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倒是个问题…豆丁公子限依小手拖腮,对兄长的想法表示了赞同,这很难得,简直空前绝后。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朝门外比了个自认为玉树临风的手势。
如此这般的,限新将军在豆丁小弟的带领下(…默,这个没出息的废柴小受!),以浓稠夜色为掩护,长袖掠林连袂潜行,摸去了千山之域的权力中心霁天塔。
日深山上己近深秋,秋而多雨漓漓不绝,今日却是夜色甚好。
秋高月白,月色朦胧宛如碧树含烟。秋风穿林树影婆娑,恰如美人盛装乐舞,曲连环而意绵长,令人临月而忘俗。
此时夜深,霁天塔上灯影寥寥,四下寂寂,一片详和安宁。限新小将军藏身于廊柱之后,屏息静观,心中不免疑惑。
陧陵君寻得遥白,云中大人于明日清晨亲临日深山相迎,魔君此行可谓深入虎穴。天时地利人合,日深山己独占其二,如此良机,陧陵君又岂肯错过?
按照帝君行事风格,此时霁天塔上应该名将云集,金烛摇光,排兵布阵经夜议事,设天罗地网,务求万无一失。
可是如今…事出常态必然有妖,限将将军忽觉月冷风轻遍体生寒。
霁天塔高耸入云,越往上行寒意越盛,顶层为陧陵君居殿。
限新为其手下大将,自知此人城府颇深又疑心甚重,要紧事物机要秘密惯爱存于身侧,触手可及。是以今夜此行,君王居殿应有一探…不过次中凶险…
限新抬眼观望,见塔顶居殿之中孤灯明晦微光摇曳,模模糊糊似有人影,心中忽起踌躇之意——为个传说中的妖男美人,探这龙潭龙穴,冒着触怒君威之险,是值也不值?
可是豆丁公子限依却是个人小鬼大手眼通天的人物,哪有这许多顾忌。三晃两晃越过限新,展开身形于横斜枝影中纵跃而上,袖如浮云,宛如水中虚影,轻身功夫竟是极好。
限新无奈,只得跟上。
此二人胆大包天,仗着身法出众机敏过人,一路潜行至陧陵君居殿窗外。
路上限新将军冷汗不断,霁天塔上机关甚多,而且颇为歹毒中者丧命,哪知他家豆丁小弟强悍至斯,飘身前行,机关暗路竟然比他还要熟悉!
他倒是熟门熟路…
限新趴去窗边正自腹诽,忽觉臂上一痛,却是小弟限依狠狠捏他。手指冰冷,掌心俱是冷汗,直愣愣瞪着眼,示意他向殿内看。
陧陵君并不在居殿之中,却有个白衣少年站在几案之前,背窗而立。
几案之上立着面巨大铜镜,殿内金珠为灯,光线略显昏暗,铜镜所映人影却清清楚楚纤毫毕现,仿佛镜内有光由内及外。
镜前少年素锦为衣,其上全无绣纹,只在袖边以银锦滚边。衣饰甚简,少年面容却是极妖。
手指欣长,指甲涂作淡淡的孔雀蓝色,少年缓缓抚弄额角眉稍,面含浅笑。薄唇上翘形状优美,秀目狭长极有风情,左眼之下却有颗泪痣,于金灯微光中泛着幽蓝色泽。
少年长指轻盈如蝶,在面颊眉目之上轻轻点触揉捏,作动宛如行云流水白羽弄风,姿态极为雅致,笑容却发邪妄,带了些莫名寒意。
渐渐的,少年面容开始逐渐变化。
肤色越现白皙,泪痣亦被抚平;眉锋昂扬变做温柔皎好;内藏冷光的狭长双目变得明似星辰,极静极安,又有些遥远之意难以捉摸;菲薄双唇略略丰润了些,仿佛总有些微的笑意。
褪去张扬的妖媚邪气,整张脸变的温柔安然,明眸皎皎仿有月色明彻,色如含芳,貌若和光,这一分颜色竟是丹青难泯。
少年停下手来,取出一卷画轴展开细观,其上赫赫然绘了一张与他现在一般无二的脸。
画中少年亦着白衣,倚着雕纹精致的白玉栏杆浅浅而笑,乌发渺渺扬起,宛如舒丝。水有涟漪烟云远来,景致极好,却极不上他瞳中暖色。
少年端望良久,将其收起,复观镜中半晌幽幽一叹。
容颜易改,神色难描。少年起身取了个青木小盒,将其中透明粘稠的液体涂至发上,那一头浓密长发便愈加乌亮起来。
至此,于窗外偷偷窥视的限新兄弟二人己经冷汗涔涔,浸湿重衣。
原来陧陵君送还遥白是假,他人易容相代是真!
限新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怪不得日深山上按兵不动,原来陧陵君使了这李代桃僵之计!那么,遥白到底在不在帝君手中?…
况且这易容之人…
此人限新识得,乃是纹木角龙一族中的异人。
纹木角龙一族本以造兵制器见长,族长得子,天份奇高,帝君赐名为继源,望其子继父业,将千兵之术发扬光大。却不成想,此子不走正途,偏偏涂脂抹粉学那易容之术,被千山众人引为笑柄。
那时众人万万不曾想到,继源被父一怒之下逐出家门,凭着一股愤世嫉俗之气,竟将易容之术使的出神入化神鬼难辨。
而后性情越加邪妄,龙性极淫作恶多端。传闻己被其父诛于掌下,如今却赫然现于此处!
若是明日云中君辨识不出,将他带回烟回浮城,那…
此计果真毒辣非常,阴谋、刺杀、情人相误反目成仇…无数恐怖词句在限新脑中盘旋,令他手足冰凉,一时无法动身。
豆丁公子限依却瞪了圆眼,目不转睛。惊骇之余心中轻颤,琢磨:乌瞳素颜华发白衣,确如传闻所说。如此容颜,无怪乎那白衣少年身负盛名。若是真人在此,又是何种风景…
兄弟二人各怀心思,居殿之中的少年继源却己涂完长发,站起身来,款款将外袍里衣尽数除去。
他全身赤祼背窗而站,拂拂长发,毫无扭捏之情,扭头笑道“窗外英雄若有兴趣,大可进殿一观。不如继源晚些再行缩骨之术,你我二人可先入内殿深谈。不知英雄意下如何?”
限新愣在当场,豆丁限依却胆大包天,大难临头却仿佛丝毫不觉,只是伸头望着人家裸体兴致勃勃。
妖人继源缓缓声又笑“若是英雄想走,只怕也没那么容易,陧陵帝君算尽天下之事,难道还算不到你这毛贼么?”
一零一章 我们的,南柯一梦
觥玄身死,轻蓝被困。
那是血肉至亲,多年相知相伴一路走来,同历风雨共经险程,个中关联不止于血源,其中温情难以描摹,遥白怎能不心急如焚,心伤若狂?
谁能想到,那凭窗看雪月夜同行的过往,就只能是过往,再也追不回;
谁能想到,荒寒白虎温暖的皮毛、觥玄沉默而棱角分明的侧脸,自此只能于记忆中出现。隔了从触手可及到阴阳永隔的距离,往日深藏其心的温柔宠溺、宽厚坚忍竟然都如幻梦一般;
谁能想到,当日于成梦树下,自己昂首立誓,“唯愿轻蓝此世平安顺遂,再不受制于他人之手”,如今想来,竟然只是少年妄言,过于理想和天真。
谁能想到,那些纠结于心的想要给予的拥抱、发誓坚持的相守,都再也来不及。
难道真的再也来不及?…
天地不仁,至亲至爱之人遭此大难,宛如灰暗阴影灭顶而来。
如此,虽然明日便可与自己心心念念的云中老妖相聚,遥白亦没有想像中那么兴奋,他软在榻上,双目空洞,心神恍惚仿是三魂离体。
即使相聚之后,破千山救轻蓝,觥玄却也不能死而复生,轻蓝所受苦楚亦难抹去。
苍茫世间最残忍之处,便是无法重来。宛如指间沙。
况且,与云中相聚,同时与伊尹分离,自此各为其主天各一方,如今天下动荡风云际会,再见之时又不知是何境况了…
原来相聚与分离,中间只隔一线。仿如河之两岸,遥望却不能相渡,中间充满无色之水与冰冷尘埃。
越是难舍,便越难两全。仿佛我们在广袤苍穹下的相遇,都只是为了最后这场分离,盛大的无声微笑着的分离,心中风声空旷寒意浸骨,好似此去即是永别。
魔主出世,遥白却化身为兽,冰天雪地艰难无望,口不能言孤苦不堪。
而后幸得伊尹,世间冰冷时局变幻,日深山上满是心狠手辣寡情薄义之人,遥白孤身一人,身处敌营惶惶不安,唯有公子伊尹可以相守。
如此患难之交相知之谊,即是铁石心肠亦要动容。更何况我们遥白公子只是个外壳看似坚硬、内心绵软如糖、对失去格外恐惧的穿越小强而己。
此时他虽然心魔己解,体力灵力却被整个掏空,手足无力指端生寒,面色隐隐泛青,仿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所幸因祸得福,莫名其妙摆脱了兽身限制,也算再世为人。
遥白软软移过身去,只觉头晕目眩,扯了伊尹长袖,轻声说话,言间竟有哀求之意“你父陧陵手段狠辣城府颇深,重权欲轻情义,多行不义,儿女亲情都视若浮云;而瑞夫人就更不必说,本就与你并无血缘,前仇旧恨,早有杀你之心…”
“如此千山还有何留恋?伊尹,不如随我一起去吧…”
此话出口,久未有答。
遥白心中惶然,昂头去看小公子伊尹,却只见他沉寂而略显僵直的背影,冰银长发直垂而下,仿佛水缎锦帛。
窗外天阴欲雨,铅色苍穹重云密布,天光云影均作蒙蒙浅灰,越过伊尹肩头映入遥白瞳中,仿佛由无数灰白尘埃汇成的洪流。
——足足可以湮灭一切浮华。遥白指端寒意越胜,忽觉掌心华纹广袖无比沉重,往日藏在其中碎光般的温暖俱己消散无踪。
华服少年回过头来,双目紧闭,面上笑意淡淡,却不知怎的让人总觉阴郁。他淡声说话,声音极软,轻飘飘的仿佛梦呓“随你回去?那,然后呢?”
然后呢?…
遥白一愣,却见伊尹己转回身去,银发一荡,将长袖自遥白掌中抽离。
锦袖滑润微有凉意,宛如流水。遥白下意识捏捏掌心,其中空空如也,仿佛流沙己尽措手不及。
伊尹公子敛袖举步决绝而去,袖间抖落一句轻语,嗓声略沉微微沙哑“只怕遥白要的并不是伊尹…”
而只是觥玄这双眼吧…
什么?遥白趴在床榻上,目送伊尹消失在门口。
此时细雨己起,门外雨意空蒙宛如薄薄雾气,银发华衣的小公子直直行入雨中,摇摇晃晃,衣上繁复绣纹却异常鲜亮,仿佛琉璃一般的叠影重生,极精致却易破碎。
你我之间怎会到如此境地?…遥白虚软的抬抬手,又蜷起身子剧烈的咳嗽起来,头脑越发昏沉,仿有烟云剧烈盘旋,连呼喊都发不出声来。
在心魔横生几乎入魔的那段时间中,遥白神志不清不能自控,却也并不是意识全失。许多片断模模糊糊零零散散,层叠在他脑海之中,一片混乱。
他甚至辨不出真伪——或者有些事情他宁愿是幻觉。
他知道伊尹唤出双色异藤向他缠来,知道伊尹聚沙成海化烟为潭,将他困在其中;知道自己在碧水砂潭中剧烈挣扎,曾将伊尹咬伤;知道伊尹抬起淡金色双眼,说觥玄己将双目赠他…
也知道自己曾将伊尹压到砂潭岸边,狂乱的,失去理智的…曾那样的…
那感觉美好又绝望,仿佛剧毒的芳香,仿佛临界于清明天幕与九幽地狱的那个点。
到底是真实,还是只是我心魔缠身而生的幻像?…遥白念及此处,越发慌乱,心跳过速喘息难定。
若只是幻像,为何感觉如此真实而强烈?若只是幻像,那我这胸前伤处由何而来?…遥白散开衣襟,月白胸膛上赫然有处伤口,咬的极深的,牙印。
那个时候,那个面容冷峻仿如冰山、线条直锐薄唇抿紧、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的华服少年在自己身下轻轻颤抖,淡色双瞳华彩迷离,情欲之色熏染。
他侧过头,狠狠咬往下唇,冰白银发在身下散开,宛如冰绡绸缎,光洁无痕。
躯体灼烫血脉如沸,遥白却轻飘飘如在云端,魂魄仿佛己然离体而出。他紧紧困住伊尹腰身,掌心竟然一片滑润,如触温玉。
遥白知道自己粗暴急切,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疯狂的律动让他脑中云蒸霞蔚,仿佛又回到了姚白濒死之时,世界一片空旷,掌心空无一物。
那感觉比死亡更加难过,沦陷、崩坏、碎成流砂,让人只想逃离。
——而身下这人,便成了此时唯一的救赎。
碧水金滩,银发公子锦衣半褪,水流轻荡长发如丝,齿间过于用力,唇上己有血珠。
眉心紧拧似是极痛,却并不挣扎,反而抬起手臂将身上少年紧紧环住,力气极大,仿佛要将彼此迵异的身体和命运,完全嵌于一处,不留一丝余地。
那个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多情绪。
没有阴谋诡计、命运纠葛、世俗手段、理智原则,没有心痛若死、痛不欲生、欲哭无泪、茫然失措,没有旁的事物,也没有这个正在飞速坠落的世间。
我们只是我们。不是我和他,而是我们。
那时的伊尹定然是有情的,可是为何如今冷淡至斯?难道那真是南柯一梦,又或者,他才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遥白不知所以,软在榻上昏昏沉沉,脑中纷乱,简直头痛欲裂。
一边忧心轻蓝,心煎如沸夜不能眠;一边止不住的揣测那华服公子的心意。冰火两重天,一颗心几乎被扯做两半,却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行为属于极端恶劣的背后爬墙!
日后东窗事发,云中大人和轻蓝公子强盛的独占欲必然发作,那时天崩地裂死无全尸,遥公子又要如可自保?
当然,这是后事,遥白公子鼠目寸光,只会专注于眼前事,一心想着如何救得轻蓝,自动将此种惨烈后果滤至脑后,得过且过了。
一零二章 原来他也是会狠烈决然拼死一搏的
伊尹公子亲随近侍东奴进得门来,遥白公子仍然摊在床榻之上,一脸呆滞。
此时月至中天夜色己深,白日有雨,此时夜半雾气氤氲,茂林连绵。远处霁天塔上灯火暗曳,魔君到来之前,依然一副平静安然的模样。
东奴垂首行礼,肃容说话,声音宽厚干练沉稳“主上吩咐属下将公子送去日深山侧魔君必经之途,清晨相候,务必于云中君入山之前相会。夜深人静正是守备松懈之时,还请公子即刻起程。”
如此甚好,日深山无异于虎穴蛇窝,少进为妙…遥白点点头,抬眼望望门边,疑惑“伊尹人呢?”
略略迟疑,东奴垂首道“主上有言,天下无不散之欢宴,此段相守余生己足,世事艰险,望公子千万珍重!”
原来如此…他竟连离别相送都倦了,成大事者果然心性坚忍,干脆利落非比寻常。
也好。遥白涩涩一笑,也不多言。
伊尹所言日深山侧魔君必经之地,是一处荒山,并无名讳,莽林苍郁罗叶重重。林中落叶相积,踩上去十分绵软,风过叶摇,林影似蝶舞姿娉婷。
遥白随东奴几人来至此山,天己渐明,晓星西沉月淡露凝,寒湿之意益重。
四下死寂,站在古树之下仰天望去,只觉枝叶暗影将淡青天空割成了无数碎片,压抑寂寥之感扑天盖地,令人心事陡生。
遥白全身虚软,背靠古木,勿自感喟,却不成想伊尹公子的心腹侍从东奴却横掌斜劈,毫无预兆陡然发难。
掌力破风而至,遥白大吃一惊,背靠古树无法后退,情急之下只得矮身闪避,跪爬于地手足并用,狼狈至极。
一击不成,东奴目色阴寒挥掌又至,竟是步步紧逼。
若是从前,遥白公子虽然实力不济,但是胜在身法出众,他若欲走,天下之大却也并无几人能困得住他。如今真真是虎落平阳,灵力空虚血气极差,头晕目眩,如何勉力为战?
东奴越逼越紧,招式虽毒却明显未尽全力,意欲生擒。
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遥白公子心头火起,不退反进,单足成旋以指为剑,发如墨羽展袖而击——晨光一破阿晋便来,此次谁再阻我,定要你拿命来抵!
遥白所用惮宗剑意乃是云中氏绝学,实属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搏命招术,东奴哪里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