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是那时齐无玉下的毒么?为何如此……”
“为何?你应该很明白才对,逼我如此的不正是你吗!”男人的手凉凉地划过他的脸,留下一缕绵长的冰意直沁入心。“天下景仰的随王,是翱翔九天的凤,只有折断你的翅,给你套
上锁链,才能够将你牢牢绑在我的身边……”
男人缓缓握住他的手腕,然后,猛地用力!
一阵剧痛不知是从身上还是心上传来——
江远真正醒来时,月即将西沉。他摸了摸额头,感觉有些微湿润的凉意。于是起身,喝了口侍女备在床边矮几上的凉茶,开门来到中庭。
月光洒满庭中,与梦中景象并无二致,就连梦中那锥心的痛感似乎都还停留在心上。
睡眠时间珍贵的他向来少梦,偶尔有一些,也几乎都是幼时与母亲的生活及宫中与诸兄弟相处的场景。沐云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梦中。不好的恶梦也是有的,但大都是些虚
无缥缈甚至莫名其妙。只有今夜,他才知道,原来真正的恶梦竟是真实到让人心悸的。
他静静站立庭中,月色无声,周遭的世界都在沉睡,就连平日随侍的侍女也均去休息。但他知道,这仿若无人的静寂中,却是有人的。他们就像他的影子,他身周的空气般,无时不在
。
他点了特制的熏香,很快,一个暗青色的身影自不起眼的暗处来到他近前躬身候命。
“主上。”
是前年替上来的青卫十。替补的青卫皆是从历年银盔军中经过各方面的严格甄选得出的极少几个。不久前伏尸荒庙的青卫十八,去年血溅王府的十五与十六……还有梦中那把滴血的紫
魂。看到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孔,江远一时思绪万千。
“此次被害的十八是你的表弟吧?”他的语气有些伤感。虽然十八的空缺已及时补上,但那个有着与眼前之人相似的脸孔的人却不会再回来了,“……有后悔过吗?”这句问得有些意
味不明,但他知道此时听话之人能够明白。
青卫十垂首,语气铿锵坚定:“两万银盔军皆以能被选入青卫为至高荣誉。”
看着悲伤却依然坚毅自豪的脸孔,向来习惯笑点江山淡定自若的随王第一次不知该如何措辞与表达而沉默了。青卫十却再次叩首道,“主上终日为国事忧心,睡眠珍贵,请保重身体。
”
青卫退下后,江远经历这一梦,睡意了了,却也不想让外面当值的青卫分心,进到卧房,拈起书案上一封放置了几日却始终未拆封的信,简洁的信笺封面上一无称谓二无名讳,缓缓拆
了封讫展开,纸上只一句:八月初十,扬州,翠微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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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八月,是个让人无法不心动的季节。瘦西湖旁碧叶连天的荷花残香还未完全褪尽,近处山中桂子的清香已铺天盖地而来,引得游人尽驻足闻香。
翠微居便在瘦西湖旁的一座山下。本是间替上山赏桂的游人提供酒食的小店,虽规模小,但几年来却也生意不错,加之它店面修饰精致,不知不觉间也成了山下一景。但几日前这座精
致的小酒肆却突然卸了酒旗,以前摆放在外招揽客人的桌椅板凳也不见踪影,院前新砌了篱栏,除了那块“翠微居”的牌匾未摘,它俨然已被改建成了一处雅致的私人宿处。
路人原本好奇此处新主人是何人物,却在一日目睹一醉汉闯进院中叫酒喝,手未触到门扉便似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重重地摔了出来落了个半死的光景后,渐渐都避开了这变得神秘的处
所,另寻别路上山。
一日的喧闹渐过,本就清幽的小居变得更加幽静。夕阳沉,暮色起,翠微居中琴声铿然,更有略显低沉的吟诵声在静寂的空气中传散开来。
“重湖叠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庭院中的人自娱自乐,连四周的空气都似乎跟着寂寥起来,他等的人却是迟迟未到。
“如此美景却不能与心中之人共赏,又有何可夸。”
琴声歇,低叹声自弹琴的男人口中溢出,收了琴,正要起身进屋,却忽然停了步子,转身,目光凝在了百步外的山路转角处出现的那抹青衣身影。
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一步步地近到自己跟前来,男人本就深邃的眼眸此刻更是熠熠然地闪动。那眼中的专注,便仿佛这一刻已让他等待了一生。
72章
看着青色身影渐行渐近,平日绝难展现笑意的嘴角慢慢划上了弧度。只有这人,才能让他难于控制自己的情感表露。
人,近了,再近了——
沐云嘴角那稀少的笑意却慢慢凝在了唇边。以他的目力,虽人还未到近前,他也已能看清,可他没有看见那人素来挂在嘴角的那抹从容笑意。连往日那股淡定悠闲的气息也没有。
抛却方才万分的欣喜,他直到现在才注意,从出现在他视线内开始,那人的步子便是不似平常的缓慢。
或许是暮色深重山路僻静,江远没戴任何遮掩他容貌的东西,那双倾绝天下的眸子此刻在距他不远的院子门口看着他。
幽静无波如千年深潭。
一时,二人相对,渐沉的暮色中,无人说话。
从来不信天地鬼神,可沐云此刻相信这眼前的一切是老天跟他开的一个荒谬玩笑。
“还是第一次从你身上感受到如此外露的凌厉之气”他道。
江远未答,却自腰间缓缓抽出佩剑。那初出鞘的寒冰般的光亮让沐云眉头轻轻跳了两下,耳中已听得那人淡淡的语调响起,“此剑名濯浪,虽比不上紫魂之名,倒也勉强算得上能与它
一战之剑。”
沐云的眉头停止了不受控制地轻跳,整个人如委坠地于的岩石,沉稳凝滞。他看着那柄缓缓扬起随时可指向他的剑,觉得过于荒谬而可笑。
“想用剑指我,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
江远凝目看着眼前的男人,目光久久不散。曾经绵绵的情话连着那夜女子的哭声、梦中真实到可怕的森冷笑声一时齐齐飘进了他的耳中,与眼前这双因愤怒而沉冷到极致却也无辜到极
致的眼眸,一起刺激着他的视觉与听觉,让他体内顿涌起一股不知是怒是痛的心伤。
“月余之前,你是否来过扬州?”
“……来过。”
“六月二十五那日你可否到过城南郊落霞坡的映月亭?”
沐云愣住,月余之前他被单如凤那女人设计的事虽让他想起来不太舒服,但之后回宫一直忙于国事心中念的也都是这两月之约,事后也未多想。如今想来,那单如凤也算是他半个皇嫂
,若那女人有意害他……沐云心中心思复杂,即希望江远在意又不希望他太过在意。但无论怎样,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只是单如凤那女人在挑拨离间而已。
“你为何如此生气,不过是个傻女人而已,而且我也……”
“住口!”
濯浪剑光泠泠,忽地剑身轻颤,幽似龙吟,竟是江远以内力贯于剑身,刷地一声,剑锋直指沐云。
“亮你的紫魂!”最后几字竟让沐云感觉到了凛冽的寒意!
空气仿佛突然间凝滞。这不是他所熟悉的江远。沐云抬首望着头顶暮色深沉的天空,老天从方才起便一直跟在开玩笑。虽然只是一瞬,但他依旧感觉到了,那一抹锐利的……杀意。他
想杀他,他居然想杀他。他仰首笑了起来。
“想杀我?好!”他大步走到江远跟前,指着自己的心口,“用你的手把剑往这里刺!”
江远木然盯着剑尖,再次重复道,“亮你的剑。”
沐云在近处盯着他,一字一句,“我是在等我所爱之人来赏花饮酒,而不是等一场莫名其妙的决斗。”
“亮你的剑!”
“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那么个无关紧要的女人!”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她是我的王妃,是我的责任,你那样对她,置我于何地,沐云,你让我寒透了心!”
“王妃?”沐云呆住,“你说华灵儿?”
望着江远那冒着寒意的眸,他的手指有些发僵,忽然间脑海闪过的一丝模糊猜测让他顷刻间寒透了骨髓。
73章
望着江远那冒着寒意的眸,他的手指有些发僵,忽然间脑海闪过的一丝模糊猜测让他顷刻间寒透了骨髓。空色,世间仅剩的一粒空色!就这样随便出现在宁朝后宫一个异族妃子手中。
但沐云现在不想去推究单如凤身后那只幕后之手,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江远那泠泠的目色。那寒意,仿佛直达了他心底。被人背叛过、算计过、欺骗过,但哪一次都没有此情此景来
得让他寒心。
他不相信他……他不相信他!
哈哈,或许,他从来就未给过他信任。这个认识让沐云笑出了声,短暂的,沉冷的笑声。
“你不信我?”他看着江远问。那直指他的剑端微微一动,却仍是丝毫不移。
“你从来就没信过我。”最终,他确定地摇了摇头,目光仍是直视着江远,片刻不移,但那神情却仿佛透过他,看着不知名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两人对望着,四周不存在任何声音任何事物,只有,凝固的静……良久,仿佛是看透对面的人,江远目光闪了一闪,收回了定在沐云面上的视线,缓缓垂下眼帘。
“信你又如何……”沉默片刻,持剑的手微微一动,江远看着不再看他的男人,缓缓道,“银盔军整军上下以你为敌,青卫更视你如仇。燕鹄朝中主战的大臣谁人不视我为洪水猛兽,
一图除之而后快……”
“我明白了。”沐云平静地点头,了然地笑了,“不管事实如何,我对那个女人所做的事已经让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是不是?”
“……或许”,江远默然片刻,缓缓抬眼望向对面的男人,“我们之间的开始便是个错误。”
“开始便是个错误?!何谓‘开始’,你我又错在何处?错在当初你潜入飞云阁到我面前来?还是错在清心谷替你疗伤时你我那数日的朝夕相对?还是错在那数年之前两军阵前我对你
的那一眼?”
连串的诘问,让江远垂首看剑,再次默然。
沐云忿然大笑,仰首指天,“若你我不该相见,要错也是错在这将你送至我眼前的苍天!你我何错?!”
江远也仰起头,看向天空。他似乎看到了母亲那倾国的丽色在爱人的残忍下化为慢慢化为灰烬,听到了失去所爱而立于权力顶峰的男人静夜无人的寝宫中失声的恸哭……他仰望着头顶
那片铁灰色的天空,静静地道,“有时,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些不该有的相遇,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产生一些不该产生的感情……”
“比如你我?”
“正如你我。”
沐云不再说话,或许是觉得此情此景任何言语都已没有必要,任何解释都已多余。他只是看着那柄剑,那柄开始便握在江远手中的剑,那柄,指向他的剑。忽然,他明白了江远向他拔
剑的心情。
便如一个中毒之人看着自己被毒气吞噬的手臂,心知无法拔毒便痛下断腕之心。而他,就是那只已注定被他斩断舍弃的毒腕。即成的事实,无法更改,再多无谓的挽救也只是徒劳。
想到此处,沐云袍袖轻甩,翻手为掌,平平向前伸出,成邀武之势,而右手,紫魂已在握。
既然两人之间已注定要成为一场抛弃所有的过去,至少,他们之间还有这一战。
此时,夜已沉暮,仅有些微的星光。在这无人的山脚对战的两人已浑然忘我,甚至也看不见对方,眼中只余下剑。自己手中之剑,对方手中之剑。
这是一场无人得缘一观的真正旷世之战。衣袂翻飞间,飞沙走石,却不见鲜血;龙吟剑啸中,土崩石裂,却不是杀意。对战的人似已摒弃周围一切摒弃心中所有,不为名利不求胜败,
只为一战。
一笑可泯恩仇,一剑可平九州。那一战,这全心全意痛快淋漓的一战呢?是否亦可将所有恩怨忘却,将全部爱意泯灭?
没有人知道。
二人从山脚小院战至山腰,又自山腰战至山顶。夜风息息,尽消弭在剑影掌风之下。当濯浪与紫魂剑尖相对,发出“叮”地锐利短促的一声时,东方的天空已晨星渐起,微微泛白。四
周再无声响,沸腾了整晚的山林悄然静了下来。
江远看住那空中相对的两柄剑锋,再看看对面持剑的人,看他袍袖轻洒挥斥方遒,看他俯仰轻笑凌然而立,而这样的男人……自己却已无法再如从前般面对他。他叹息着、微带些伤感
的笑着打破激战方歇的沉默,“看来,我们注定只能是对手。”
对面手持紫魂的男人不语,悄然对立中,目光由对持的剑锋逡巡至江远脸上,注目半晌,缓缓地,嘴角上扬成了一个嘲讽的弧度,“说得好,说得真好!能被随王奉为生平的敌手,我
不得不说,这是我那容耶诺.沐云这生中所听过的最、精、彩、最、绝、妙的赞誉。”
江远静静地看着面露嘲笑的男人,忽地袍袖轻起,只闻轻轻的一声“叮”,是剑身断裂的声音。无声无息间,濯浪剑身自中断为两截,前端沉然坠入泥土,而仍持在江远手中的那端却
受到一直被它阻挡在外的紫魂剑气的顷刻反扑,直到那握剑的手不断渗出血红,那凌厉森冷的剑气才去势渐歇,嗜血方归。
“不愧是剑中神品的紫魂。剑如濯浪,也只落得身成齑粉的结局。”江远手松,握在他手中的半截濯浪顿时碎成数截散落地下。他看住沐云。
“我此时无法对你起杀意,因为我欠你不止一条命。但同样,我也无法再如以前那样面对你。”他垂目看向断落成数截四散在地的濯浪剑残片,掩起沉冷目色中的那抹伤感,“此剑,
便有如你我之过去。”
一旁的紫魂发出让人发怵的阵阵模糊轻颤的低吟,江远看了眼,那是由于握剑之人内心强烈的气息不稳冲撞而引起的剑身嗡鸣,但他却没有再看那持剑的人。移步,转身,晨星的微光
照射下,山间的石板小路泛着青色的微光一直蜿蜒而至山脚。
“江远!”
迈开步子的人停下,微微侧身,却始终没有回头,微微的叹息声里,有掩不住的傲然,也有低沉的悲伤。“沐云——”他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字,“我是大宁皇朝的随王。”
仅这一句足矣。他是随王,而他是燕鹄的永丰帝,正如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由始至终都没有向自己开口解释这说不清的误会一样,他也从没打算要当面向那个男人询问几月前齐无玉对
他做了什么。这是一种不向对方妥协的男儿尊严与骄傲。
破晓时分,头顶的天空,因黑暗而显得愈发地静谧。唯有两三颗疏星,寒澈澈地闪着微光。江远踩着山间的青石小路蜿蜒而下。静寂中,清越的吟诵声随着温柔的山风一句一句飘进身
后之人的耳中,恍然若梦。
“策马江湖过。叹世事,恍然何似,烟霞翠波。倚天万里须长歌,任我红尘醉卧。舞青龙,铁马金戈。人在空江烟浪里,怎得见,风雷急,鱼龙没……依依相逢似有恨。问相见,何如
不见?惆怅青娥。当初费尽人间铁,铸就而今相思错。惜东风,不度星河。自古多情皆寂寞……当记取,月明星淡处,流水尽,天涯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