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菱儿?”赵仲衍忽然问道。
“是,皇上。”
“给我一五一十交待好,这伤势怎么弄的?”
“皇上,公子吩咐过……不能说。”一来的确是乔适交待,二来……太后如今在场,宫里人都知道张忻是太后的亲侄女,而这场意外又是因她而起,菱儿实在为难。
“不说?还是你想人头落地?”赵仲衍的声音冷得让人发颤,菱儿想了想,跪在了地上。
“皇上……”
“朕要你说!”
“是,是张贵人打的。”这话一说,菱儿的头压得更低了。
整个皇宫只有这么一个张贵人,如果菱儿说的属实……所有人都不作声了,太后更是为之一怔。
“知道乱说话的后果吗?”虽然赵仲衍认为这是绝对有可能的事,但太后还在场,始终不希望她认为乔适教下人搬弄是非。
“菱儿没有说谎,若是有半点假话,皇上可以立刻将奴婢处死!昨日公子喝过药,想到御花园走走,所以命奴婢跟着,谁知道遇上了张贵人……”
菱儿把那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太后觉得有些疑惑,说道。
“单凭张贵人这么一个柔弱女子,能把乔大人伤成这样?”明显太后是在为张忻说话,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侄女。
“太后……单凭张贵人,当然不可能把公子伤成这样,当时张贵人打了一阵便停下来了……”
“那为何,乔大人会伤得这么重?”赵仲衍冷声问道。
“张贵人她……她停手以后,便吩咐她那五个随从上前一起……公子被他们打了半个时辰,皇上……换作一般人都会受不住,何况公子的身体还……”话语没继续,菱儿声音哽咽了。
赵仲衍深深地闭着眼,紧握着乔适的手,缓缓叹了口气说道。
“菱儿留下照顾你家公子……太后,请随儿臣来。”
众人纷纷退出,季宣宏临走前看了眼乔适,默默离去。
一行人随着赵仲衍离开,季宣宏静静跟在其后,太后饶有心事地思量着什么。从来没见过赵仲衍的表情这般深沉,虽说她不是赵仲衍的亲母,但始终是他的长辈,而此时此刻竟然心生畏意。
“太后……您看这事,儿臣该如何处理?”
赵仲衍慢条斯理地说着,太后惊了一下,随后说道。
“皇上,哀家看这事必定有什么误会,忻儿虽娇纵,但绝对不会如此胆大妄为。”
闻言,赵仲衍竟低头一笑,从太后的角度看来,这笑容尽是讽刺。
“想要查明此事简单……儿臣是怕,若菱儿说的都是事实,太后您有何打算?”
若实情真如菱儿所说,张忻这次简直是自找灭亡,明知道赵仲衍最重视乔适,她却……
“皇上,若此事属实,哀家绝不偏袒。”
“太后,这是您说的。”赵仲衍停下脚步,望了太后一眼,笑了。
“太后您也累了,儿臣命人送您回寝宫作息吧。”
“呵,不必了,皇上您也好生休息吧,哀家就先离开了。”
“儿臣,恭送太后。”
“臣,恭送太后。”季宣宏也跟着说道。
太后一行人走后,赵仲衍支退了下人,只剩下季宣宏跟在身后,夜色渐浓,斑驳的树影打在长廊上,两人不发一语地漫步着。
回到了寝宫,赵仲衍第一时间走到乔适身边,伸手探了下床上那人的前额,温度退下了不少。
下一刻,目光停留在乔适的手上,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指甲竟呈淡紫色,当下认为是天气太冷所致,把手放上紧紧握住,叹了口气开口道。
“菱儿,你去命人多生几个暖炉进来。”
“是。”
菱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季宣宏这才上前,低声对赵仲衍说。
“皇上……”
“何事?”
“乔大人的手……跟温度无关。”
赵仲衍愕然了,抬头问到。
“什么意思?”
“这是因为……乔大人身上中了毒。”
第六章
——这是因为……乔大人身上中了毒。
“中了毒?”下意识地,赵仲衍重复了一遍最后的字,目光又回到了乔适脸上。
“以乔适的警觉性,不可能会……”
赵仲衍没说完,季宣宏便接着道。
“皇上,您觉得从前在络华阁死去的宫女跟太监,真的没有可疑吗?”
“这些我都知道。”赵仲衍的眉头又收紧了些。
“那就好,下面这些话,就算皇上不爱听,微臣也必须说……朝中想对乔大人除之而后快的大臣多不胜数,乔大人有自保的能力,却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就是说,连替他丧命,也得乔适愿意么?”赵仲衍的话看似疑问,实质只是得出的结论。
“这是第一次,他明知道有毒,可是没有提防。”
闻言,又是一阵寂静。良久,赵仲衍才开口道。
“听你这么说,他明知道有毒,却没有躲避的原因是因为……那个丫鬟?”说完,赵仲衍的语气带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调笑。
“皇上,难道您就真的没看出来?菱儿她……长得像谁。”
——长得像谁?
一张不太熟悉的脸,在赵仲衍脑海出现,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再回想菱儿,两人只是轮廓有些相像,不留意看根本不会发觉。
“他还是没有忘记。”赵仲衍呢喃着。
“怎么可能忘?那是人命……皇上。”
赵仲衍长长地叹了口气,为此刻的气氛增添了几分惆怅。
“可这毒……”
“昨日服了药,如今只是有些许毒量残留体内,再服一帖药便能完全清除,并无生命危险。”
“嗯。”赵仲衍这一声回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若无其他事情,微臣先行告退。”
“宣宏……”赵仲衍忽然叫道,季宣宏有些意外,等着他接下文,却半天没说出第二句话,良久才说道。
“没事了,你退下吧。”
“是……”
他想对季宣宏说什么?能不能……像从前一样,没有君臣之别,只有手足之情?可能吗?想想也觉得可笑,天子……不需要朋友,从来都不需要……
那么,乔适你又算什么?了解君王太多秘密的人,从来都活不长的……所以你……
原本轻抚着乔适脸颊的手掌,忽然收回,握紧了。
“在想什么呢……”乔适缓缓睁开眼,抬起手抓住赵仲衍的手掌。
不料乔适忽然开口,赵仲衍稍微惊吓了下,随后说道。
“什么时候醒来的?”
“刚刚……”
赵仲衍本打算询问些什么,但在乔适轻咳了几下以后,没把话说出口。乔适的手没放开,赵仲衍反握上了,感觉一阵凉意,比冰冷的空气还要寒上几分,眉头轻雏,说道。
“我叫菱儿添置暖炉去了。”
“不了,我等下就回去。”
说完这话,赵仲衍望了乔适许久,然后才说道。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哪有皇上送臣子的道理?”
此事,菱儿领着人进来了,身后的人端着几个暖炉刚准备放下,赵仲衍开口吩咐道。
“都拿去络华阁吧。”
菱儿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但还是欠身退了出去。
“走吧。”赵仲衍牵起了乔适的手,就好像没听见他刚刚说不用他送一样。乔适掀开身上的被子,下了床。
天子也有体贴的时候,就像现在,细心地为乔适整理好衣裳,再加上披风,系绳子时依然特别小心,看着赵仲衍专心的模样,乔适不禁笑了。
“看来立了功,就是不一样啊。”乔适说道,话中的意思,赵仲衍自然明白,叹了口气没有回话,两人就这么往络华阁走去。
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和宫女,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手上提着灯笼照明,头却压得极低。
夜里的皇宫更加寂静,那一道道的高墙,寒风吹打在上面,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声声凄厉的低吟。
皇宫是天下最华丽的地方,亦是最复杂的地方,多少人前一天还能说说笑笑,难保当天夜里就命丧黄泉。
宫廷就是如此,人无声无息地死了,下一刻你就会淡出人们的脑海。人都是自私的,何况是在如此的环境?
看了看身边的赵仲衍,他没有望着自己,他的步伐从来都会比别人快一些,他走路时的双眼总是会望着前方,他步行的姿势总是那般沉稳高雅,他总是……有疑惑也不爱说出口。
深知赵仲衍的性格,乔适亦估计到他想问自己什么,但赵仲衍没有开口,他也没必要挑起事端。
到了络华阁,赵仲衍并没有在门口停住,跟着乔适一起进了房间。房内添置了暖炉,气温比外面暖上许多,菱儿替乔适解开披风,他转身对赵仲衍说道。
“都快子时了,不回寝宫么?”
赵仲衍摇头,对菱儿说道。
“菱儿,朕今晚留在络华阁,对外面的人说,让他们回延玺宫吧。”
赵仲衍这么说着,眼睛几乎没有看菱儿一下,菱儿有些喜出望外,做丫鬟的,说什么也是爱看见主子受宠的,欠了欠身回道。
“是。”
接着便退了出去,门已被关上,赵仲衍这才回头望向菱儿离开的方向。一些感觉久远的记忆,正在一点点地浮现,乔适总说自己不爱活在回忆里,现在看来……他还是不能释怀。
乔家一门一百二十余口人命,一夜间成了孤魂,那曾经是自己最常去的将军府,一夜间人去楼空,那还是……乔适的家,当初是什么让他如此决断,已经忘了。
只记得当时的赵仲衍,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从来都是……因为有乔适的存在,他总会无条件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包括……亲手送上至亲的性命。
不敢面对他,是因为那份带有亏欠的感情,所以开始逃离,渐渐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
“皇上,该准备早朝了。”
耳边传来的声音轻柔悦耳,在这有些寒意的早晨,让人感觉丝丝的暖意,才微微睁开眼,那张白皙妖冶的脸便出现在自己眼前。
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昨晚在络华阁作息,侧身面对着乔适,伸手上前,手指摩挲着乔适的脸,沿着侧脸完美的轮廓,滑过白皙细致的颈脖。
赵仲衍微微地笑着,乔适抓住了他的手,五指相互交错地握紧了,另一只手把身体撑起,修长的腿往外一跨,双膝跪在赵仲衍的腰际两旁,一手撑在他的颈侧。
四目相对,乔适也笑了,漆黑的眸子,深邃得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跌入无尽的深渊。低头,舌尖轻舔着赵仲衍的唇瓣,柔软温热的唇,下一刻便紧贴了下来。
“现在该清醒了吧?准备早朝了,皇上。”
意料之外的,乔适竟是这么停止了那个亲吻,嘴角的笑又是过分的勾人,若无其事地放开了紧握的手,坐到了床畔。赵仲衍哭笑不得地起了身,重重地舒了口气。
“今天不早朝。”
乔适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尽是慵懒的气息。
“这样不好吧,他们又该拿我说事了,你想让我万劫不复吗?”这么说着,却是轻笑的语气。
“没你说的这么严重。”
“菱儿,进来。”乔适直接对门口说道,门外早就有人守候,奴才永远比主子早起,这是绝对的。
菱儿一向聪明伶俐,乔适叫她的时候,她过了会就端着梳洗的盆子进来了,身后有人端着上朝需要更换的衣服,也顺带放到了房间里。
待梳洗完毕,本来该是丫鬟伺候更衣的,但菱儿从未伺候过皇帝,看着那上朝穿的华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乔适把她支退了,亲自帮赵仲衍换上。
“我说赵仲衍,你自己就不会更衣么?”
赵仲衍比乔适要高上些许,此刻乔适正略略抬头望着他,赵仲衍笑了笑。
“不是你主动要帮我的么?”
言下之意:是你跟我抢着干罢了。
乔适听了,也不说话,只是继续认真地帮赵仲衍整理着衣裳,直到系上最后一根衣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在赵仲衍跟前,轻声说道。
“听说,有位娘娘怀上身孕了?”
“是吗?”
赵仲衍这么应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乔适的笑意更深了。
“别说你不知道。”他的语气始终是这么不咸不淡的,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情。
“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个来了?”
“没什么,别忘了当初皇后……是怎么把孩子弄丢的。”
赵仲衍似乎毫不在意,挑了挑眉道。
“说完了吗?”
“完了。”
“那么到我说了?”
“说。”
“宣宏说,你为了不让一个丫鬟丧命,宁愿自己中毒?”
话语中,只带着淡淡的疑惑,想知道真相,但却并不急切。
“怎么?难道乔适就不能干这样的蠢事?”乔适调笑道。
“你明明有能力全身而退。”这不是开玩笑,赵仲衍深知乔适的能力。
“所以?我明知道有毒,却不去防范,只是自己要尝试中毒的滋味吗?”
“我只想说,没必要这样。”
“必要?没必要怎样?故意中毒来引起你的注意吗?”乔适的眼神忽然尖锐了起来,这一刻,赵仲衍有些踌躇了。
清晨冰凉的空气就像被瞬间凝固,乔适定定地望着赵仲衍,沉默了良久,最后却是笑了出来。
“对,我是故意的。哪天乔适忽然死了,那绝对也是他故意的。因为!他已经到了想尽一切办法,只想把赵仲衍的目光留住的地步,是这样吗?”
乔适这话的语气很轻,几乎像是在开玩笑,但却一时间让赵仲衍无言以对,乔适接着说。
“是不是当初在我亲手奉上乔家百余口人命的时候,你也只是在想,乔适他是、故、意、的。”
乔适的话音刚落,赵仲衍便吼道。
“乔适!”
“不耐烦了?我爹他的确该死,但其他人呢?你当初既然要把乔家满门抄斩,又为何要唯独把我留下?”
面对乔适的逼问,赵仲衍竟忘了反驳,看着乔适的眼眸,就像被定了格。
“无话可说了吗?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对吧?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是真的只有这样吗?赵仲衍,我只能说,你比谁都懂得自欺欺人。”
下一刻,赵仲衍撵紧了乔适的手腕,咬着牙道。
“别以为我就非你不可。”
“我没这么以为。”乔适这么说着,手被握得生痛,却也没有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