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径埋怨有琴渊是昏君。
邱铭远说:“其实陛下早已下令让各地官员好好安置他们,但……以目前的局势,各地官员都是明哲保身,怕出了乱子不好交代,我想这些陛下并不知情,也是不容易,从即位那刻起,大小麻烦就一直未曾停过。”
听他这样一说我不禁有些同情起有琴渊来,“做皇帝可是不易。”想想历史,连连摇头,“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争着去遭那份罪。”之前的帝位之争我是没见识到,想来应该壮观,可惜了。
邱铭远神情肃然:“王爷,谨言慎行。”
我无谓地耸肩:“不碍的,他现在罚不了我。”
上官瑞凑过来:“王爷真没打过那张龙椅的主意?”仅凭这话就足以把他拿下治罪,上官瑞这厮真是百无禁忌,胆大包天。
邱铭远喝斥:“上官,不可胡言乱语!”
上官瑞似笑非笑,拿折扇轻敲手心:“差点忘了,你已入官场。”
这话说得很伤感情,气氛瞬即一沉,看邱铭远愣在那里我有些不忍:“入官场又非他自愿,上官瑞你别拿这话刺他,你逍遥自在一身轻松那是命好,真当小七是朋友就该体谅他的不得已。我知你怀念曾经一同笑傲江湖无拘无束的日子,小七也是一样,谁又不想那样活,我也想啊,可是行吗?人各有命,不是不想,是不能。”
上官瑞不是个扭捏的人,想了不多时便笑起来:“王姑娘教训的是,不管是否入朝为官,凌风依然是凌风,我们是朋友,这点永远不会改变。”随后用肘子撞了撞身旁的邱铭远,“对不住啦。”
邱铭远也想说两句,但又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沉默一笑。
上官瑞直摇头,爆料说:“以前在江湖上就是如此,旁人与他搭讪他大多不理不睬,大家都只道他冷漠脱俗,还送了个“绝情剑客”的称号,其实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呆子。”
我大笑起来,原来如此。
“但女人很吃这套。”上官瑞用折扇敲敲邱铭远的肩膀,笑得很是暧昧,邱铭远拿眼瞪他,可惜效果不佳,上官瑞绘声绘色地说起书来,被搭救的富家小姐,武艺高强貌美的江湖女侠,心气高洁的风尘奇女子更是必不可少,天雷外加狗血,听得我浑身汗毛直颤,说到最后上官瑞颇有些忿忿,“论长相我高你一筹,论才智我也高你一筹,为何那些女人就是看不上我?”
活跃气氛是上官瑞的拿手好戏。
邱铭远叹了口气,摇头不理他,尔后深深看我一眼。
我忙把眼神错开,“大约还有几日能赶上晋王?”
邱铭远答:“天好的话,大概两日。”
“两日……”我轻声喃道,撩开帘子往马车外看,已经进城了,没了那些逃难的人,有种祥和的错觉,但细细看,就能发现行人脸上大多是愁眉不展。再有两日的路程便是晋王下榻的地点,也是目前正被曜日占领着的城池,“你今儿找时间给皇兄写封信,把一路来的情况给他说一说,让他想法子解决了那些人的安置问题,天越来越冷了,为了活下去难保不会有人带头起来造反,外忧就够他头疼了,如果再加上内患,后果不堪设想。”
邱铭远应声,也是满面愁云。
睡到后半夜被梦惊醒,伸手一撸,额上全是汗珠子,是冷汗。依稀记得梦里被一小队长相凶残地日本鬼子追杀,我惊惶地不断奔跑,鬼子追的很紧,我想加速,四肢却不大配合,身后的人伸长着手,只差一步便能追上来。害怕的感觉太真实,几乎以为不是梦。最后跑的筋疲力尽,动了放弃的念头,却意外的发现不知怎么就进了家门,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要关门,把危险隔绝在门外,却不料门和门框不配套,短了一截,越急越乱,越乱越急,眼看着就要被抓住,就在这时,醒了。
梦是黑色的梦,黑暗总是能加剧人的恐惧感,我坐起来,看向在地铺上沉睡的邱铭远,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朦朦胧胧地,很安详。
冬天地上寒气重,对身体不好,我说不如睡床上,一人一被窝不打紧,他说不用,我想了想,没有坚持。
披了外衣下床,小心的绕过他,推开门,才惊觉室内室外温差不小,冷风一呼,鸡皮疙瘩立起,想回去拿件袄子又怕扰醒了地上的人,罢了,紧了紧衣襟出了门,只当吹吹冷风醒醒脑吧。
没敢走多远,靠在走廊尽头开了窗晒月亮,邱铭远要是醒了出来寻我,只消开门往左一瞧便能找见我,不至于惊了所有人。
出得这城再走一日就要正式跨入被曜日占领的地界了,心情复杂的很,就和那年大一,文艺部组织演舞台剧《梁祝》,我将上而未上台时的感觉差不多。那时以为自己准备的够充分,待在后台看到台下黑压压攒动地人头时,才发现脑子早已一片空白,什么沉着冷静早就不知扔哪犄角旮旯了,畏怯地只想逃跑,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就和现在我不能跑一样。
当时我演的是马文才,选角时王子公主自然不缺人演,问题在于“巫婆”,几番商讨后,我自愿抗下了这重任,谁让咱长的不帅又是部长呢。搁现在这脸怎么也得演个祝英台啊!
记忆很清晰,我紧张的不行,叫了几遍到也没听见,最后是被人推上台的,那个推我的人就是扮演梁山伯的乐书文,差点叫人笑话死。演完后群众反应马文才其实是个好男人,部里总结我演得极其失败,我直喊无辜。其实要说起马文才,我的确觉得他还不赖,在那个时代,他肯成全梁祝二人那是情分,不肯成全那是本份,古时婚姻本就讲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马文才本身也没有自主权,后来他肯让祝英台去梁山伯坟上祭拜已是宽容之至,可见他对他们终究是同情的,但无奈时代体制,大家不过同为牺牲品罢了。
呵出一团白雾,我站在原地轻轻跺脚,这时,一件厚实的黑狐大氅无声无息地把我裹住,一惊之下回头去看,邱铭远皱着眉头站在我身后,说:“怎么出来了?还穿的那么少。”
我一指天上的弯弯残月,笑嘻嘻说:“睡不着,起来晒月亮。”
大约是没听过晒月亮一说,邱铭远愣了愣,然后陪着我笑,很温柔的模样,“那也该多穿些,别冻出病来。”
我抬头继续看天,邱铭远的关心捂的我心尖暖暖的,自然而然也想起了来福,叹气道:“也不知来福好不好,去伺候皇兄可苦了他了。”
邱铭远说:“王爷多想了吧,去伺候皇上对宫里的人来说可是件美差。”
我很不以为然:“伴君如伴虎,那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千小心万小心,只怕惹了他不快,拖出去打几十板子那是轻的,要身子弱点的,被杖毙了也就是一席子埋了。还有啊,动不动就砍手砍脚挖眼割舌的,别以为只有牢里有刑罚,宫里那才叫个恐怖呢,随便给人按个罪名就行,判都不用判。弄死个人就像是碾死只蚂蚁那样简单。皇宫就像个笼子,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野兽,没东西能逃出去,强大的以虐待那些弱小的来排解自身的痛苦,还美其名曰弱肉强食,其实只是一群疯子,是疯子——”有缺憾的男人和整日等待的女人,怎么能不疯。
邱铭远大约是无言以对,只有沉默,要他接受这样的事很不容易,像他这样的江湖侠客是活在阳光下的,许多事他想不到也不会去想,在这个落后的时代,皇宫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最神秘高贵的地方,殊不知这高墙内令人发指的肮脏。
“按理说皇宫不该是最安全最有王法的地方么?”我自问道,古代这君主制度难怪会淘汰在历史的洪流中,人类在不断探索不断进步,缺陷固然还是存在,但相比起以前要好的太多了,不由的有些怀念,轻轻叹息,“还是会想家啊——”
“皇上,虽说他,……终归是您的亲人。”
侧过头,看他一眼,他也正盯着我,这言不由衷的话大概连他自己也是不信,不过是顺着话想安慰安慰我,我笑了笑,搓搓手说:“回屋吧,我快冻僵了。”
邱铭远跟着我回了屋,我还是睡床上,他还是睡地上。
蜷在被窝里冷的牙直打架,冰块似的手放在腰侧捂着,想起了热水袋、电热毯、取暖器……就算没这些,好歹来个闻人翼也行啊,那家伙脸是冷冰冰的,但身体却很温暖,不由忆起那些同榻而眠的日子,那份感觉,撇开前因后果不说,有没有一点幸福的成分在里头?我有些迷茫。
“冷吗?”黑暗中,邱铭远瓮声问道。
我迟疑了两秒,“还好。”就这样吧,一切都会过去的,于我,于他,都是如此。
两日后的正午,我们到达云城城门前。
“停下!”有人喝斥。
马儿嘶鸣声响起,马车停了下来。
今天车内只我一人,邱铭远驾车,上官瑞也老老实实的在骑马,今儿是正式跨入敌区,让人瞧见一车人嘻嘻哈哈的不像样。
“车里是谁?”那人语气不善。
邱铭远道:“车内是我崟月的琼亲王。”
“你说就是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奸细?”
两日前我已命人给晋王送了信,告诉他我今日将达,难道说他没告诉手底下人?现下这城门如边界线,哪会有人贸贸然就越界,看来这位诚心就是想要找碴。
“公文在此。”邱铭远没恼,不想那人却得寸进尺,“不看,老子不识字!老子要看车里的,听说这琼王爷是个大美人,这出来的要是美人儿老子就放你们过去,要不是,哼哼,一个都甭想走!”话里话外都透着猥琐的暗示。
众兵士顿时哄笑起来。
心情随着笑声一径往下沉去,在还算是崟月的国土上,一个区区守门的兵士都敢如此蔑视我,那将来的日子,不由打个冷颤,甩甩头,会有办法的,我挺了挺腰杆,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曜日有书文在,我信他,也该信自己。
“小七。”我在车内喝道。
车外顿时安静下来。
“属下在。”
“本王今儿心情不好,再有人敢出言不逊一律给本王拿下,擅自靠近马车者直接就地正法。本王是真是假是随便哪个下贱东西就能瞧出来的?让他们去把晋王请来,咱们就在这等着,本王多的是时间和耐性,耽误了行程看是谁来担这罪责。”当久了HELLO KITTY,也该变回老虎来现现,才万里长征第一站就栽了个四仰八叉,不等于默认了以后谁都能在我身上踩来踩去?人善人欺,自古如此。
邱铭远似是微微一怔,打了个顿才应道:“属下遵命!”
“你奶奶的不识……”话没说完便没了声息。
我在车内躺下,闭眼听着外头的动静。
邱铭远道:“得罪了。请令人去通知晋王一声,琼王在此等候。”
“呸!凭你们的身份,也配!”那人显然是被邱铭远制住了,可以想象,他漂亮的身手顺带还唬的那一帮子阿兵哥不敢轻易上前。
邱铭远没有说话,只听那人“闷哼”一声,随即吼道:“要杀就杀,别以为老子怕死!”
我笑了笑,倒是条硬汉。坐起身吩咐:“小七,放了他。”
邱铭远不带犹豫的应道:“遵命。”
那人骂骂咧咧:“娘的,别跟老子面前耍把戏,老子不吃这套!”
我自顾自问道:“晋王有没有看我的信?”
“看了,十二回来说是当着他的面拆着看的。”
“哦,那我们就再等会吧,估摸着快到了。”
“不用让人去通知晋王了?”
“不用。”
话没说完多久,就听邱铭远小声说:“青岚来了。”
果然如我所料,晋王怕有失战胜国太子的身份就派了青岚前来,现在才出现怕也是想看出好戏。
青岚上前好言了几句,邱铭远没答话。
我道:“本王这身份是真是假尚且不明,怎可轻易入城,不怕是奸细么?还有劳青岚侍卫走一趟去请晋王前来,弄了清楚才好,本王就在这等他。”
又说了几句,我坚持不入城,最后青岚只好去通知晋王。
55.菟丝花
青岚走后马车外再没人敢大声喧嚷,只有些微如麻雀的叽叽喳喳声飘进耳朵里。我眼观鼻,鼻观心的盘腿坐好。我思故我在,一切不为外界所干扰。
不多时,便有一阵急促地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听声音不止是一匹马。
来得还真快,原以为他会拖那么一两个时辰抬抬架子,顺带杀杀我的气焰,没想到他如此配合,这我倒是始料未及。又或者……先前那一吻,他是真的动了心?怎么可能!拍了下脑门笑起来,晋王贵为太子,将来会成为皇帝,第二个有琴渊,人对于他们来说只分为有利用价值与没用利用价值两类。动情,简直可笑。
但话说回来,我摸摸脸颊,玲珑这张面孔,也是不错。
马蹄声已近在咫尺,众兵士忿忿跪下行礼,口呼“太子殿下千岁”。
时机已到,我掀开帘子从容地走下马车,眼睛一时无法亮光,微微眯起,昂首看向他:“晋王,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可悲又可怜的菟丝花终于意识到光靠信念无法生存下去,它决定向命运低头,努力攀爬上眼前这颗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紧紧缠住。
马背上,晋王居高临下静默的望我,背着阳光被阴影遮蔽的脸上一片荒芜,倒是挺应这前也黄土,后也黄土的景色。
晋王的沉默令我有些尴尬,我收回目光与笑脸,四下环顾,目之所及无一丝绿色,就算是冬天也不应如此,远处几颗像是被火灼过的残树孤孤单单,凄凄惨惨的立着,见证着此前发生过的大战,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战鼓雷鸣,千军万马厮杀在一处,然后便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我这出生和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不由肃然起敬得挺直了脊梁,不由我多想,很快思绪就被晋王冰凉应景的质问拦腰截断,“赵参军,还记得本王昨日是如何吩咐你的?”口气甚是威严。
这赵参军大约就是方才那位趾高气昂,无礼之极的军官了。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跪着向前挪了几步,来到晋王马前,低头匍匐在地。
“琼王乃我曜日贵客,本王尚要以礼相待,你等竟对他出言不逊!”
晋王这话说的是赵参军,眼睛却一直盯着我。
我心里暗笑,他装个样子也就是唬唬人,光打雷不下雨,既然面子我已争足,自然是要给人台阶下的,清了清嗓子,说道:“所谓不知者无罪,赵参军也是职责所在,请殿下莫要责怪。”
晋王冷哼,“冲撞了琼王,岂能就此罢了!”
我轻叹一声,这场面上的推来搡去假的可悲,但却不能不做,“殿下仁厚,赵参军耿耿忠心,身为武将言辞上自有不当想来也是无心,现在既已证明了本王的身份,还请殿下勿再追究。”
晋王沉默了几秒钟,看似在斟酌,随后道:“赵参军,既然琼王为你求情,本王就饶你这回,记得将来行事要三思而后行!”
赵参军赶忙磕头谢恩:“谢殿下不罚之恩。”
“该谢的是琼王。”
他转向我,头磕的很是勉强,“谢琼王。”
我伸手搀他:“不谢,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这些将士都是战场上的幸存者,那些牺牲了的人用鲜血换来了胜利,换来了土地,到头来却让皇帝用来换了个没用的“祸水”,他们的愤怒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