得象猴子屁股。”

爱军回头看,解放也脱了裤子撅起屁股给爱军看。

爱军问:“为什么你的屁股不红?”

解放得意地说:“我的皮厚。”

听着从楼上传来的疯笑声,奶奶对爱军妈妈说:“这两小子,真是缘份。好成这个样儿。”

蒋妈妈笑:“真是。都没个亲兄弟热姊妹的,这下好,这跟亲兄弟有什么两样呢?”

奶奶拍着腿叹气:“你说,爱军要是个闰女多好,咱俩家做个亲家,我可是真喜欢这孩子。小模样多讨人喜,性子又好。”

妈妈说:“您可甭夸他,蔫淘着呢,又倔!”

很快,过年了。

蒋妈妈把解放与奶奶一起接到自己家里来吃年夜饭守岁。

奶奶还用红纸封了钱给解放与爱军压在枕头底下。

窗玻璃上贴着鲜艳的窗花,是喜鹊闹梅的图样。

屋子里暖和极了,混合着炒花生的香气,香得爱军不住地打喷嚏。

奶奶与妈妈听着无线广播包着饺子守岁。屋外的鞭炮响成了一片。

解放与爱军早就疯到外头去了,结果,解放扑了一身的泥水回来,说是一跤跌沟里了。

蒋妈妈赶紧剥下他身上湿碌碌的棉袄棉裤,解放光溜溜地裹在被子里。

妈妈烧了一大盆热水,给解放好好洗了个澡。

奶奶做了姜汤给他喝了。蒋妈妈说,今天晚上就留解放在自家里睡,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天太冷,解放果真受了寒,夜里发起热来。

蒋妈妈把他抱到自己的炕上守着他。

爱军也不肯睡,半跪在炕上帮妈妈用凉毛巾覆在解放额上。

天快亮了,爱军困得头不住地点,小鸡啄米似地。

解放醒过一次,妈妈给喂了药,又睡过去了。

爱军一夜没有睡,有点儿蔫蔫的,抱着膝盖坐着轻轻地晃。

第二天,解放醒了,热度也退下去了。

解放一睁眼,就看见自己枕边的那个小脑袋。

睡着时的爱军闭着的眼睛是一道可爱的弧形。

解放略一动,爱军也醒了,看了解放一眼,笑笑,又睡了。

忽然想起什么,爱军一骨碌坐起来,在衣服口袋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块虾须酥。那个年代,就是高级的小零食了。

爱军剥开糖纸,在怀里捂得久了,纸有点儿粘。爱军细心地撕掉,把糖送到解放的嘴里。

解放轻轻一咬,扑地一声,糖在口中碎裂,甜香立刻在口腔里弥漫。

解放猛地想起,爱军还没吃上呢,便欠起身,搬过爱军的脑袋,嘴对嘴,把口中的碎糖哺喂了一半儿到他嘴里。

解放嚼着糖,嘴里发出舒服的叹息:“好吃好吃,wumianwumian。”

爱军也哼哼:“wumianwumian。”

从那以后,解放干脆就在爱军家长住了,两个人玩疯了,跟两个粘在一块儿的面人儿似的那么粘乎。

妈妈笑说:“都收收心吧,快开学了。”

开学了。

灾年来了。

[10]

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一系列的自然灾害,以旱灾为主。

1959年7至9月间渭河、黄河中下游以南、南岭、武夷山以北地区普遍少雨,鄂、豫、陕、湘北、川东旱情严重,接着华南出现秋旱,广东、福建两月无雨。1960年冀、豫北、鲁西、晋、陕南、辽西等冬小麦产区冬春少雨雪,干旱持续到初夏,山东汶水、潍水等八条河流断流,黄河下游范县至济南段断流40天,粤、琼旱情持续7个月,滇、川、黔冬春连旱,1961年冀、内蒙、东北北部、豫、皖、苏、甘、青、陕、

鄂、川、粤、桂和琼等省区年雨量偏少......受灾面积达4463万公顷。

同时,苏联撕毁合同,从中国撤退专家和逼还债务,再加上大跃进中的浮夸风,使国家对粮食产量的估算和统计失实、失真,因而发生了征过头粮的错误。而人民公社运动中的“共产风”,把农民的生活资料和少量的个体生产资料,一律归公,农民的个体储备一扫而空。

小小的爱军,不懂得这些,他只知道,他吃不饱了,总是饿总是饿。

家里的饼干筒里是早已没有了内容,糖罐子也空了许久了,更别说肉类了。饭桌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玉米根粉、小麦根粉、玉米杆麦粉、橡子面粉、叶蛋白人造肉精、小球藻等等,它们的名字叫代食品,味道不好,爱军不爱吃,但是饿狠了,也吃下去了。妈妈干始频繁地做粥,越来越稀薄的粥,菜只有一种叫做“飞机包菜”的,因为缺少肥料,菜都包不紧,叶子一层层地飞散开来,人们便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又粗又老,孩子们要嚼很久才能勉强咽下去。

偶尔,妈妈会托人去乡下换回一点花生,在锅里炸出一点油来炒菜。渐渐的,连代食品也没有了,乡下再也换不到什么东西了,听人说有地方饿死了人,连草根树皮都被吃光了,村子里没有狗吠,没有鸟鸣,只是偶尔会听到几声乌鸦叫。

大人们的描述让爱军与解放感到,苍天就像一个棺材盖,厚土就像一个棺材底。孩子并不理解死是什么,但是离死亡这样地近,心里本能地充满了恐惧。

路上,胡同里很冷清,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有几个,也是面黄肌瘦,行色匆匆。

爱军越来越瘦,个头也不再长高,小脸上总是明亮的笑得弯弯的眼睛变得木愣愣的,跟他说话,要好一会儿他才能反应过来,不时地,趴在解放的肩膀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也不是困,就是饿,饿得细脖子支撑不了脑袋。

他常常抱着空的糖罐子,伸了手指头进去,刮过来刮过去,吮吸那一点点微弱的甜意,总还不忘记分一根手指头给解放吮一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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