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轩没想到一年级的课会那么多,每天就是赶来赶去的上课和练琴,其余的,没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路炎天呢。
他恐怕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他真的忘记他了?
晚上程平轩睡不好,一夜都在做噩梦。然后电话就响起来了。
程平轩猛地张开眼睛,发现天已经大亮,宿舍里只剩他一个人。
房间里阳光满满的,异常寂寞。太惨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
那边问,”程平轩在吗?“
程平轩一颗心咚一跳。
电话那头背景很嘈杂,似乎在某个热闹的大街路边,汽车喇叭声叫成一片。程平轩只觉得声音异常分明。”路炎天,是我。“他脱口而出。
路炎天笑起来。
程平轩认真分辨着他的声音。多见没见了?一个月?两个月?
”你们宿舍就你一个人吗?“
”他们都有课。“
”你今天没课?“
”下午有专业课,马上要去练琴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顿了顿,气氛紧张得很,像第一次约会。
”最近好吧。“程平轩轻声问道。
路炎天有些犹豫,”本来很不好,不过习惯了,还过得去。“
”怎么了。“
”我本来就是花架子,你不是不知道,刚进去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我技术很好,结果我连着两次考试都弹砸了,“路炎天停一停,”我现在是班上最差的,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我比赛拿奖是死练出来的,他们对亚洲学生一向有这种偏见。很丢脸吧。“他笑。
怎么会呢。程平轩一直很相信,路炎天到了费城应该像立刻夏天的巧克力一样融化在新生活中。
一切变幻无常。
程平轩举着听筒竟不知道找话说。
”对了,我碰到纪栎林了。“路炎天好像特别想表达一种高兴的心情,”他说他跟张扬打过招呼,你有什么事记得找张扬,他向纪栎林保证过会关照你的……我最近每天都去费城美术馆,他们在办毕沙罗的作品展,你以前不是说喜欢他的蒙马特大街吗,这次我亲眼见到了。还有……“
路炎天不住说话。程平轩就默默的听。听他说话,两人似乎很远,又很近,难以形容的怪异。
”喂,你说句话。“路炎天放轻声音说。
程平轩举着听筒,他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
路炎天终于也停住了。
两个人一阵沉默。
”程平轩。“
”嗯。“
”其实我想问,今年在伊斯曼音乐学院有场国际钢琴比赛,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路炎天说得飞快,以至于他反应不过来。
”反正我一定会去,你考虑一下吧。“路炎天说完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发出长长的大而闷的呜呜声,程平轩听得有点迷糊,像在梦游一样。
这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张扬正凑近盯着他的脸。
”你是在打电话?“
程平轩吓一跳,啪地挂断电话。
”你脸色很差,有人找你麻烦?“
”没有。“程平轩朝他笑了笑。忽然之间觉得口渴,他拿过了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水,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水喝干了。
张扬看着他,”是路炎天吧,他给你打电话了?“他随口的问,很不经意似的。
程平轩一下呛住了,咳了很久。
”他想叫你一起参加比赛?“
程平轩一脸震惊地望着他。
”别一副见到鬼的样子,是纪栎林说的。“隔了一会儿,他问,”你想不想去?“
”不知道。“程平轩忽然烦躁地说,”我有很多课要上,缺了没办法补的。“他是最最没出息的人,那个害他的人,他不敢怪罪,却拿着不相干的人来泄愤。
张扬嘲弄地看他一眼,”纪栎林告诉我,你这个人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还真是。这么勉强干脆滚回去,何必在这里混着。“
他跟纪栎林像得过了份,连骂人的语气和句式都一点不差。
程平轩有点恼羞成怒。
他并见得多想在这里混日子,毫无意义,可有可无,处处都在提醒着他努力想要假装不知道的挫败感。只是,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选择了。没想到,时隔三年,完全没有长进。
他想反驳,但是喉咙塞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路炎天偶尔还是会给他打电话,不过再不提比赛的事情。每次都是路炎天絮絮的讲,而他默默的听,他努力要表现得不那么热切,说到底,路炎天受了委屈才巴巴的来向他诉苦,如鱼得水的时候早把他忘到天边了。路炎天是这种性格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讲道理的。可程平轩在心里面仍旧拒绝不了。路炎天想见他,他就去找他,他忘记他,他就等他。没有道理可喻。
他去系里要来了比赛的报名表和简章,开始拼了命的练琴。大概是想在路炎天面前找一个天经地义堂而皇之的理由,或者还有要卧薪尝胆的故意,向张扬或者纪栎林证明,自己并不是真正只是漫无目的的混一天算一天。
接着三个月,是程平轩生活中的奇迹,系里对他的表现非常肯定,期中考试他的分数是最高的一个,寄到伊斯曼的初选CD得到了一致好评,他顺利的被批准前往罗切斯特参加初赛。
程平轩喜欢现在这个踌躇满志的角色,他甚至觉得,林教授所说的那个成为独奏音乐家的计划,也许真的是自己的理想,早先他决定留在国内,也许不只是权宜之计。他想,就像个报仇雪恨的故事。
学校为他订了机票,申请了住宿。
程平轩不能置信,时间过得那么快,真快,他要去罗切斯特了。
飞机降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天气很糟,在下雪,一定很冷。
程平轩困得睁不开眼。
他拿到他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路炎天。他夹在一群人当中,脚下踩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头发乱草般往上直竖着,特别的显眼。
程平轩艰难地停下脚步。
他们隔得很远,路炎天正朝他的方向张望,他看人的时候会做出一种狐狸般的眼神,有点粗鄙却十分摄魂。程平轩看不下去,转开视线。
这种时刻一生中最好少碰到,因为实在让人受不了。
”程平轩。“
这个声音像子弹一样,准确无误地对准了他。
路炎天已经看见了他,直向他冲过来,一边露出一个不容置疑的明亮笑脸。
两个人离得很近,路炎天兴奋地把他抱住了,他想亲他的脸,他避开了。路炎天有点委屈,”亲一下有什么关系。“他咕哝着,忽然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他总能找到办法对付他。
程平轩几乎立刻败下阵来。
”没想到会在机场碰见。“程平轩笑了笑,伸手推开他。
”我专门来等你的。“路炎天补一句,”我打电话去你们宿舍了,张扬告诉我你坐这趟飞机。“
程平轩没响。对付路炎天这种人最好用不理不睬的方法来解决。
路炎天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有些明白了。
程平轩大力地在行李包上拍打两下,再背到身上。
路炎天看着他,停顿一下,似笑非笑说,”我以为你对伊斯曼的比赛不感兴趣,怎么又想通了?“
程平轩被他的语气震住了。他真是不给面子。在这一刻里,程平轩才发觉自己蠢到极点。
他毫不客气地接住路炎天嘲弄的眼神,”一场比赛而已,跟兴趣有什么关系,能拿奖就行。学校等着我回去光耀门楣呢。“他转身,一脚踢开路炎天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出机场。
天气很冷很灰,满天下着一团一团的大雪,程平轩打了一个冷颤。
冬天到罗切斯特参加比赛实在不是好主意。
”喂。“路炎天在后头拉着他的衣角。
程平轩不去睬他,兀自在一种奇怪的乏力中挣扎,除了乏力,还有无处不在的失落,这种失落像大水一样,从不显眼的地方淹过来,叫他退无可退。
路炎天沉默了很久。
”程平轩,我后悔了。你别生我的气。“路炎天的声音很轻很含糊,被飞机拔地而起的呼啸声覆盖了大半。
程平轩仍然听见了。
他怔怔地看着前方。
路炎天把头抵在他肩膀上,”程平轩,我很想你,想到快受不了了。真的。“
那声音听起来很恳切,就跟爱情电影里的主角念台词似的。
程平轩想笑,但是找不出什么适当的道理来笑,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他始终估计错误,开头他把路炎天看得太好,现在他又把他看得太坏。
”程平轩,我很想你。“他固执地说。
这么大的雪,这么奇怪的句子,程平轩想,不是做梦吧。
隔半晌,路炎天终于抬起头,他笑一声,”我也觉得这么说太肉麻了。“他喃喃说着,拽起背包越过程平轩,一个人往前走。
程平轩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路炎天一直往前走,不一会儿就走远了。程平轩觉得时间空间十分混淆,精神像是混沌一片,动作却异常灵敏,他奔上去从后面一把抱着他。是的,路炎天永远是赢家。
程平轩把他抱得很紧,绝不放松的。
路炎天愣了片刻,愕然地转过头来。
程平轩的理智渐渐同现实衔接,他想松手,可路炎天已经返身抱住他了。
程平轩的理智渐渐同现实衔接,他想松手,可路炎天已经返身抱住他了。
他的手碰上了他的脸,很热,热得有异正常体温。
程平轩抓起他的手,握住了。
路炎天很受用,把脸埋进他肩膀吃吃的笑。真是挥洒自如,心理上一点障碍都没有。
到了旅馆,程平轩把行李放好。路炎天马上洗澡去了。
房间很暖和,家具和床单都是簇新的,他躺在床上,看着石膏刷白的天花板上镂刻的图案。旅馆隔壁的酒吧在播放迪齐?吉列斯匹的《肖纳夫》,房间里充满了它的苦香,程平轩十分恐慌,抽出枕头蒙住耳朵,Bebop里竟生出一种如烟而逝的情调,他现在也听不得了。
路炎天进来,他只好装睡。
路炎天将脸弯下来,”你睡着了?“他咬住他的耳朵问。
程平轩不禁一震,路炎天紧贴着他躺下来。
”程平轩。“
他听见了,侧侧头,没有看他。
路炎天在他的嘴唇上留下湿儿温热的一吻,程平轩下意识的闪开身,路炎天模糊地哼了一声,却不放过他,他的手臂像常春藤那样缠在他背上,从额头开始舔吻,绕到面颊,下颚,然后吮到脖子,像一只急于发泄的小野兽。
他跟他来旅馆显然不是为了拥抱和睡觉。
”我很想你。“路炎天嘟囔着。
他情愿相信他早受淘汰不被怀念。”我也是。“他低声说。
路炎天一直笑,”你不会不理我吧。“
”不会。“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他永远脱不开身,那种迷恋,已经超出了他的力量,路炎天只要稍一动作,他就溃不成军。
路炎天动手脱他的衣服,程平轩放弃了最后的抵抗,他急急地将器官塞进路炎天的身体里,仿佛这能为他提供某种虚无的安全保障。
路炎天一定不好受,和他握在一起的手蓦然变得冰冷起来。
”很痛吗。“程平轩还是问一句。
路炎天摇摇头,急躁着把腿抬高勾着他的背,程平轩望了他一眼,路炎天把自己的眼睛完全藏在睫毛底下,将表情完全掩盖住了。
两个人的身体像蜜糖一样用恰到好处的粘度贴合着。
程平轩闭起眼睛,耳边隐约能听到路炎天竭力屏住的呼吸声,同时还能感受到濡湿的性的快感。
是的,以后一直摆脱不了。
程平轩睡不着,一整夜看着窗外的天,凌晨时雪变大了,漫天漫地的大雪哗啦啦的敲击在窗玻璃上。
路炎天睡得很香,双手仍不放开他,甚至在梦里,他也对他不依不饶。
因为夜里失眠,程平轩到天亮才睡熟。有时差的身体像误入阳间的鬼魂似的。一堆杂乱的形象,还有混乱的节奏和乐句无穷无尽地钻进他的脑子,路炎天的身体像抽离了控制线的一具皮影,他迸足了意志,死死抓着路炎天残余的脸影,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慢慢抬起手臂挡在额前,把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路炎天没醒,他纠缠他的姿势出乎意料的绵长和坚定,程平轩迷迷糊糊地去抱他,房间里暖气那么热,那么干,使人更加饥渴,正当他从深渊里浮起来的一刹那,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了一处,程平轩撞上路炎天的额头吻他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就是停不下来,他耽溺于这个境界里,对着自己编造的故事出神。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不由自主的滑动,产生了一种类似晕船的感觉,勾魂摄魄无与伦比。程平轩压在路炎天身上吮他的肚皮,路炎天绷着腿发出满足的呜咽声。赤裸的器官有种热烘烘甜丝丝的腺素的味道,引得他牙根直痒,程平轩觉得自己像是要将他吃进肚子里去。
阳光映在床铺上,像一条被困住的鱼来回游击,四周围泛着旧而不真实的甜蜜情调。程平轩听见路炎天在恍惚中翻来覆去叫他的名字,他振作了一下,撇开这些病态的幻象。
外面在下雨。
程平轩猛地醒过来,侧过头,床的一侧是空的。
窗外是滂沱的雨声,房间里的光线像水粉般的模糊,不知今昔何年。
室内的暖气又热又干。
程平轩坐起身,胸口的部分跳得要碎掉一般,”路炎天。“他在心里大叫一声。
房间里空荡荡,静悄悄,像一只封闭的盒子。
程平轩慢慢走到卫生间门口,门是掩着的,他轻轻推开,走进去。
路炎天当然没有走,他靠在浴缸里歪着头睡着了。
程平轩不知所以地站了一会儿。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从头到尾是自由身,冷漠一点,根本可以不理会。短短的一刻,几秒钟,他俯下身抱紧他。浴缸的水早已经冷透了,路炎天浑身冰冰凉的。
他一定故意让他心疼。
这个人,竟好此不疲。
程平轩忍无可忍地叫他。
路炎天被惊醒,睁开眼睛,茫然地望向他。程平轩拧开水笼头,换上热水,用毛巾裹住他的身体。路炎天稀里糊涂地搭着他肩膀,然后伸过脸来吻他。”早啊。“他说。
程平轩气笑了,”现在是晚上。“
路炎天笑起来,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程平轩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
”你快把我挤爆了。“程平轩轻声说。
路炎天像听到了个坏消息,呆了一阵子。他放开手。
程平轩软了下来。”到床上去睡吧。“他拉他起来。
幸好房间够暖,他应该不会着凉。
两个人抱在一起真正再睡熟一觉。真好,时间缓慢得可爱。程平轩睡得很好,很久没有这么好过。
等醒来,天已经漾漾亮了。大概是七六点钟,天空像一块铺展的白布,连折痕都是崭新的。
程平轩一只手还同路炎天彼此交握着,他悄悄抬起另一只手,手臂上头有被抓出来的血印子,密密的三四条,泛着红,有些发痒。
他猛盯着看。
路炎天嗤一声笑出来。原来他也醒了。
程平轩赶紧坐起身,他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暧昧,路炎天仿佛很愉快,凑过来咬了他的嘴唇一下。
”比赛你准备弹什么。“他问。
程平轩看看他,”贝多芬的奏鸣曲,舒曼的浪漫曲还有拉威尔的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