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未夕
未夕  发于:2011年0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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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兰当然是快乐的,蒋爱军身材瘦长,面容清爽,虽是布衣,却总是十分干净周正,不轻浮不犯贫,没有恶习,下过乡,吃过苦,知道好歹,况且是军工厂的,是女孩子心中很理想的对象。家里虽不富裕,不过那又有什么?自家不也是一样?嫁人看人品,不看家势的,古兰也不怕清贫。

但是,爱军明白,这不是他要的幸福。

不是。

他的幸福,全系在一个叫解放的人的笑容里,系在他与他共同的,近二十年的岁月里。

可是他的幸福,现在全无消息。

有多久,没有见到解放了?

曲指算来,半年多了。

古兰的母亲曾是爱军妈妈的师傅,从年初起,得了重病,很快就不行了。她提出来,死前,一是想见一见下了乡的大儿子与大女儿,二是,想看着小女儿成个家。

蒋妈妈也正有此意,关起门来,她把这层意思说给爱军听。

爱军不是没想到这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爱军跟妈说,他要想一想。

他还想做最后的一次努力。

爱军给解放写了最后一封信,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一次,再没有回音的话,他就放手。

爱军在信里写道:解放,我要结婚了。就定在年底。解放,我怎么办呢?

[27]

解放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车箱里挤满了人。

多的是衣衫破旧的百姓,黄瘦的脸,大包小包,行李与旧棉胎堆满了行李架,座位底下塞的都是篮子与包裹。偶有穿着蓝色干部服的人,拎着人造革的包在人堆里挤过,还有象解放这样的军人。

人群里更多的是与解放差不多大年纪的人,神色疲惫,眉宇间都是萧索与怨气,还有着对未来的疑惑与担忧。

解放看得出来,那都是知青,有的大约是回城了,但也有的,可能是办了病假,打算赖在城里再也不回乡下去的,或是,打算回去找门路办回城的。

解放自己,只带了随身的一个军用挎包。

挎包里,满满地装着爱军的来信。

如果打开来看,就会发现,所有的信都磨毛了纸边,显然是看过无数次了。

解放把挎包搂在胸前。

爱军信里的每一个字,他几乎都能背出来。每回看的时候,就好象爱军在他耳边絮絮地讲着,爱军的声音是淡的,但是声音里的失望与忧伤都浓重得化不开去。

那一天从村子里逃回兵营,解放第二天便被关了禁闭。

因为焦燥的不安的解放,与副排长原本就有点小矛盾,一言不和,解放动了手。

本来,队伍上一些农村与平民干部就对解放这样的干部子弟颇多不满。解放做为一名干部,居然动手打人,影响是极坏的。三天以后,解放才从禁闭室里出来。

解放的上级,是他父亲的老战友,把解放暂时停了职,弄到自个儿的身边。

过不多久,爱军的信一封封地来了。

有许多次,解放提起笔来,只在纸上写下“爱军”两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

解放觉得自己好似被劈成了两个,一个想飞奔回村子里,找到爱军,抱住了再也不撒手。另一个,阴沉了脸,端坐在方寸之地,仿佛落地生了根,那根子就是惧怕。对事情本身与对未来的惧怕。

解放爱上了喝酒。

如今的解放,几乎是一个闲人,闲下来的时候,太多的事会涌上心头,如巨浪拍石,解放受不了那种一天又一天的冲击,他常常买来酒,在晚上喝个半醉。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趴在宿舍桌上睡过去。突然被临头的一盆凉水给淋醒,才发现,首长坐在他面前。

首长说:“去把脸给我洗干净,别再让我看到你这种孬样子。”

等解放洗完了回来时,首长把一封信拍在他面前。

正是爱军的信,刚刚醉前解放正在看的。

“爱军是谁?”

解放的酒立时醒了。

“说!”

“是......一个同学。”

“此人现在在陕北?”

“是。”

“郁解放!你活糊涂了,想往死路上走不是不是?”

“我......”

“你知不知道,人在什么事上最不能犯错?”

“是,知道。作风问题。”

“你还算知道?!”首长一个巴掌抽在解放的头上:“我替你爸爸抽死你!你这个,连作风问题也不配算上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下作!是天底下最提不起来的最丢人的罪你懂不懂?”

解放的眼前闪过那一个夜晚,那种沸腾的快感,纠缠的肢体,两个男人之间的交媾,比乱伦更可耻的罪过。

首长接着说:“我不会跟你爸妈说。但是,这里,你不能再呆。我会跟他们和缓地讲,叫他们把你办回北京去。你给我收了那个心。这事儿,叫它烂在你、我的心里头。”

从那以后,解放再没收到过爱军的信。

但母亲的信,解放是收到的。

母亲告诉他,爱军快回北京了。

这个消息,解放没有向首长汇报。

是,他心里最深处,还存着一丝不肯死的心。

偶尔,解放会想,爱军,怎么会是一个无耻的人?打死,他郁解放也不会承认这话。

他郁解放是无耻的人吗?逆伦的人吗?不,也不是。

那倒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为什么,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还想着爱军?想着他的笑脸,他快活的语调,想跟他过的那一天一天的日子,那种快乐,不是假的,也不是丑陋的。

然后,母亲的信中告诉解放,爱军回到北京了。

所以又过了一段日子,解放跟首长说,想回一趟北京,正好跟家人商量一下转业的事。

首长同意了。

在解放动身的那天,解放又收到了母亲的信,她说,爱军就要结婚了。

解放还是想回去看一看爱军。

解放到北京的那一天,天气特别地好。

虽是冬天,可是天晴,出了很好的太阳。

解放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那条太熟悉太熟悉的胡同。

老远,便听到喧闹的声音。

鞭炮声,笑声,空气里,有食物诱人的香气。

一地的鞭炮燃过后落下的纸屑,五颜六色,把地面都染出一片喜气。

再走得近些,可以看到大杂院儿的墙头,骑坐着孩子。笑着抓了糖在吃。大叫着“新娘子!新娘子!”

解放站在院门口。

院子里,铺排了好些张大圆桌,一院儿的人,男女老少,都喜笑颜开的。在院子的一角,有临时搭起的大炉台,胖胖的大厨用巨大的铲子奋力炒着菜,这样的冷天,穿着单衣还出了一身的汗。一边有大婶把一盘一盘的菜端到各桌上。

解放拉过一个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小孩子,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又掏出包里的一块点心,递到他手中。

小孩子乐颠颠地跑进了院子。

解放在胡同里等着。

过了不多一会儿,有个人出来了。

解放看着他。

他穿了件崭新的中山装,灰色,好象,瘦了很多,头发象是新近剪的。是啊,做新郎,总归是要打理一下的。

他站在离解放三步远的地方,愣了许久,没有走过来。

倒是解放,迎了上去。

这样近地看,爱军真的瘦了那么多,下巴都尖了,回城半年,他变白了,但是更瘦,青青的鬓角,细细的脖子。这样冷的天,穿得这样单。

解放慢慢地走上前一步:“爱军。”

刹那间,爱军眼里全是湿润,张开嘴笑,那泪才不会掉下来:“解放!”

解放说:“是我。”

爱军说:“我知道是你。解放?”

“什么?”

爱军又笑:“没什么。”

解放说:“爱军,你......你冷不冷?穿这么少?”

爱军说:“不冷。解放?”

“啊?”

爱军笑笑。

解放说:“我都忘了重要的事儿了。恭喜你。”

“谢谢。”

解放也笑起来:“你跟我说谢谢,我觉得挺......挺有趣的。我们从小到大,好象没说过?”

“是,从没有说过。”

解放从包里掏摸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锦袋,褪了色的,递给爱军。

“给你的。结婚贺礼。”

爱军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枚金戒指。

“爱肚。”小小的解放说。

“爱肚。”小小的爱军说。

年头久了,戒指的色泽,有一些黯哑,方形的戒面上,是一条刻得活灵活现的小鱼,十多年了,这才又看见了它。

爱军把戒指套在自己手指头上,抬起头来,安安静静地看了解放一眼。

“谢谢!”

解放竖起手指:“两声谢谢啦!”

爱军转着手指上的戒指,恰恰好,不紧,也不松。

爱军说:“这辈子,就这两声谢谢。解放!”

解放笑。爱军也笑。

笑着的解放与爱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墙内是热闹的婚礼,是世俗平凡正常的日子。然而墙外,还有一方容他们相视微笑的小天地。

他们谁都没有提到新娘子。

解放转身:“走罗!”

解放走了几步,听爱军在身后叫:“解放!”

解放倒退地走,笑着对爱军挥手。

爱军把戴着戒指的手举起来给他看,叫他“解放!解放!”

阳光里,他也笑着。

[28]

时间过去了半年。

古兰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与媳妇,承担了家里的大小家务,只要她在家里,从不让蒋妈妈做饭,每到休息日就陪着婆母去医院里做针灸治疗眼睛。她比爱军略大几个月,简直把爱军当成小弟那样地疼爱。她觉得爱军除了寡言少语一点,真是样样都好,结婚以后,娘家的蜂窝煤都是他买好了送过去,并且一个一个地码好,所有的重活儿,他都包了,对老人也很孝顺。古兰妈妈说,别人的女婿是半子,古家的这一个,顶了一个半,比古兰大哥在时还要省心。他脾气和缓,总是微微笑着,每逢古兰值晚班,他都会去接她。古兰心痛他太辛苦,说了几次不叫他接,他只笑着说,晚了会不安全。古兰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只是,爱军常常露出恍忽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时候,古兰总觉得,他的心,她握不住,心里是一种踩不到实处的不踏实,可是转念一想,下过乡的人,谁没有一点故事,谁没有一份不能与人道的心思?或许,爱军在乡下曾爱过什么人,但是现在,他已经是她的夫,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让他忘记过去,好好地跟自己过下去。

古兰心满意足。

蒋爱军也常常会想,自己这一辈子,怕就是这样了吧。虽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有忍无可忍的思念似要穿胸而出,只是,都会过去的吧。

他和解放,完全地断了联系,连干妈那里都很少去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地过下去,也就是一辈子。

可偏偏,蒋爱军与郁解放,始终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紧紧地牵扯在一起。

半年后的一天,爱军照常上班做活。

中午的时候,厂里的广播响了,叫大家都去礼堂集中,开一个短会。

工人们都聚集在大大的礼堂里,这个军工厂,规模不小,有上千号人,所以,当初建的礼堂相当地大,两边齐整地排列着鲜红的旗帜,主席台上,高挂着主席像。

爱军坐在同事们中间,诺大的礼堂里,只有极低的细语声,待厂长进来后,立刻变得一片寂静。

爱军抬头的时候,看见几个人跟在厂长的身后,在主席台上就坐。不是那几个熟悉的副厂长与主任,都面生得很,只有一个人,爱军认识。

太认识了。

爱军已经听不见厂长的话了,尽管该位厂长以声若鸿钟闻名。

他只看见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军装已经脱去,穿了件深蓝的干部服,剪得很短的头发,似成熟了好些。

会后,爱军才了解到,原来,解放复员了,也分到这个厂里。

解放成了爱军所在车间的主任。

下午,师傅蔡卫东叫爱军去帮着搬新到的布卷。

国防绿的大卷的布料,浸过了水,湿淋淋。重得难以想象。工人们都是用一个铁勾子,勾住布卷,两人一组,用力地拖动。

爱军的同伴忽地肚痛起来,跑去厕所,爱军一个人,奋力地拉着,心里慌乱的时候,只有做重活儿,才能让他不去想任何事。

突然有双手,拾起一旁同伴的铁勾,与爱军一起用力地拉动布卷。

爱军抬起头,只说出半个谢字,就愣住了。

解放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然后,一点一点露出笑容来。

解放说:“爱军!你好吗?”

爱军也微笑起来:“好。你回来了?”

解放说:“回来了。妈说,还叫我进这个厂子。”

爱军又问;“回家住了?干妈干爹跟小妹都好吗?我......好久没有见着他们了。”

解放说:“我妈也总问起你呢。爱军,我,不住家里,住厂里宿舍呢。”

两个人说话的当口,有工人走来走去,都会招呼一声:郁主任好。

这个称呼似乎叫爱军觉得很有趣,他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解放觉得,这样的笑容,他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过了。

解放问:“活儿累不累?”

爱军笑道;“不累,再累也累不过在乡下的时候。”

有铲车行驶过来,铲起堆在地上的大幅布卷,解放下意识地握住爱军的手臂,将他朝身边一带,躲过那乌沉沉的机械手。

两个人突然地拉进了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解放滚热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服在爱军的手臂上留下一片温暖,竟然使爱军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爱军觉得,他不能在留在这里,他的面颊酸痛,他的笑容快要落下来了,落在地上,摔至粉碎,然后,剥落出他本来的心思来,再也无从躲藏。

爱军于是说:“我去干活儿了。”

解放说:“好。”

爱军转身的时候,又听得他说:“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干妈。”

爱军点头:“当然了,她一定乐死了。”

解放轻轻地说:“我想她的炸酱面。”

爱军说:“你还记得?”

“记得。”解放说:“我都记得呢。”

那天下了班,解放果然去了爱军的家。

蒋妈妈看到许久不见的干儿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摸索着做了面条。

古兰今天做夜班,不在家,三个人坐在桌边边吃边闲话。

时光好象一下子倒退到十几年前,还是两个小小子,亮眉亮眼,言笑晏晏,不知人间会有磨难与分离。光影交错间,爱军还象从前那样,把自己碗里的,拨一些到解放的碗中,解放狼吞虎咽,发出希里呼噜的声音。

吃完饭,蒋妈妈拉着解放说个不停,一定叫他常来吃饭,在她的心里,一切都美满了,儿子,儿媳,干儿子,都在身边,“解放也快点儿娶个媳妇儿,干妈真是什么心事也没有了,死了眼也能闭得紧紧的了。”

解放哈哈一笑:“没有人看得上我呢。”

蒋妈妈说:“胡说!我们解放,要人有人,要相貌有相貌,想嫁你的姑娘非得排起队来不可。”

解放说:“我哪有干妈说的那么好。我挺没胆色的,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吃饭完,爱军送解放出来。

北方的夏天,很凉爽,有蟋蟀在墙跟底下叫。

解放说:“回去吧,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走得出去。”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又多想爱军能多陪他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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