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快进去洗澡吧!」明明是看了千百次儿时玩伴的躯体,现在却让血气方刚的人不敢直视。
方城声音明显地焦躁极了,呼吸也变得沉重、急促。他是怎么了?晋祺探手想看看他的表情,方城却直觉用力把他挥开!
「方……?」晋祺惊愕的楞住。
因为两人才刚刚合好,空气中小小的摩擦都足以令他心惊,晋祺心思一下起伏不定。对了,事情根本还没解决不是吗?即使两人和好,他也不会麻烦方城的!他忘了告诉方城这点。
「我……明天还是会自己上下学的,」晋祺忙保证似的说:「所以你还是可以继续去练球,不用管我,你想来我家就来,反正我其它时间都在家里,我妈也很欢迎你来。」
「你以后还想要自己上下学?」回过神,方城不可思议的问。
「嗯,所以你不用顾虑我,你可以继续你平日的作息,想到再来找我就好了!就像一般朋友一样,不用一定要天天陪我。」晋祺急急表态。
方城终于嗅出他话中的端倪,沉下了脸:「晋祺,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没有。」反应过快,反而惹人疑窦。
明白晋祺心底最在乎的纠葛,方城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摸摸晋祺的脸颊,说:「晋祺,你不用担心会麻烦我,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想做的事,甚至乐在其中。你应该听过『甜蜜的负荷』这句话吧?」
「甜蜜的……『负荷』?」忍不住凝起眉心。
「重点是『甜蜜』,不是你所在意的那个『负荷』!」方城伸手去按他蹙起的眉心,温柔的说:「我希望你一直依赖我,只相信我一个人,什么事都非我不可,这就是我私心所期望的事。你一直担心的事情,却是我衷心所渴望的,我还希望你更加的依赖我一点,不用跟我客气。」
见晋祺仍一脸疑惑,方城把他拉到床边,催他躺下,就如同那天他们玩『以手代眼』游戏时一样的姿势。
「方城……」晋祺满脸疑惑。
方城捧住毫无防范人的脸,轻轻迭下了一个吻。
令晋祺睁大了眼。
「你可以感觉得出来,对吗?」方城低声说:「我吻了你。就像上次我们玩『以手代眼』游戏时一样。从那时候起,我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你了。」
「从那时候起……你……?」晋祺一时无法反应过来。那时……不是他的错觉?
「对,我喜欢你,晋祺。我希望你也能喜欢我。」
呆了许久,晋祺才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我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你好好考虑,我不会马上逼你回答的。」方城想起身,却发现衣角被紧紧拉住。
「你要走了吗?」晋祺紧张地问。
方城放柔了眼神,「我还不会走的,你放心去洗澡,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晋祺却仍紧捉住他衣服不放,垂着头,坐在原地。
「怎么了?」方城忍不住再摸了摸那柔软的发,才一下,却又克制住,收起手来。
「如果我说好呢……?」
「嗯?」方城楞楞看向低声说话的人。
「如果我试着喜欢上你,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吗?」晋祺抬起头来,认真的问。
这次换成方城,久久说不出话来了。
5
察觉男女差异是从视觉开始。
青春期开始注意异性,也都是因为发现彼此的形体差异日渐增大,所以好奇,进而被吸引。
男人是视觉性的动物,常有人这么说。
但,若是看不见呢?
这世上的审美观左右不了晋祺。所以,他看的是「心」。
「好友」跟「情人」有什么差别?
晋祺发觉自己竟说不出答案。之前跟静雅交往时,每到了一个空气清新的地方,吃到了好吃的食物,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方城。
在这个时候,方城会有什么反应?方城会怎么解释海边的景象给他听?晋祺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常会忘了真正在身旁的人是谁。
这对静雅不公平。所以他们分开了。
他清楚意识到方城是个远比「女朋友」还重要的存在。所以,当方城说喜欢他时,晋祺生平第一次动了自私的念头。
如果答应跟方城交往,就能名正言顺的把方城留在身边的话,他愿意,千万个愿意。
他再也不想把方城推出自己的生命之外,那种空虚的滋味,只要品尝一次就够了、也怕了。虽然,他也不明了自己对方城的这份心情,到底算不算爱?
我只是同情晋祺而已,否则谁想帮他啊?又不是自找麻烦!虽然方城曾这么说过,让他伤心了一阵子,但他知道那不是方城真正的想法。
他的退却与猜忌,都是源自于心中的自卑。晋祺明白。
他的内心深处,不敢相信世上有人会真的喜欢他这个「残障」、愿意跟他在一起,才会因为一句话就轻易打碎了信任,一笔抹去方城多年来的付出。
人会说谎,但行为是骗不了人的。
虽不知方城当时为何那么说,但方城是怎么把全副的心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晋祺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珍惜。
放学两人一回到家,方城马上拉他进房,一关上门就紧紧地抱住他,好像他们已经分离许久不见似的。
「方城,你又在干嘛?」晋祺并不排斥这样的身体接触,只是纳闷。
「晋祺,我好想你。」高大的人脸埋在他发中说。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今天一整天都在一起耶。」晋祺好笑地戳戳这个爱撒娇的人。
「可是在学校什么都不能做,我很想念你抱起来的感觉──」才说到一半,方城突然被晋祺大力的一把推开!
方城往后差点撞上书架,瞪大眼,看着逃难似的退到房间另一端的人。
「晋祺,你做什么……?」
正要往前走,两人身后的房门随即被打了开。进门的是晋祺的母亲,她手上端着自制的果冻跟小饼干,一脸慈爱的笑意:
「方城你居然点心不吃就上来了,我怕外边会下红雨,所以特别帮你送上来了。」
「谢谢伯母。」方城跟晋祺的母亲闲聊了几句,等到长辈走了,关上门,心情蓦地沉重下来。
「晋祺……你不想让伯母知道我们的事,对吧?」
晋祺无言以对。
刚才一听见声响就推开方城,纯粹是反射动作。
「你是独子,我忘了这点。我家里还有哥哥跟弟弟,所以没替你想过这个问题。你呢?你想过吗?」
「我也没想过。」晋祺坦诚的说:「我虽然是独子,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呃、会结婚。」赶紧改口。
方城还是横了他一眼。「你当然可以结婚!但我不准你结。」
他拉过晋祺,让两人一起坐在地板上。
晋祺的母亲待方城极好,这是一直忙于工作的父亲远远比不上的。伯母温柔又体贴,从不苛责他的顽皮,人虽然娇小,却像一座大山般给人安全感;他之所以常来张家,也是因为这里就像是一个随时可以归航的港口,一个远比家更像家的地方。
方城有种背叛亲人期望的感觉,心口不禁隐隐作痛。
「我们就不跟伯母说吧……守一辈子的秘密,或直到有一天你想说为止。」方城紧紧的抱住他说:「虽然对不起伯母,但我会努力把你照顾得好好的,一辈子幸福,来报答伯母对我的恩情。」
察觉到方城的感伤,晋祺为转移他注意力,小声抗议着:「我可以照顾自己!」
「我知道……」方城胳臂跟头都紧挨着他的,不安地问:「晋祺,你确定自己真的能跟我走一辈子吗?」
平时乐观、无所畏惧的方城竟然失去了自信!晋祺惊讶的想。
没想到方城也有脆弱的时候。这发现让晋祺心底第一次涌现出想保护一个人的欲望;而且,对象居然是那个从小照顾着他,那个高头大马的靠山。
感觉方城更紧揽住自己,像在寻求他的响应。
原来,不单只是他需要方城。方城也同样需要自己。直到此刻,晋祺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点。
迟疑的心结像清脆的风铃声般,叮当解开。他摸索到身前紧锁的眉头,半跪起身,把方城抱进自己怀里。
「晋祺……」方城动容了。这是自两人交往后,晋祺首次主动靠近他。
一直害怕自己一厢情愿的方城,闭上了眼,也回抱住心爱的人。
* * *
「晋祺,把手给我。」
假日窝在晋祺房里作模型的方城,突然出声。
以为他完成了模型,晋祺不疑有他,伸出手去──却没想到方城用握住狗掌蹼的手势,接住了他的手,还很坏的说:
「好,狗狗乖!一根骨头给你。来、我丢到床上去了,快去捡回来。」
「去你的!」晋祺好笑又好气的拍开他手。
他们虽然交往了,但两人相处的情形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这点让晋祺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原本就是最接近彼此的人,早就熟透彼此的习惯了,又会有什么惊人的改变呢?晋祺也不免暗笑自己真会瞎操心。
改变的大概只有心态吧?
两人都对未来笃定了,他们只会拥有彼此。
一个大大的球体塞进晋祺手里。那是个非常精致而复杂,简直可以媲美专卖店商品的东西。左右摸索,晋祺不得不问:
「这地球仪,真的是你亲手做的吗?」
没想到自己的手艺会被人置疑,方城翻了个白眼说:
「当然不是!这是刚才来的路上我手机不小心掉到水沟里,结果有一个奇怪的伯伯从水沟里冒出来送给我的。」
晋祺失笑。
「那麻烦你告诉那位伯伯一声,说我很喜欢他的礼物。」
「不用客气。」方城立刻咧开嘴笑,扑上前抱住心上人。
「你不是说那是『奇怪的伯伯』给你的吗?」晋祺推着动不动就缠上自己的情人。
「他把我的手机拿走了啊!一物换一物,所以那是我的。我给你的。」方城边说头边往晋祺胸口直钻。
「那就谢谢喽。」晋祺揉揉他的发顶,短短的硬发刺着他掌心。
「不行喔!你心口不一。」方城耳朵紧贴在他胸膛上说:「我听到你心里并没有真的感谢我,你的心脏就只会扑通扑通的跳动而已。」
「我的心脏要是会道谢、兼发表感恩词的话,现在我就去世界巡回表演了,哪还会仍待在这里?」晋祺学他瞎掰。
「错了,大错特错!」方城一本正经的说:「如果这个秘技被人发现,你就会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被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塞进黑色加大箱型车里,然后被政府机关抓去研究、做人体解剖!」他突然起身,把晋祺搂向自己。「不过你放心,到时候就算要寻遍台湾所有角落,倾家荡产,我也会去把你救出来,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的。噢───朱丽叶!」
怎么剧目又变了?
「谁要当朱丽叶啊!」晋祺好笑的推他。
「噢,朱丽叶!你怎么能抗拒你的名呢?」方城学起舞台剧的夸张口吻来,「我们的相逢是命运,毫无其它办法!即使你不肯面对,但你以为我会就这样子放开你吗?亲亲小朱丽叶啊!你小看了我的决心,我们的前途险阻已经够多了,你怎么还能够想不通呢?」说完他趁机猛亲了晋祺好几下。
晋祺被他短短的胡渣刺得止笑不住。方城就是爱胡闹!
「这么会瞎掰,你都可以去当编剧了。」
爱瞎掰的人扑到笑得毫无提防的「朱丽叶」身上,一阵瞎缠,顺便乱咬乱啃。令晋祺大笑。「你当自己是狗吗?居然咬我!」
能逗笑自己心爱的人的感觉真好。
方城忍不住低下头去,小心翼翼的吻住了他,带着几分试探;晋祺的动作虽因此而停顿了一下,但并没有抗拒。
慢慢的,吻由轻触辗转进而深入探索。晋祺的双手像藤蔓般回应缠住他。
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气息,感觉到对方的吐息步调,甚至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彷如同自一人。
「幸福」是一种抽象的形容词。但是他们因为彼此,而找到了这个无形的幸福感。
晋祺必须订正一下刚才的想法。他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改变了,那就是他想微笑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 * *
「我只再说最后一次,你一定要去!」晋祺耐着性子,对冥顽不灵的人发出最后通牒。
转眼他们也已经交往两年了。这是个澳热的七月底,联考刚过去,正是发榜时期。
「不要!打死我也不要去。」耍赖的人正在床上打滚。
「别任性了,那边的学费比较便宜。你不要忘了!你大哥在念大学,弟弟在念国三,你们三兄弟的学费全是伯父一肩扛,你明明考上了国立大学,怎么可以去读私立学校呢?学费整整差了两倍啊!」
「这我当然知道……」方城沉默了一下,然后万分不甘的捶床大喊:「可是我真的不想跟你分开啊──!!」
晋祺深深、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当然也不想跟方城分开,但又能够怎么办?
他们两人分别考上了不同地区的公立大学。
成绩好的晋祺,依原定计划考上了高雄本地的学校;方城却掉到遥远的新竹去了。
「高雄的学校我居然以五分之差落榜──都是那该死的历史题!要是最后我不改掉答案就好了!我真是白痴!!」
方城的确是个白痴没有错。
晋祺其实也很想这么骂他。居然为了区区五分,搞得两人必须南北相隔。晋祺一想起来就想狠狠揍他好几拳。但……
「幸好我有叫你报北区的大学,才没有两头落空。你不是考上了你想读的『资讯工程学系』了吗?」晋祺提起最后一丝耐性安慰他。
「我宁愿落榜重考!或像我爸说的自己先去工作一年赚学费──」安抚无效。
「方城你再无理取闹,我就要开扁了!」警告。
「你这个缺心少肺的,我就知道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这一分开是四年耶!我的心都快碎了…….」
这到底是谁的错啊?!
「方城,嘴巴打开。」晋祺拿起身旁的零食,要教他闭嘴。
「你以为拿零食就可以堵住我的嘴,糊住我胸口上的痛了吗……唔!」方城被塞了满嘴的巧克力、饼干跟蜜饯。
哇呸!蜜饯加巧克力的滋味很恶心耶。探手摸到方城揪在一起的眉头,晋祺心情才舒坦一些,露出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方城一吞下食物,忙喝可乐来冲掉那混合的异味,还不忘抱怨:「下次麻烦把食物分类一下再塞给我好吗?」
晋祺只是微笑。
瞪着他淡然的神情,方城更是吹胡子瞪眼。「表现得难过一点是会怎样啊?晋祺,你真是理性得教人伤心!」
「方城,你才是非理性的教人头痛。」晋祺忍不住摇头。
* * *
发榜之后,两人去了几次晋祺考上的艺术学院「探路」,让晋祺搞清楚正确上下学的路线。
最头痛的是搭公交车的问题。
以前搭火车班次都蛮准时的,要是搞不清该坐上哪个方向的车,随口问个站务人员,他就会帮忙指示,甚至送晋祺上车坐定。
但台湾的公交车却很难准时,有时一口气又来个三四辆,却没有哪一路公交车会大喊自己是几号的──公交车没有语音设备。
这对盲人的独立行动,实在造成非常大的困扰。
而艺术学院的建筑风格,真的相当「艺术」。走廊两旁不但有凸柱、墙面还是磨石子的,走进学校前的那个坡道斜梯更有许多高低不一的彩砖,看来美则美矣,却无异是残障者的地狱。
突然凸出的半空建筑简直是对盲人的暗器,而坡道上没有栏杆的阶梯根本就是陷阱!
要是晋祺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话──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方城就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虽知道晋祺一心想独立,但奈何障碍重重的环境使他放心不下啊!
在放松两人联考压力的自助环岛旅途上,刚考到驾照的方城,开着自家车上路,在沿途上找了个机会,他小心但坚决地说: